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长得很像关之琳，香港的那个女演员。
　　 郁湖珍闻到他头发里散发着香樟树叶的清香。
　　 他又说，你很有舞感，这种节奏感是天生的，有些人努力了很长时间也学不来，下次来最好穿裙子，旋转起来更有坠感更煞念。
　　 他脸长得很开，眉毛之间的跨度相当大，好似天上的二郎神。他三两句就把郁湖珍的陌生感消除了，然后急匆匆地放开她的手，说，我要去音控室了，这是我正事，如果不妨碍，你跟着一起来好了——
　　 郁湖珍随着姓蒋的男子走进一间单独的音控室，迷迷蒙蒙，似觉有千万朵云在身前身后漂浮。音控室里却是一片宁静。她坐下，欠了欠身，又像要起身，说不清自己想做什么。姓蒋的男子抚了一下她灼烫的脸，把她的手拉到胸前继续说话。
　　
　　 4、
　　 车铃的叮叮声嘈杂一片。生煎馒头，葱烤鲫鱼，腌鲜。臭豆腐。武南不停咽口水，从书包夹缝里好不容易翻出两个硬币，买了二个小生煎，吞到嘴里一下不见了。葱烤鲫鱼母亲做得很拿手，他能吃两条。只是很少尝到鲈鱼的滋味，历史老师讲了，那春秋的吴王僚就是嗜鱼成癖的人，据说专诸赤身供上鲈鱼时，他就被香味逗引得身体前倾。武南能想象鲈鱼香味在吴王僚眉宇间徘徊的场景，盘中那一尺半长的鲈鱼，身上的热油吱吱地响着，又悦耳又诱人。鱼翅还在左右摆动，鱼嘴还在上下开合。王僚陶醉于美食中。接下去的环节让武南屏住了呼吸——千钧一发，真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专诸此刻的动作，非是人的目力所及，几乎是风驰电掣一般，空空的玉盘落入王僚手中，鲈鱼摔在地上打滚，一只雪亮的鱼肠短剑从鱼腹中抽出，已经执在专诸手中。他双膝一撑，手中一个美丽的弧线腾起，短剑只一闪，已贯通了王僚的三层棠之甲，穿透了胸背。
　　 武南情不自禁发出赞叹之声“操”，老师目光严厉盯了他很长时间。武南无所谓，武南在想那鱼肠短剑到底是匕首还是剑？如果是剑的话根本藏不下，那只能是匕首，非常小，超短型！武南在纸上画出了这把迷你袖珍剑，旁边注了一行字：形虽短狭，砍铁如泥。此剑连夜发光。
　　 母亲郁湖珍和丁顺果昨晚又吵架了。母亲伸手向那个贼男人要钱，开门七件事，炒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钱？这是母亲常挂在嘴上的。丁顺果拉下脸来，也不给钱，也不说话，闷闷地喝茶。母亲说，你正儿八经找份工作吧！不要老和阿三那女人搞不清，一晃之间半世人生都过去了，真没滋味。丁顺果鼻子里喷火了，阿三有啥不好？房里的电视机还是她出了一半的钱呢——你们女人整天唠叨些什么？我有我的考虑，再熬一年，这鱼行街统统拆迁，又给新房又补钱，自然有好日子过呢！
　　 丁顺果香烟沾在嘴唇皮上，说话时香烟一翘一翘的。他浑身上下将自己摸了个遍，搜出五个硬币，一排齐整整地叠起来，推到郁湖珍眼前。
　　 母亲捂住脸，哭了。
　　 窗外的野猫咕噜咕噜，传出一长串叫声。层层飞蛾围着黄昏的路灯打转。野猫叫得更猖狂了，终于有人忍不住，推窗，扔下东西吓唬。
　　 阿三个烂货！武南掏出刚才画鱼肠剑的纸张，写了五个字，用笔太重，把纸都戳破了。他当然知道阿三，双眉弄口卖水果的老板娘，整天涂脂抹粉脸圆得像铜盆。她老公好像很早以前就得了小儿麻痹症，缩在家里，也不出门。有一次武南放学回家，听见三四个女人在鱼行街口谈论阿三，说阿三男人那方面肯定不行了——她们嗓音压得很低，武南贴着墙根，像蜗牛慢慢向前爬，耳朵竖起，一门心思捕捉她们的语言，她们肯定接下去会说到他的父亲丁顺果。武南心里噗噗跳，可是一晃她们人影全不见了，巷子几乎是空的，路灯也亮起来了，不算太亮，武南踢着青石板，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武南闻到猫尿味，仔细一瞧，湿乎乎一滩就在电线杆背面。他一抬头，看到上面贴着小广告“一针灵，淋必治”，顿时面红耳热，浑身竟起了痒。燠热之间，不禁联想到电视里播出的一条科技新闻：雄性老鼠会利用猫尿气味来突显自己的雄性特征，进而对雌老鼠构成更强的性吸引力。
　　 武南冷笑，如果他手上有剑，会先将雄猫下体多出来的一截东西割掉。
　　
　　 5、
　　 姓蒋的男子有个敦厚的名字，蒋立平。郁湖珍叫着蒋立平名字的时候，心底很舒畅。他满脸含笑，站在她后面轻轻将手搭在她腰上。郁湖珍穿了条她表妹淘汰下来的裙子，裙摆很大，像荷叶，盈盈叠叠。两人之间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了，快三、慢四，小伦巴，她在他引导下跳得相当投入。刚刚一曲是慢三，《雪绒花》，曲调委婉忧伤，郁湖珍仿佛触摸到自己的人生路是何其曲折与跌宕，可如今蒋立平牵着她的手，他深情款款，将步子拉得十分悠远，刹那之间的对比和恍惚让郁湖珍一下子有了感慨：
　　 管他娘！咚的一声锣声响，不知何处是故乡！
　　 这是舞厅中惯用的顺口溜。她也学会了。她贴着他的脸，身子依着他坚实的腱子肉，舞曲悠扬，自己似乎飘飘欲仙，仿佛在高低不平的人生路上攀援，她终于也体验到潇洒走一回的快感。
　　 接下来，是慢四。舞厅节约成本，“啪”的一下灯全灭了，黑踢嘛蹋，郁湖珍反倒很沉静。他们说过很多话，她知道他比她大四岁，离异，过独身日子，身上收拾得很整洁，裤子笔挺衬衫领头挺括，据说都是他自己熨烫的，以前裁缝出身。他前妻脾气不好，暴躁，喜欢赌钱，完整的一个家庭就一日日散架了。如今他一个人过日子，倒也无欲无求——这是他的原话。郁湖珍相信，虽然在舞厅上班，他身上没有邪气，对女人亲亲热热但又客客气气，绝没有揩油耍流氓这些举动。偶尔，他的手会抚到她耳际边的一缕头发，动作那么轻柔，像是怀揣着什么宝贝似的。郁湖珍早逝的羞涩、活跃和饥渴，仿佛全被那一缕轻抚过的头发给唤醒了。她放心大胆起来，借着漆黑布景，她把她的生活全盘托出，包括她无赖丈夫丁顺果。
　　 男人喜欢“嗯”，一句顺着一句“嗯”下去，表明他在听着。他也开口，但不诋毁丁顺果如何不是，只说你得好好想想，总得要自食其力，我表姐开了个超市，帮你问问是否缺人手。
　　 慢四舞曲特别长，足足有十分钟。他们紧搂在一起，像是一对情人或密友在低语。他的下巴抵到她的眉心，多亲切男人的气息！郁湖珍忽然凑上身去，觉得人和人之间就应该有情有义。
　　 末了，她随他到他的单身住所。八十个平方。五斗橱，落地菊花电扇，旧冰箱一只，饭桌上有一只纱罩，笼着一碗青蚕豆和几片咸肉。一米五宽度的床，床单拉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皱褶。步步高DVD、音响一套，七成新，搁在床前的电视柜上。蒋立平说还早呢，看会儿碟片吧，说完塞进去一张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片子。窗帘拉得很密封，他们坐在床沿，眼睛盯着廿四寸小屏幕。那种片子，郁湖珍后来知道统称叫毛片，威力很大，看着看着，郁湖珍和蒋立平如同剧中的人物一样扭到那被窝里，结结实实睡了一场。
　　 起床后，郁湖珍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到卫生间用马桶，马桶旁边搁着一个小台几，乱七八糟堆放着一些男士用品，剃须刀、大宝乳液、领带、几本刊物。郁湖珍感觉很新奇，翻了两页，又急急忙忙合上书。从卫生间窗户往外探，发现原来下面就是一所中学，体锻课时间，运动员进行曲放得十分嘹亮，孩子们像一只只迅猛的小豹子冲来冲去。郁湖珍心一紧，歪七拐八，搞了半天，她原来是在武南学校隔壁的六层楼上和一个男人做爱。
　　 她于是跟他讲，她的儿子武南在这所学校读书，或许人就在操场上疯跑，她踮起脚尖，恨不得将武南的身影从密密的人群中淘到，挖出来给他看一番。但找不见。她翻出自己的皮夹子，里面夹着武南的照片。武南和她一样，双眼皮，酒窝，笑起来一双眼睛月朦胧鸟朦胧，十分花气。
　　 蒋立平说，嗯，儿子长得像母亲——将来有饭吃。
　　 然后又问：读书如何？
　　 郁湖珍得意起来，神采溢满了脸庞，哗啦啦说了一堆，突然想起问蒋立平，你的孩子呢？不小了吧？
　　 蒋立平拉开抽屉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相片，神色寡淡，说，被他妈带走后，生了一场恶毛病，没了。
　　
　　 6、
　　 武南画鱼肠剑的小纸片不慎飘到前排女生李琳的脚底下。李琳眼尖，看见“烂货”这两字就气喘心跳，半天没有将心思定来下做作业，她知道“烂货”特指女人，没有人对着一个堂堂男人骂烂货的。小纸片交到班主任赵老师手上，赵老师大不悦，将武南找来，劈头盖脸训了他一番，她问，阿三是谁？你为什么说她是烂货？你知道烂货是什么意思？怎么可以随便形容？武南慢吞吞地，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我知道，烂货就是跟老公以外的男人睡过觉的破鞋！
　　 嘘——赵老师差点当场晕厥，什么话呀，这孩子脑子里成天装的是什么东西呀！她脸上挂不住了，想，这也不是三两句能做得通的思想工作，得好好找个时间和他家长沟通一下。
　　 武南对另一个剑的故事入了迷，那就是干将莫邪剑。莫邪的儿子赤为父报仇，独自背着剑寻找仇人，结果一壮士挺身而出，将他人头取了献给楚王，乘机也将楚王人头割下。故事中最让武南惊叹的是三个人头在滚烫的沸水中仍怒目相向，撕咬攻击着，太有创意和震撼力了！极富神巫色彩。武南看着天边黑沉沉的乌云即将笼罩大地摆出它那副狰狞的面孔时，迅速在纸上画出一柄长剑，旁边又注了一行小字：削金如泥，吹毛得过，佩在身上已剑气横溢，令人心生怯意。
　　 武南跟踪丁顺果的时候，想象着自己就是赤，佩戴着莫邪剑飞檐走壁。他不是寻父报仇，而要弑父解恨，当然能吓唬吓唬他就此罢休也不错！他受不了母亲抹泪，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呼吸声，那是母亲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叹气，这个房间沉重得让人窒息，而罪魁祸首是他的父亲丁顺果，吊儿郎当，不务正业，靠吃软饭过日子，孬种！
　　 他看见丁顺果弓着背钻进水果铺子。光线不是太明亮，父亲猥琐着和圆盘女人阿三搭讪，阿三拧了他的屁股，俩人嘻嘻呼呼向里面去。武南张开嘴巴，想喊却又喊不出什么。剑呢？他所佩戴的剑呢？他四处张望，看见铺子旁边斜靠着一根棍子，顺手操起对着一堆堆鲜嫩桃果一顿乱打。如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好爽！等丁顺果拔上鞋跟急匆匆赶出时，武南飞得早已不见了影踪。
　　 武南飞回了教室，他是利用中午时间去跟踪丁顺果的，想象着丁顺果蔫头搭脸听那阿三训斥的模样，武南很解恨，他张开双臂，十分夸张地笑了。他对着转过头来的李琳轻言慢语：领略过莫邪剑的魅力吗？酷毙了！
　　 武南放学回鱼行街时候，发现谁家将一排咸肉用尼龙线穿起挂在竹竿上，形状各异，有的肉表面长有霉花，苍蝇绕着乱飞。咸肉冬瓜汤，再放点虾米，味道应该很不错，武南又在咽口水，不知怎么，近来一直觉得肚子空瘪瘪。
　　
　　 7、
　　 郁湖珍因为经历了不同寻常的一次，做起菜来格外勤快，她花样翻新，十八般武艺都使了出来。小葱豆腐碧碧青，葱烤鲫鱼香喷喷。每天早上还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钱来给武南准备一袋牛奶，发育阶段，营养千万要跟上。
　　 蒋立平和他表姐联系过了，一个月以后有个员工合同到期，到时就让她去上班。一个月，这也意味着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与蒋立平耳鬓厮磨。自从那次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后，两人之间的恋情迅速升温，舞厅里且不说，那种环境原本就适合男女之事，就连青天白日下，蒋立平也要将手搭在她腰上瞎摸一番。郁湖珍羞怯怯，总觉不妥，想要抵挡，可他的手臂有力如老虎钳，落到处又柔情似水。她感觉春天的颜色和空气全都展现在她面前，一阵风的扬动，一阵嗡鸣，一种树的气息，都以最美好的方式向她袒露，她为什么不好好地去占有和享受呢？
　　 蒋立平要送她回鱼行街，不好吧——邻里街坊熟人多得是，蒋立平说没事，谁没有一个蓝颜知己呢？正常交往，怕什么？她想想也是，点头了。他们挨着走，手臂和手臂贴着，热烘烘的，似乎要烧起来。昨晚他们在蒋立平八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又大展拳脚。郁湖珍发现原来做女人可以这样舒坦，如在湖面上飘荡一番伊人自乐。他满头大汗。窗外的运动员进行曲十分嘹亮雄壮，她想她的武南也在冲锋陷阵，武南长大会很男人，他身上有股霸气和倔脾气。这孩子，竟还对着她说，妈，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到了鱼行街，看得见黄拐脚的电动车铺，也看到了臭豆腐摊。生煎馒头油滋滋乱响，自行车电动车叮铃铃鱼贯而入。该分手了——可是蒋立平要照例吻她，吻别——这意味他们的感情纯洁又缠绵。她窘得两耳发烫，连连摆手，这哪行呢？蒋立平一把将她拉到离人群很远的电线杆后，他嘴唇濡润，凑上来盖住她。郁湖珍两眼眯起，可从眼缝里她瞧见天色青青，像鸭蛋壳上呈现出的一样，有种通体透明的青涩感，似未成年的男子，一清如水。再看天底下的世界草一团一团，花也一簇一簇，着实让人感念生活的美好。
　　 小巷依旧，风火墙的颜色深了一圈，是那种黄渍渍的被剥蚀过的强盗色。水泥电线杆粗壮结实，能遮挡住很多要紧的事情。油锅里寸把长的鲫鱼仍想往外跳，她拿起锅盖，猛地一下将鲫鱼摁回锅中。谁家的门口隔板上养着几盆山茶花，开得欢喜又妖娆。郁湖珍从蒋立平的吻中告别出来时看到的景致极其动人。她缩头夹颈，如一只麻雀跳跃着，匆匆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