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拿到80平方的经济适用房，这什么概念啊？现在的房价，你攒了一辈子钱也买不起！丁顺果对着镜子梳他几根稀稀落落的头发，忍不住继续数落。我为什么要痛揍武南？——读书的心思要摆正，咱们家我小事不管，大事一本帐却清楚得很。你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别再唧唧歪歪！街道办一来人，你一定要第一时间跟我联系。
　　 说罢他束好皮带，拍拍屁股上的灰，抬脚走人。郁湖珍盯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怅然若失，呸！她一点也不稀罕这男人，两相对比，她已经明明白白感觉出蒋立平的好，昨晚她就梦见她和蒋立平成了夫妻，脚底下全是汪洋大水，他俩手挽手在菜市场买菜。他说买只乌骨鸡给她补补，她攥着他的胳膊舍不得放开。飞来一张地毯，俩人坐上去，飘飘忽忽，一会儿就到了住所，宽衣、解带，先来一番欢爱，她亲昵地称他是“欢欢”，而自己也得了“爱爱”这个美名。
　　 她表达过这种意思——她想离婚，只不过懊恼的是蒋立平依旧对她好，却绝口不提婚约之事。他五斗橱里有一双绣花拖鞋和一双皮拖鞋，女式的，洋气又精致，能想象出当年是怎样一个涂着指甲油的女人整天它拖着踢踏踢踏地走。但绝对不是他前妻。郁湖珍翻他的抽屉，进口打火机、毛主席像章、春宫挂历、韩国指甲钳什么都有。他洗完澡后就会拿起指甲钳，小心地修剪指甲，DVD里放着邓丽君的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又忧伤，月色濛濛，蒋立平会跟着旋律哼上几句，浑厚、低沉的嗓音让郁湖珍默不作声。
　　 郁湖珍感觉的出蒋立平对婚姻的念头是很淡的，一旦习惯了单身，他就不想去打破原来的格局。他甚至教唆她怎样对丁顺果恩爱和睦，怎样把家庭料理起来。他和她齐头躺在席子上听着电风扇喀拉喀拉转动的响声，目不斜视，他将手枕在头下方，说，嗯——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
　　 郁湖珍眼里含着一汪泪，在它没有滚出来之前她赶紧用手掌揩掉，一个翻身，紧紧抱住了蒋立平。
　　 蒋立平却是腾出手抚她头发，从上到下，轻轻柔柔，满含着怜爱的。他的嘴努过来，眼珠墨黑，不知道想些什么。电扇仍在头顶上方匀速飞转，她听见他的心脏怦怦跳得也很匀速。一会儿，他起身，说，你再歇息会儿。她听见他在厨房里锅瓦瓢盆忙开了。丁顺果结婚至今是从没为她烧过一顿饭的。她欢喜里叹着气，想，人比人会气死人的，我还是不要再比了。
　　 蒋立平将白煮的草虾一一去了壳，放在调好的醋碟中，待草虾入味后，再一一夹给郁湖珍。
　　
　　 11、
　　 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呼啦啦的声响没有把武南从梦中叫醒。他梦见了李琳，李琳穿着一条好看的碎花连衣裙，简洁干净，胳膊上的汗毛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李琳在帮阿三往篓子里装苹果。武南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躲到墙角后。可李琳的裙子太诱人了，风一刮，裙摆飘过来把武南的眼睛都蒙上了。他眩晕着，往后倒退，嘴里还在嘀咕，她们俩怎么会凑在一起？奇怪，那一刹，他对李琳一点也不记恨，他看见李琳脖子里挂住一串星星组合在一起的饰物，一闪一闪。李琳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脚跨前，她的手伸出去，去摸武南的胸脯和下体。李琳的那串饰物，撞在他牙齿上。啊——武南叫出声来，流氓！流氓！——流氓！武南羞耻极了，他本能地抗拒着。阿三在不远处吃吃地耻笑他。武南转过身，他捂着耳朵抱头鼠窜，内心无比悲怆。
　　 武南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时候四肢仍在挥舞着，他撞翻了椅子，也踢倒了垃圾桶，神色仓皇地在客厅里乱窜。郁湖珍正拎着一包蔬菜开门，她听到了屋里的动静，惊吓得魂飞魄散，肯定是武南又在梦游了。慌不迭丢下手中东西，武南已经把自己脸部撞得乌青，他说着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呜咽着。
　　 武南——武南——郁湖珍急呼呼拍他手掌心，挠他，抠他，武南才渐渐苏醒。
　　 武南醒来后，并不和母亲多说话。他闷闷地坐了半个小时，就出门了。星期六的鱼行街慵懒散漫破败，也好像刚刚从种种幻像中疲惫醒来。太阳很毒，街面有一股烟毛气。老人在树荫下摇蒲扇，揩汗，吃冷开水、大麦茶。收音机里评弹仍在唱，有气无力。几个赤膊男人挺着西瓜肚，恨不得要剥皮。黄拐脚像个浑身喷水的水龙头，汗一股股往外冒，他手上乌漆麻黑，瞧见走过的武南蔫头搭脸，喂了一声。武南好像听见了，也好像没听见。黄拐脚又叫了一声：喂——。武南慢吞吞转过身，黄拐脚用水擦净污渍渍的手，递给他一双塑料凉拖鞋，新的——他含糊其辞地说，送给你，那天我火气太大，其实鸟怎么死关系都不大，天气这么热，总有东西要死的。
　　 武南没有接拖鞋，也没答话。他瞧见不远处阳台的竹竿上晾着一条碎花裙子，在风中晃啊晃的，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有一个身强力壮的小孩抢掉另一个孩子的雪糕，彼此用恶毒的语言辱骂着。武南快步走，拐角处音响店放着震耳的音乐，几个小混混叼着香烟吞云吐雾。武南若有所思羡慕了几分钟，又朝前走。一个妇人，邋遢地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歇息，婴儿哭将起来，妇人撩起薄薄的一层衣服就喂奶，天哪，黑乎乎的一团乳晕将武南惊得毛发根根竖立。阳光里到处有浮尘在跳跃，无数粒，像子弹一样撞击着武南的太阳穴。
　　 武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很久，才有勇气面对这烫得发热的街头。空气中依然回荡着喧嚣声，像热气腾腾的烟雾慢慢渗入他的身体。他的胃开始翻腾，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撒腿奋力奔跑时感觉到鼻子里在流血，他已经闻到血腥味儿了，他抿了抿嘴唇，把舌头伸出来，舔着嘴唇上的血。
　　 这血十分像剑刃上的血，晶莹、透亮，泛着夕阳血色光芒，它微微颤动，又悄然滑落。一定是“霜之哀伤”在挥舞！它青光耀眼，寒气逼人！——武南疾步穿越鱼行街时猛然醒悟到自己就是骑士，他手上正持着一柄坚韧锋利的“霜之哀伤”，霍霍霍霍一路冲杀着，——小心——闪开！武南一路默念着：我就是王子阿尔萨斯，阿尔萨斯就是我！
　　
　　 12、
　　 武南做好了准备，如果丁顺果再对他和母亲动武，他就扑上去，毫不客气刺他下身的那个东西。那家伙已经藏在他床头的抽屉里有一周了，双刃剑，两边逐锐，头尖而薄，他好不容易央求他一个铁哥们从家中偷出来的，哥们说了，新疆的英吉沙小刀，特别酷！武南只说他喜欢刀剑，喜欢得要死了，要一睹真容，要亲手抚摸它，这样便是死也无憾了。
　　 最近几天，李琳看到武南后低眉顺眼特别乖巧，她主动借给他笔记，给他苹果吃。武南怀疑那是从阿三水果铺里拿出来的，嗡了一声，狠狠啃下去。李琳说，五班有个女生特别喜欢你武南，要我来传话。武南刚啃下去的苹果差点噎在喉咙口，喜欢我？
　　 ——嗯。李琳的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清。她说，五班女生说你身上有种桀骜不驯的帅气。
　　 操——武南口头禅又冒出来，李琳早有承受之力了，她微红着脸，转身伏在桌子上开始假用功。武南昂头出了教室，口袋里藏着几根烂灰灰的香烟。他走到鱼行街电线杆后，嚓得一声燃起了火，他手插在兜内，叼着烟，将视线往远处抛，在这样一个黄昏，他看见天空上的云层呈现出鱼鳞状，橘红色的，一大团一大团。
　　 母亲上夜班，要十点钟才回来。临走时给了他七元钱，叮嘱他自己去吃份快餐。说吃完了别在街上瞎转悠，赶紧回家复习功课。
　　 武南喜欢自由空旷的感觉，他迫不及待走出鱼行街，拐弯到了空空如也的公路边，遥远的山脉在天幕之下，鸟儿叽叽啾啾，一会儿迅疾向远方冲刺，这很像他的心情。天还没有完全黑，焦黄、干燥，如同一张被岁月烧烤的纸，盖着他的头上方。他想象有了一匹马，纵身跃上，腰佩“霜之哀伤”，虎虎生风，迎着天际线狂奔。
　　 结果，他碰上了一个女人。女人开着一辆三轮电瓶车，车子上装满了苹果、梨、菠萝等各种水果。货太多，车子压得几乎变形，加上车速又快，左拐弯的时候，一条野狗从马路边窜出来，胖女人惊吓得整个人从电瓶车上飞了出去。她那张抹得像铜盆一样的圆脸卡在绿化带里，哀哀地嚎哭起来。
　　 阿三！那女人就是阿三！武南虽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却也有八九成的把握，好像就是她，那圆脸，那肥硕的屁股，与他一个月前在水香街偷眼瞧见的并无两样。
　　 武南发现她粗壮的双腿呈外八字型。他想丁顺果就喜欢这长着浓密粗毛的腿吗？她在嚎哭，乞求的眼神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她不知道我是谁？她活该！自作自受——武南想到了米其林轮胎，他看到对方的肉身在下坠，她好像出血了，额头上已经挂彩。苹果、梨、菠萝滚了一地，五颜六色，如同开满鲜花的草坪——她在呻吟，仿佛深夜里拂过的莫扎特的小夜曲。他想走过去对她恶狠狠地说，报应！报应！你如今的生命就像一片血纸，四仰八叉地躺在人间，然后等待黑夜死神的来临吧！
　　 武南走过去，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从她摔得很远的手提包里翻出了手机，拨通110。这个女人太沉，他根本搬不动，只任由她哼哼唧唧，他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远远地听见警车的呼啸声后，他就像一只敏捷的猿猴窜出很远。他骑上他想象中的骏马，狠抽一鞭，奔腾而去。
　　 天整个儿沉暗下来。一连三个小时武南都在街市晃荡，他吃了一碗爆鱼面，抽了两支烟，又在报廊边停下，煞有介事读了十分钟的新闻，操——哪些事情真的还是假的？真真假假，谁也分不清了，武南的嘴角挂上一丝捉摸不定的冷笑。还有一个小时。他去了网吧，在虚拟的冰冠堡垒上，继续和素不相识二十四个玩家合力攻打巫妖王。
　　 夜深了，武南踢着一块石子朝前走，鱼行街由原先的喧嚣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在想，丁顺果死哪儿去了，他既不往家里跑，也不帮助那个女人运货，他乐享其成，成天屁颠屁颠晃悠，他简直是可鄙，可鄙到可以消失到地步了！武南蹩进巷子贴着墙根撒尿，尿液浇在墙上酣畅淋漓往下处游，很像一条蛇。武南颤动着扶正他的小东西，继续。
　　 忽然，耳根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扭头一看，一男一女扭在一起走路，几乎看不见谁是谁的身形。他赶紧把脸别过去，拉上裤子拉链，对着墙壁上的蛇形致了个敬礼。
　　 他小心翼翼再转过脸去，发现那对男女藏在刚才他吸烟的电线杆后，他们嘴对嘴接吻着！武南脑子轰的一声被炸响了，墙脚跟的蛇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他跟前，邪恶地吐着蛇信子。他看见男人的头拱在女人胸脯里，月色很白，女人的乳房都被撩出来了，白得比阳光耀眼，比牛奶柔软。
　　 武南怔住了，很久的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就是田螺里的一坨肉，谨慎地趴在贝壳里，收缩着浑身的肌肉，疲惫不堪。他又忍不住探出头张望，女人在呻吟，男人越发大胆了，他还想干什么——武南想再看下去他要崩溃了，因为他身体的阀门正在被洪水冲撞。他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默然对着墙壁屏息。对面没有更激烈的声响，一会儿，男人拍拍手，转身走了，他的影子投在鱼行街的垃圾桶上，变形了。
　　 女人在往前走，往他武南回家的路上走。她往前五步，武南也往前五步，她拐弯往前五十米，武南也拐弯往前五十米。她掏出钥匙来开门，武南恍惚疑虑着，武南想这是梦，是梦，他在梦游，这不是真的，他大口大口地憋着气，忽然趴在墙壁上热泪纵横。
　　 约莫过了十分钟，武南才拖沓着脚步回屋，他对一脸诧异的郁湖珍说，我刚才去游戏房了。郁湖珍一怔，有些愠怒，但也只是匆匆忙忙口头批评了几句，然后就忙不迭催他睡觉，他说，我想跟你睡——郁湖珍心无芥蒂地拧儿子耳朵，多大了啊你？他面无表情继续要求，说着他爬上了母亲的床。
　　 深夜，他抱住了母亲一条腿，感觉好像抱着一根死去的树木。
　　
　　 13、
　　 当晨雾还淡淡地萦绕在月亮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时候，郁湖珍起床了。她提着菜篮子，在他耳朵低语了一句说，星期天，你可以睡个懒觉，我去买菜——话未说完吱溜不见了人影。武南睁开眼，他眼清目亮，他就是阿尔萨斯，统一洛丹伦王国，整个王国都使用剑。他的一柄，“霜之哀伤”，正静静躺在他床头的第三个抽屉，他取出，轻轻呵了一口，发丝飘成两段。他身轻如燕，一会儿就看见了他的母亲郁湖珍。
　　 郁湖珍立定脚跟，左右张望了下，就侧身拐进一个破旧的红漆木门，上楼，楼梯吱吱嘎嘎发出响声。武南顺着她的背影潜入，他看到一个超大红箭头——娱心舞厅，向上，再向上，他听到舞曲了，妖娆、鬼魅，像女妖在施魔法。武南掐了下自己大腿，提醒自己要警戒。
　　 武南的“霜之哀伤”佩在腰间，擦着他的髋骨，他伸出手指头挪动了个方向。他藏在天鹅绒窗帘后面。舞池里空空荡荡，没有其他客人，他母亲手上的菜篮子早已不知去向，她正不知羞耻地偎依在一个男人怀里，随着音乐的节拍还在往前移动脚步。男人就是昨晚的那个男人，他的头凑在母亲的耳朵边说着什么悄悄话，母亲笑得花枝乱颤。武南在费力思索，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的——平顶头——鱼行街——正午——从他的家中出来，从他母亲的身体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