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南在画剑。武南有一定的美术天赋，画画时线条拉得十分流畅，绝不拖泥带水。武南画的每一把剑都闪着寒光。寒光双刃剑，会应声出鞘——武南注了一行小字。郁湖珍凑上头来看时，武南嬉笑着将纸推到母亲眼前，妈，画得怎样？
　　 郁湖珍点头称好，忽然想起给武南买的两块海棠糕落在蒋立平的房间里了。海棠糕是豆沙馅，上面撒着芝麻、红绿酥、冬瓜糖，是武南最喜爱吃的食品。她却忘记了，她轻轻走到武南身边，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头发。武南趁机抱住郁湖珍，一只手习惯性伸过来在她胸口乱蹭。母子正打闹着，有人敲门。
　　 班主任赵老师捏着一张小纸片，武南想溜，却被赵老师一把按住了头。武南振振有词地对赵老师说，阿三就是烂货，不信你问我妈！郁湖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吱吱呜呜不知道从何说起。赵老师手一扬将武南放了。赵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大概明白了郁湖珍的情形，娓娓引导：家庭中不健康的因素千万别影响到小孩子的发展，注意他们是在关键的青春期。
　　 郁湖珍张大嘴巴，老师不愧是老师，一下子就指出问题的核心。她眼睫毛湿了一层，阿三个烂货——可怜小小的武南都晓得他父亲的下三滥行径。剑画得杀气很重，字也充满了刻骨仇恨。郁湖珍心里紧了层，不知道他小脑瓜被什么东西缠绕着，怎会有如此念头？
　　 说实话，她对阿三没有特别的愤怒。她只恨她男人丁顺果是爬不上树的刘阿斗。蒋立平说了，对老公要会发嗲，对自己要会享福，关键是自己要有自己的皮夹子，男人女人发生关系再深也不能让钱伤了感情，否则就变得恶俗低级了。很朴素的平民哲学，郁湖珍听着连连点头，眼波荡漾，蒋立平陡然也会生发出一阵羞赧，两人鱼水之欢更是充满了柔情蜜意。
　　 赵老师抬眼仔细打量这个家庭的所有摆设，咳嗽了几声，慢吞吞地清嗓子，说，武南脑瓜子聪明，如果全放在学习上，将来考个重点高中估计没问题。你们做家长的要全力以赴为他清除障碍啊！千万不能让他在混沌迷糊中失了方向。
　　 郁湖珍听出了老师的弦外之音，她的心好似湖底旋起了一股股暗流，而她整个人要被这股漩涡掀翻。她陪着笑脸将老师送走，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凉一阵热一阵，汗涔涔出了一身。
　　 和丁顺果联系，关机。这死男人连续两个晚上没回家。武南说，妈，你就当他死在外面了！郁湖珍惊讶地捂住他的嘴，哀哀地乞求：小祖宗，可别胡说！
　　
　　 8、
　　 武南和李琳发生了争执，是一支钢笔闯的祸，他写作文时用力甩了甩钢笔尖，好了，一团墨水飞出去，恰巧飞到李琳裙子上。李琳眼圈马上红了，这条裙子好不容易从上海买回来的，刚穿第一天。——武南就是故意的，恨她上交了那张破纸条。他仇视女人，他骂女人是烂货，他心里肯定也是这样仇视她李琳的——
　　 李琳一下子在课堂上哭出声音来，非常委屈，接着嚎啕，似火山爆发，把任课老师也愣住了。班主任赵老师闻声赶来，把两个人全都拎到办公室。武南觉得非常莫名其妙，但也只得耐住气。赵老师问，武南，你还想不想上重点高中？
　　 武南说，你问这句话和整个事情有什么关系呢？我正认真地写作文呢——你知道，我最喜欢写作文了。
　　 赵老师是数学老师，并不领会武南有多少细腻的文学细胞，她继续追问，你脑子里成天想的是什么？你对李琳有意见是吧？恨她揭了你的小秘密！
　　 武南被噎住了，没有回应，眼睛朝着天花板。赵老师说，把态度放端正点，眼睛看着我。武南头颈歪倒一边，故意看窗户外树上扑腾的两只鸟。
　　 赵老师提高了嗓门，你对女性缺少应有的尊重，知道吗？尊重！我不知道谁是阿三，但烂货这个词，辱骂的就是女性！你现在必须道歉，向李琳道歉，向我道歉，向所有女性道歉！
　　 操——向阿三也道歉吗？开玩笑了！武南本能地冒出了粗口，李琳哭得更厉害了，她堵住耳朵双肩发抖，仿佛武南这话就是在冒犯她。赵老师也惊呆了，他居然当着她班主任的面说如此下流的话，真是无可救药了！她的脸涨得通红，狠拍了下办公桌，她说，你不用上课了，明天直接到校长室办理退学手续好了！
　　 武南回答得更干脆，不上就不上，老子谁稀罕？
　　 说完，武南如同荆轲在易水边同燕国太子丹一别，非常决绝地扭头而走。他快步穿过校园游廊时，紫藤在架上亮丽地开着一串又一串的花，它们垂挂下来，绊住了武南的头发与耳朵。武南用手捋开，脑海里闪现出刚才写作文时一句话：我们被骗了，汉代后侠客不复，侠客精神不复，而宋代之后刀剑归库，民间不藏。
　　 武南撞到了巷子口修车的黄拐脚。黄拐角电动车铺左上方挂只鸟笼，里面养了只画眉，画眉鸟一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中午黄拐脚到对面快餐店吃了个盒饭回来，就发现它直挺挺躺下了。黄拐脚汗津津的，正对着空荡荡的巷子骂娘，武南闯出来，小赤佬跑得满面通红，古古怪怪。
　　 黄拐脚一把揪住，小贼坯，慌张什么？
　　 武南不想跟他辩解，但黄拐脚的手像老虎钳，夹得让他动弹不得。黄拐脚说，人家都在学校读书，你出来做啥？莫非你想动什么歪脑筋？
　　 武南嫌恶地冲他吐口水，要你管？黄拐脚突然将手指戳向笼中死去的画眉，狐疑地说，画眉鸟是你弄死的？你跟它有什么仇！
　　 武南诡异地笑了，他走上前，拎起画眉鸟的一只脚，真死了？怎么会死的？他忍不住十分夸张地笑开了，像电视里周星驰的那种笑声——黄拐脚怒气冲冲，上前就一巴掌，小贼坯，弄死了我的鸟还笑得出口，我让你笑——
　　 黄拐脚准备扬手打第二巴掌的时候，武南像头小豹子发作了，他将头低下狠命冲到黄拐脚腰间，抡起拳头在他胸腔中间乱捶。黄拐脚被顶到墙壁上，他顺手将案板上的一把钢丝钳操起，正要施力的时候，被一双手按住了。抬头一看，是个剃平顶头的陌生男人。
　　 男人说，欺负小孩，你还有理吗？
　　 武南眼泪鼻涕挂了一脸，但没有要擦的意思，发狠说，你的鸟就是我弄死的，怎么啦？你准备也把我弄死，来偿你的鸟命？
　　 平顶头男人拍武南的后背，推推搡搡，带他到水龙头边洗净脸，说，这也不是你的年龄说的话，换了我也会生气。告诉你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好回家，该干嘛干嘛！
　　
　　 9、
　　 武南垂着头懊丧推进家门的时候，郁湖珍正在抚平床单上的皱褶，她头发刚刚盘起，颈脖里的皮肤白中透红。郁湖珍没有预想到儿子会在这个时候回家，先是讶异，躁红了脸，接着发现儿子脸面上乌七八糟一堆，顿时慌了手脚，急忙将他拉到怀里，问怎么了？武南伏在母亲的臂弯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不知道如何说起。郁湖珍心里发毛，怕中午和蒋立平在床上的孟浪被武南瞅见了——但情形不像，武南仍在向她胸口拱，他的手碰着她的乳房，如同沾着强力胶水取不下来了，他的脸蛋上淌着泪珠，抽抽噎噎，可怜的，她抱住他，轻轻揉搓他的头。
　　 手机响了，是丁顺果的声音，这个死男人一个星期没见影踪了，她懒得搭理，但这时候来电话，不免有点心惊肉跳。今天她原不想带蒋立平回家的，俩人跳了一场早舞，浑身湿漉漉的，她想回家换身衣服，他笑眯眯地跟着她，七拐八弯，穿过弄堂时，黄拐脚的画眉鸟叫得很欢，“谷——谷——谷——”，蒋立平说它想要只雌鸟好求爱呢！她轻手轻脚开门，窗帘被风吹拂起来，她下意识明白此刻是整条鱼行街最安静的时候。
　　 你个瘟女人——怎么管教儿子的？丁顺果破口大骂，声音比破窟声喇叭还要难听。郁湖珍脑子里轰了声，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犟着嘴作答：你是恶人先告状呐！
　　 十三点！丁顺果继续骂人，武南要被学校开除你知不知道？你给我先看着这臭小子，等我回来收拾——手机挂了，只剩嘟嘟嘟忙音。郁湖珍茫然地转过身看武南，他迷迷糊糊趴在床上，又累又乏的样子，似乎要睡着了。
　　 对呀，她还没问他，怎么好端端从学校里跑出来呢？郁湖珍晃着脑袋，猛吸一口气，吸得整个上身鼓起来，才好像清醒了一点。她立起来，屁股有点发麻，正午的太阳有点刺眼，从窗户口斜射进来，落在武南脸上。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着，郁湖珍一个字也听不懂，——她根本不想费心去听，他已经睡着了，开始说梦话。
　　 武南梦见日光西沉，余晖映入斗室，地面拉长着的，是刀剑的影子。旧木交椅和茶几古色古香，木纹黄褐浅黑相间。茶几上一瓶酒、一只杯、一张巾、一把剑。他向后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有发现如此接近完美的剑，它寒光四射，剑身肌里精美，上面还有无数细密的花纹似云雾缭绕，有一种流川一泻千里、直达剑尖的威慑力。
　　 武南敛声屏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这就是魔兽世界里巫妖王的“霜之哀伤”剑？最近几周，他一放学后就到网吧玩魔兽世界的游戏，这里的战争太富有现场感和刺激性了。他几乎是迷恋上了。他也喜欢王子阿尔萨斯，王子拿起这把被诅咒过的“霜之哀伤”后，获得了力量，却变成了一名死亡骑士，他弑父夺位，掌控了洛丹伦王国，成为新的巫妖王。武南为此十分纠结，但没有办法，他必须和网络上并不相识的二十四人组队合力攻击巫妖王。歇斯底里超现实的气氛让他心跳加速，有人倒下了，也有人继续挺身而上，他握住鼠标的手在发抖，两眼喷火。而“霜之哀伤”势不可挡，它拥有着强大的邪恶力量，诱惑和腐蚀着一个又一个斗士。
　　 武南虽然接触魔兽世界时间不长，但已经成为一个很好的首领，尤其是率领二十四个不认识的人一起将boss轰打得烟飞灰灭时，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兴奋感让他忍不住想大叫一声——操！
　　 武南正凌空穿越茫茫天空时，忽然，窜出一个怪兽，一口咬住他的脚直往水里拽，他拼命挣脱，可是水呛进他的鼻子、嘴巴，他极力呼喊时——被重重的一巴掌击醒了，睁眼一看，却是父亲丁顺果。
　　 丁顺果气势汹汹，不仅如此，他手上还提着一个扫帚柄，他一把扯下武南的裤子，结结实实捶下去。武南感觉屁股上顿时有了一股热辣辣的伤痛感，他挣扎着爬起来，可是丁顺果按住他的手，“嗖”的一声又打下去。屈辱和痛苦占满了武南所有的空间，这种卑俗猥琐到极点的男人居然能打他？还理直气壮地打他！武南压紧了牙关，绷紧肌肉，好，你有种再打，我早晚有一天用剑劈死你！母亲扑上来了，扑在他武南身上，郁湖珍在声嘶力竭地哭，你想活活打死他吗！他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要死，你就先打死我好了！
　　 丁顺果朝墙壁吐了一吐痰，他妈的——全是你这瘟女人教的——是不是？阿三是烂货，不是你教的，他会想得出说这样的话？我平日里怎么跟你说的？全忘了，是不是？——让他读好书，读好书——他妈的，现在班主任来电话说学校要将他开除！
　　 丁顺果越想越窝火，真的一扫帚柄砸下去，砸中了郁湖珍的后腰。她面色苍白，晃了两下，武南接住母亲的身体，软塌塌的，丁顺果蔫了，惴惴问了句，没事吧？
　　 那个午后是武南来到人世十六年里感觉到最为耻辱的一段时辰，他梦境中的余晖血牙红一团正以妖艳的颜色泼洒在他眼前。“霜之哀伤”不翼而飞，他的母亲瘫软在旧木交椅上，刚才还穷凶极恶的男人拔腿跑了。日影斑驳，而他的屁股辣花花地生疼，每走一步，他都得用尽全力。——谁欺辱了他？
　　 士可杀不可辱。他悲愤地掉了一行清泪。还是母亲疼他，躺了一会儿爬起给他做晚饭，香葱鲫鱼、鸡蛋汤，母亲说，吃吧——吃了明天去读书，我陪你去——你得靠它翻身立命。
　　 第二天清早郁湖珍卑贱地站在班主任赵老师面前，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武南去拉母亲的衣角，她依然固执地说那三个字。赵老师明显缓和下来，她笃悠悠地喝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最后，她叹了口长气，转身慢条斯理跟武南说，学校会随便开除一个学生吗？这只是手段而已，希望你吸取教训，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武南木然应了，他只是难受母亲的低三下四。李琳在偷眼瞟他，眼神里却有种羞愧之色，武南只当没看见，装腔作势什么呀，以后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他坐在教室椅子上，天马行空神游。
　　
　　 10、
　　 疼，郁湖珍感觉到疼。后腰上一片赤紫，要拍片、吃药、休息。郁湖珍躺在蒋立平一米五宽度的床上时，忍不住放声哭出来了，把自己哭得空空荡荡。蒋立平伸出手给她揉，越揉她的心就越悲伤一层，原本下周就可以去超市上班，现在好了——
　　 蒋立平将电风扇开大一档，他烧了菜，毛豆子炖猪蹄、炒腰花，吃什么补什么，医院也是他陪着去的，他拎着一袋子药，像是个尽职的老公。他说，不着急，我跟表姐说一声，你再休息几天上班。
　　 郁湖珍好不容易捱到上班的日子，齐整整将自己收拾一番，去超市干活了。蒋立平说得对，女人也要经济独立，一个月拿1200元，薄嚣嚣的几张钞票，但足够让她欣慰。她后腰伤处的颜色已经恢复正常，但只要一碰到，总觉得有股隐痛。那死男人头两天还装模作样看了看她伤处，后来脚底抹油又往阿三那去了。最近又涎着脸讨得一个晚上欢娱后，他就呼噜呼噜打鼾到天明，清晨，他通报了最新消息，下个月——下个月，街道办的人就要来和每家住户签字画押，办理拆迁事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