【宁静】那世界,有一匹黑马(小说)
吾言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父亲再敢下手,他要先结果了父亲。
医师替母亲包扎好伤,吾言中靠到床边,龙青欣露出一丝笑,伸手抹去小儿子脸上的泪珠,“快去学校,妈不要紧,妈命大着呢!”
吾言中咬住嘴唇,泪水成线地往下流。龙青欣又替他抹去泪水,要他去上学。
吾言中嗯了一声,退出房间。堂屋中几个大队干部将吾连山叫到桌面上,民兵连长又到门口要大伙儿散了,该去田里劳动了。门口看热闹的人陆续地散开,还有人叹气,传言人已经打死了,却只是打出一点血。吾言中听到这种声音,就要气炸了,可是那股愤怒流淌在他血液里没有突破他的血管。吾言中瞪了一眼发出声音的那几张嘴巴,那几张嘴巴上还留着胡子。
吾言中出了家,到山岗上,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才低着头,往学校走去。
三
已经进入冬季,吾言中脚上还光着脚板,踩踏在冰冷的泥巴路上,他双脚没有感觉寒冷,他的脚丫子早已习惯了寒冷。每年母亲替家里每人纳一双鞋底,再托邻居的巧媳妇,帮他们上鞋面,到过年就有一双新鞋。吾言中换上新鞋,也不控制他那双极其淘气的脚丫子,他走路总是喜欢奔跑,脚大拇指总之率先捅破鞋面,探出头来,看着外面的世界。接着不是鞋面破,就是脱线,到冬季他又往往只有光着脚板,等娘替他的破鞋缝补好。而娘干着手上活,听到邻居家闲聊声,就会丢下活,跑出去,与人唠嗑。将他鞋放在一边,不知什么时候会缝上。他不能促催母亲。要是催母亲,让父亲听到,父亲又要打母亲。催得紧了,母亲整个晚上不睡觉,坐在灯下,手上转着破鞋子,比划着,又不知怎样缝。吾言中不忍心母亲整个晚上坐在灯下。他光着脚板,娘要是问他冷吗,他回应一句“不冷”。他听到同学唤他癫婆的儿子,瞪着眼睛忍着,同学反而叫得更欢。他一时忍不住,上前就给人家三拳头。校长的儿子,大队支书的儿子都被他揍过。他个头矮小,却长得结实,横壮,有一身摔跤的本事。同学们好奇怪,他那样一身破衣烂衫,又长年阴着一张脸,居然敢反击。七里岙人遇上被人虐凌,总是仰头笑呵呵地接受。他们大多是穷人,最大的乐趣是虐凌比他们更穷的人,或者身体有缺陷的人。吾言中最不堪他人的虐凌。同学们唯一可以报复他的,是从来不选他当班长,也从来不评他为三好学生。每到学期结束,评选三好学生,吾言中只能得到两个心腹同学的票。同学们就嘲笑他,就是当不上三好学生,他反而笑嘻嘻地一边掏鼻孔,一边哼一声。
还好他支撑到五年级了,再念一个过渡班,小学就毕业了。他小学毕业,就去学木匠。
这一天傍晚,放了学,吾言中挟起书包,就往家中赶。他跑起来,身上破棉袄中掉出的棉絮,吓飞了路旁一群群麻雀。他跑回家,习惯地叫了一声“妈”,没有听到回应就知道娘又上邻居家去唠嗑了,他找出耙子,小箩筐,就朝后山去。
吾言中背着一筐树叶回来时,还没有下山坡,门口传来娘哭天喊地的惨叫声。他冲下山,转到大门口,见父亲一手抓住母亲的头发,一手提着木榔头,吾言中来不及细想,从箩筐绳套中脱出耙子,举起耙子柄,朝父亲敲了下去。他还真的不是想敲死父亲,可他想救起娘,只有狠命地敲击父亲。耙子柄敲击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痛叫了一声,丢下榔头,护住肩膀,回身见吾言中立在跟前,闭着厚厚的嘴唇,双眼紧盯着自己。
吾言中那对眼睛让吾连山背脊上透出一股冷气,可他大吼大叫:“你这反骨,想杀死我啊?”
娘穿插到他跟前,慌叫着:“快逃,快逃,他会要了你的命的!”
“妈,你甭怕!”吾言中将娘拉到自己身后,盯着父亲。
吾连山护着自己肩膀,大骂着:“好,你有本事。你敢打老子,你有出息。我供你念书,居然念出一个敢打老子的儿子。好,我让你读书,我让你读!”吾连山说着,转身从家中提出吾言中书包,朝空中丢去,书从包中掉出来,在暮色中像鸟儿一样从空中慢慢地往地面上落下来。吾言中抬头看着自己的书,他也知道凭自己在七里岙人眼中的名声,他成绩再出色,也不可能被推荐上高中,最多初中毕业,就念到头,不上初中,也好早点学门手艺。他狠气地冲父亲吼道:“不念,就不念!”
他们正僵持着,吾言东与吾言西回来了,他们听父亲说,吾言中居然举棍子砸父亲,吾言东上前就掀了吾言中一记响亮的耳光,骂道:“我说你书念到肛门里去了,父亲你也敢打?”
“他有什么不敢?他是想杀了我!”
吾连山叫着,护着肩膀,坐到屋檐下的大石头上,掏出烟杆,上了一袋烟。指着妻子说道:“我午间烘在灶膛里一挂烟草,她居然一把火给烧了。我问她为什么将我烟草烧了,她还敢嘴硬,说记不得里面有烟草了。你猪脑子啊,你这癫婆,我让你害了一辈子,娶了你这样一个癫婆!”
吾连山说着,说着,居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龙青欣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转身将掉在坪地上的书一本本地收进书包里,唤吾言中帮她烧一灶火,晚饭还没有烧。
吾言中嗯了声,从娘手上接过书包,跨进大门,父亲在他后面叫着:“你书包拣回来也枉然,反正我决不让你再念书!”
吾连山说着,嘴角上抽起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四
这一天早上,山坞中刮着阴风。
吾言中早早坐在桌旁,默默吃着早餐,他迟迟不肯吃饱。父亲与兄长吃饱了。父亲坐到一旁板凳上上了一袋烟,点上火,冲吾言中下最后命令:“快点吃去,吃饱去生产队上放牛,我昨天晚上跟队长说好的!”
吾言中一滴眼泪掉到了碗里,他扒进稀饭,连同那滴咸咸的泪水一起嗯下了肚。他昨天打了父亲,狠气地说,不读书,就不读书,可今天面对丢下书包,他又那样依恋。那只破旧的书包,与他相伴了整整五年,他不忍心丢下它。他在学校里虽然从来没有选上班长,三好学生,可是他在学习上显露出令人敬畏的智慧。那时他就能享受到一个人的尊严。
吾言中没有吱声,推开碗,低着头。父亲从墙角上拣起放牛鞭,递向吾言中:“拿去,你个反骨!”吾言中接过放牛鞭,那是一条竹枝,小小的竹枝上有一股冷气钻进吾言中心里,让他全身血液抖瑟了一下。每天此时他是背着书包出了大门,今天他不得不拿起放牛鞭。
吾言中出了大门,转过屋角,走向山坡。天空阴沉着,风,叫着。天已经很冷。吾言中脚上一双旧鞋子,娘已经替他缝补好了,不过他连双袜子也没有。
吾言中低着头,闭着双唇,一步一步往山坡上走去。他到了山岗上,看到了生产队上那两排牛栏稻草房。他突然生起一股恨,他想一把火将整个世界烧得干干净净。他昨天不是想杀死父亲,可整个七里岙大队已经扬开了,吾连山的三儿子与他娘一样癫的,十二岁的人出手就想杀死父亲。
他不得不生活在异样的目光中。他显得如此孤独。
吾言中低着头,走着,一声不吭。
前边的坡道上有几个放牛人。放牛人队伍中有老人,女娃,小男孩。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手上拿着牛鞭。七里岙大队有多个自然村,七里岙生产队是最大的一个生产队,放牛人就有十多个,现在又添上一个吾言中。多一个,少一个也没有多大关系,大家都是上生产队挣工分。
吾言中从父亲口中得知,自己与一个小女孩一起放养四条没有上牛鼻桊儿的小牛犊。那女孩吾言中也认识,瘦精瘦精,从来没有上过学,七岁就上生产队放牛,已经是放牛队伍中的“老将了”,现在还没有赶过来。
到了牛栏旁,有一位老人提醒吾言中,他要放养的小牛犊,在左排最后一间。吾言中嗯了声,到最后一间牛栏里打开牛栏门,一股浓烈的牛粪臭与牛身上的骚臭扑进了鼻子里。
牛犊你挤我挤地出了牛栏门。别的牛栏里的牛也一窝蜂似地往外挤。牛栏门前的坪地上全是牛脚印,有些牛刚出来就矬下屁股开始拉屎。一股股带着青草味的牛粪臭随着一股股热气散发到空气中,钻进人的鼻子里。
牛挤到一条黄泥浅坑中,自觉地走在坑里。放牛人走在路上,挥着牛鞭子,要它们受着规距,走在坑里。时间长了,它们习惯走在那条黄泥坑里。那条黄泥坑道里随处可见一堆堆被踩得稀巴烂的牛粪。
那些放牛人说些村上谁家的收入高,谁家的条件差。
与吾言中一起放养小牛犊的女孩赶过来了,她笑嘻嘻地对吾言中说道:“到了放牛坪里,你得听我的。我是老放牛人了!”
吾言中抬了抬眼皮,他那双隐藏在眉骨下的眼睛,丢出一丝冷气,可他紧闭着双唇,默认了小女孩为他的“上司”。队伍中也不知谁开了一句头,评论吾言中的脾气实在太坏,居然敢打父亲。这种声音汹涌地朝吾言中心头上扑打过来。吾言中只是低着头,任凭放牛人对自己的评说。吾言中默默地走着。风,从他的衣领中钻进去,他也不觉得冷,他已经让眼前的景象压麻木了,变得机械地跟着别人脚步走。
吾言中与大家将牛赶到河边,几个上年纪的人找个避风的地方躲着。几个小男孩到倒塌的碓棚中去游玩。
七里岙以前靠水碓臼米,靠水碓榨糖,后来水碓改为柴油机带动,现在已经通上了电,建起了新机房,拆除的水碓还留下一点余迹。
吾言中没有跟着过去,他孤冷冷地站在一边,看着已经落了叶的柳树。一棵柳树上立着一只孤鹰,盯着吾言中。鹰忽地朝天空冲去,在空中盘旋着。
吾言中抬头看着空中盘旋着的鹰,鹰的翅膀是那样有力,它在空中盘旋是那样优美。
吾言中双眼羡慕地追随着鹰……
五
这一个冬天天空一直阴沉沉的,好像要下一场大雪,可是一直不见一粒雪星子飘落。吾言中穿着破烂的棉袄,下身穿着一条单薄的裤子,可他并不在寒冷中畏缩。他与放牛人在河滩上放着牛,喜欢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看小人书。最近他发现一个青年管理着大队的图书,他向那青年借了本《三国演义》。他已经看到曹操与袁绍相峙于官渡。他敬佩郭嘉的论述。他时不时地从书本上抬起目光,看着远边层层叠加的青山。他很想飞出大山。可是他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他没有见过汽车,也没有见过火车。
很快就过年了。年餐桌上,吾言中喝了两碗糯米酒,就推开碗,出了门,独自朝牛栏坞水库堤上走去。水库堤上有两棵大樟树,樟树粗壮的根暴凸在地面上。吾言中喜欢独自躺在树根上,望着天空。他现在是放牛娃,与读书人合不到一块,而他在放牛娃群中,又是一个很喜欢读书的人,与放牛娃也合不到一块。
吾言中走到樟树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抽口烟,大队上与他一般大的男孩已经有人学起了抽烟。抽烟是一个男孩变成男人的标志。可是他没有烟袋。吾言中一屁股坐到树根上,拣起一块石头,在泥地上画了几座城池,假设出许多军队,如何攻守。吾言中忽然惊起一个念头。他爱读书,为什么不一边放牛,一边学习课文?就试一试自己有没有能耐超越在校的学生。
吾言中想到这儿,跳了起来,向村庄上跑去。他要找村庄上一位老师,说明自己的计划,新学期开学,他要购买一套课本。
老师是个年轻小伙子,答应了吾言中。
进入初夏,吾言中听老师说,以后上高中不再凭推荐,而是凭成绩。吾言中身上涌动起一股激流,他没有想到自己没有放弃学习,迎来了全新的局面。
还有一天就要升初中考试,晚餐桌上,吾言中盛了饭,坐在下首,小声地对坐在上首的父亲说道:“爸,我让妈明天替我放一天牛!”
“你要进山打柴?那好!”父亲回答道。
“我明天要到学校参加升初中考试!”
吾连山惊讶地张着嘴巴,盯着儿子,盯了很久,忽然笑了起来:“我说你跟你娘一样,疯疯癫癫的。你一个放牛娃还要考?考个大鹅蛋,回家让你娘煮着给你吃?”
“明天去考,妈替你放牛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吗!”龙清欣喝斥着儿子。要儿子好好考,考出点名堂来。
“好,好,你去考,我不管你,反正考不上,你也死心了!”
“我要是考上了,让我上初中不?”
吾连山又一怔,说道:“你要考上了,我叫你爸好了!”
吾连山说着,身子微微朝后一仰,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吾言中看着父亲,阴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他吃了晚餐,就钻进房间里,温习功课。他发现堂屋中静下去,知道父亲与兄长去生产队报工分了,娘也上邻居家去唠嗑了。他将作业本合上,出了房间,朝父亲的房间里看了一眼,悄悄地走到父亲房中,开了灯,父亲的烟袋搁在桌上,吾言中取过烟袋,上了一袋烟丝,点上火,学着父亲的模样儿,抽了一口,一股烟呛得他咳出了眼泪。他磕了烟蒂,将烟袋搁在桌上,转到门口,天上已经布满了星星。过两天会有一个消息在七里岙的星空中炸响,吾连山的儿子一边放牛,一边读书,还考上了初中。不,还考了全公社第一。
吾言中看着天空中的星星,……他看到一块云幻化成了一匹赤兔马……
六
吾言中低着头走在队伍的后边。
这是七里岙大队小学毕业班赶往雅塘小学参加全公社小学升初中统一考试。当时老虎岗公社中心校也办了两个高中班,初中就转到雅塘小学,所以初中招生考试就在雅塘小学进行。七里岙到雅塘小学有近六里地,同学们赶到雅塘小学还早着,领队老师让同学们在操场上自由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