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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春秋·小说】丹桂飘香


作者:大漠飞雪e 进士,7572.3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081发表时间:2013-04-08 16:21:45


   我在她眼里是错误等身,总而言之,她对我是越看越不顺眼。我记得她曾发狠地说,“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就该不听你爸的劝,留你在身边。”
   我觉得很受伤,嘴上却不肯输给她,“你送呀,现在也不晚嘛。”
   “你以为我不想吗?只要有人愿意收留,我立马就送。”她絮絮叨叨地,说养你这么大了,什么都晓得了。人家担心养不亲,才不会要呢。明知道翅膀硬了会飞,谁愿意赔本赚吆喝呀。那架势,仿佛只要有人肯收养,不拘远近、不拘贫富,她都会毫不犹豫踢我出门。原来,她不只是不喜欢我,还一直拿我当包袱。我的牙咬得响响的,对她的仇恨又加深了一层。
   曾听大姐说,我一岁的时候,父亲的一位远房兄弟把我抱回了家。几天后,父亲又将我抱了回来。我一直以为是大姐为了骗我而编的故事。哪里知道竟然是真的呢。
   事后,父亲给我解释这件事。他说当年,那个叔叔抱走我后,母亲吃不下、睡不着,逼着父亲去城里抱回了我。就凭她现在对我穷凶极恶的态度,我也不能相信父亲的解释。
   母亲在一旁说,“别那么说啊,是你自己要抱回的,我可没打算要她回家。”
   “你看她都承认了,爸,你也别骗我了。”
   晚饭时,我跟她赌气不肯吃饭。
   “爱吃不吃,不吃我正好拿去喂牲口。”
   “你去喂呀,牲口跟你亲着呢。”
   “你还别说,那条狗看见我就摇尾巴。”说罢,她就端上饭菜进了厨房,将我扔在堂屋里,仿佛我是一只不相干的猫狗。
   她这样无视我的存在,让我更加生气,我跑进自己的房间,抓起枕头就打。
   父亲给我端来一碗面条,三只通体透明的荷包蛋,绿油油的葱花,诱人的香味儿随着腾腾升起的热气在房间里飘散开来。“乖三丫,别哭了,吃吧。你妈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就别跟你妈赌气了。其实,她最疼的就是你。”
   我很诧异父亲的举动,过去,母亲可没有少数落他,他却在我面前一口气说了母亲这么多的好话。“爸,这种假话你也编的出来?!”
   “唉,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父亲摸了摸我的头,放下那碗面就出去了。面条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孔,腹中开始抽气。我饿得实在难受,也顾不上所谓的尊严,在母亲眼里我还有尊严吗?我风卷残云地将那一大碗面条扫荡干净,然后倒在床上就睡。
   后来有一次,她心情很好,跟大姐二姐聊我们兄妹几个。我插话问她,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她恨恨地说了一句,捡的。然后开始骂我,说我是小没良心的,说自己一定是前世欠了我的。她相信因果报应,而且特别信奉中国流传下来的那套劝慰世人的独特理论: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债主不是儿女。
   三、
   她是地主家的女儿,娘家家境不错。我们镇里集市上有一条长长的青石路,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那条路该有一里多地吧。曾听人说,那条路上的青条石都是她家的东西。
   她是家里的长女,下有四个弟弟妹妹。外婆去世前,她过着养优处尊的日子。吃穿不愁,还有零花钱。家里的长活、短工,店里的伙计、掌柜,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大小姐。”
   她的父亲,我的外公虽然极爱她,也很看重读书人,却不肯送她去学堂。外公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给她讲“三从四德”,讲“女戒”,讲“女子无才便是德”,讲女儿迟早有一天都是要泼出去的水……外公的洗脑很成功,她不但毫无怨言地全盘接受了他的思想,还企图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儿灌输给我们三姐妹。
   那时候,她的最大兴趣就是做女红,也因此练就了一手绝活,纺纱织布无所不能。她刺绣的花鸟栩栩如生,做出的鞋好看而耐穿。因为这绝活,她后来赢得了村人最朴实的赞誉。外婆去世后,她还学会了烧一手好菜。
   她十六岁那年,外婆因病不治而亡。她洗衣、煮饭、照顾弟妹,还要到柜上照顾生意,她一下子成了当家主事的人。她还未彻底走出丧母的伤痛,继母就进门了。
   继母进门,苦了年幼的弟妹,继母变相地虐待弟妹,弟妹还不敢吭气。她对继母的行为很不满,为了保护弟妹,她跟继母吵架。继母虽不喜欢她,却不敢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因为在乡邻们眼里,她是识大体的好女儿。而且已经成年的她,完全能说得清是非曲直。因此,继母拿她当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早早将她扫地出门。继母排斥她是花了心思的,继母对人说她大了,该出嫁了,不能因为弟妹影响了她的婚姻大事。然后,就着手托人为她寻婆家了。
   我们长大后,母亲跟她继母的关系有了改善。偶尔,她会接继母来家,还逼着我们叫“外婆”。“外婆”很感动,也很愧疚,说自己年轻时不该那样对他们姐弟。母亲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再提起,同船过渡五百年修,成为一家人就是天大的缘分。
   继母虽不情愿,但他们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自然是要讲排场的。因此,她的嫁妆很丰厚,八抬嫁妆在当时曾轰动十里八乡。两只樟木箱子装满了灯芯绒、香洋沙等流行的布料,还有锦缎被面等。雕花的梳妆盒,金银玉玛瑙等首饰都在其中。两只景德镇烧制的瓷坛,一套茶具,都是描金的花……总之,是穿的、用的、戴的都很齐全。
   那只雕花的梳妆盒,我是见过的,做工很精细。镂空的雕刻工艺,龙凤呈祥的图案很精美,乌红的漆很是均匀。据她自己说,这只妆盒是上好的红木,当年她父亲从很远的地方花了两块大洋买回的。我没见她用过那只妆盒,也许她觉得好东西就该体现它的价值,不可以随便用的。后来,那只妆盒就成了她的钱匣子,这也算是物尽其用吧。她给那只妆盒上了一把小铜锁。我每次的学费,她都是从那只妆盒里拿出来的。
   两只瓷坛,一般的时候都是空着的,节日时,她用它装糕点。每次从里面拿出糕点去招待客人,客人都不忘夸一句,到底是瓷都出来的东西,就是跟其他的不一样。那套茶具呢,一把茶壶,八只精巧的小茶杯,原来一直放在神案上,后来因为我们疯闹,一只大公鸡飞上了神案,我用竹竿扔那只公鸡,茶壶掉下来摔碎了。因为哥哥说是他不小心打翻在地的,我才逃过了一劫。母亲将剩下的八只小茶杯分给了我们,我记不得后来怎么给毁了。
   大姐曾问她的首饰哪去了?她说一部分换了贴补家用,一部分在抗美援朝的时候捐了出去,就留了两枚戒指,将来给大姐二姐一人一枚。大姐问,卫红的呢?她的,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那时,我年龄小,对首饰之类的东西并没什么概念,况且我生就了男孩子的秉性,对花花草草之类的一切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都不感冒。我不在乎她给不给我戒指,可我在乎被亲人重视。我们三姐妹都是她的女儿,她为何就不能一视同仁呢?
   与村人相处,母亲是只种花不栽刺。她虽是地主的女儿,却有着很好的人缘,而且还是土改的积极分子。她上过扫盲班,学过扭秧歌,后来还做过妇女队长。
   听父亲说,母亲上扫盲班的时候,比谁都积极。很多人新鲜一阵后,很快就没了兴趣。而她依旧坚持,直到扫盲班歇业。那时,母亲会提前做晚饭,父亲严格执行她的命令,监督几个孩子的行动。从扫盲班回来,母亲还要在纸上比比画画地写。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家人的名字,写阿拉伯数字,后来,还能读书看报写信呢。
   我听人说,母亲的秧歌扭得好,当年曾受过公社领导的夸赞呢。大红绸子在空中翻飞,像翩翩起舞的蝴蝶。母亲像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体态轻盈如翩若惊鸿的仙子。这样的传言我信。我一直都觉得母亲走路时还伴有舞蹈动作呢。只是那经典的一幕,我无缘得见。
   做妇女队长的时候,她最卖力,出工早,收工晚。无论谁家有了难事,她都要帮上一把。她说,一人帮一把,再难的事也不难了。我出生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给报户口,据说是因为当时准备推行计划生育政策,按规定,我是计划之外的超生人口。因为这,母亲主动辞去了妇女队长的职务。她说自己思想不够先进,不能带领大家一起进步。
   村里人的生活很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习惯联络感情、做活两不误,空闲的时候会找人一起做私活,但一定要寻一个说得上话的伴儿。女人少有对政治感兴趣的,况且是生活在乡野之地的女人们呢?村委会的几张报纸经常被人拿去包东西,村里的广播倒是时常响,但分配生产任务的居多。即或是偶尔谈及政治,女人们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隔壁的三婶子与母亲素有交情,经常来我家串门,两人一边做活,一边家长里短地侃。今年的雨水咋样,今年的收成如何,今年家里能不能有进账,谁家的猪又下仔了,谁家要添人进口了,谁家的女儿攀上了一门好亲……每每这样的时候,我喜欢躲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偷听她们谈话。时间久了,那些谈话我几乎都能背下来。偶尔,她们也聊点私房话。我记得三婶子曾问过她,不当干部,后悔不?!她说没什么好后悔的,自己也不是文化人,说不来那些大道理,更管不了人,还是做一个普通人自在。
   有一次,三婶子又来我家了。她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两家的孩子,三婶子说母亲是有福之人。三婶子仰慕母亲是有根据的。在农村儿女双全通常被人看着是有福,而三婶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什么福不福的,孩子多了操心也多。你看看我,哪天不是累死累活的,最不让我省心的就是那个三丫,脾气倔得跟牛一样,也不知道随谁?”
   “随谁?当然是随你呀。你看看那眉眼、那身段,活脱脱跟你年轻时一个模样。这孩子主意大,你等着将来享她的福吧。”三婶子的脸挂着羡慕的神情,仿佛已看见母亲享福的情景了。
   母亲停住手里的活,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跟我一样命硬,犯冲、克人,也许将来跟我一样劳碌呢。”她说她先是克死了弟妹,后又克死了母亲。她五岁那年,家乡发大水,一家五口到汉口避难,因为天气热,人多,疟疾流行,同去的弟弟跟妹妹染上痢疾死掉了,只有她一人存活。她跟父母回到家乡,村里人说是她的命毒。十六岁那年,母亲也走了。
   “你那是迷信,生老病死很正常,怎么就是你克死的呢?”
   “村里人说我不信,可算命先生也说我命硬呢。”她痛苦地摇摇头,不再说话,思绪仿佛飞回到那久远的年代。
   连续几年,工作组进村,村里都将派饭安排在我们家。村里派饭是有讲究的,工作组对一个村的看法,关系到这个村是否能成为先进村。工作组的同志为了解村里的情况,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劳动、吃住都在一块,这样得来的材料才是最真实最可靠的。母亲能得到这样的差事一点也不奇怪,一是因为母亲的菜烧得好,二是母亲即便是饿着自己也绝不肯亏人的。当然,母亲更不会像村里的长舌妇一样东家长西家短地搬弄是非,打小报告说村干部的坏话。这样的群众,当然是村干部最放心的对象了。
   我一直怀疑她地主家大小姐的身份,我印象中的大小姐应该是仪态万方、温文尔雅的,而她却不是。爱发脾气,爱打人,哪里像一个大家闺秀?!多年之后,我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才懂得了她的蜕变。从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到为家人食物发愁的小妇人,她不得不用心计算生活的成本,生活让她变得琐屑。她从一个地主家的大小姐变成了一个地道农民的妻子,转变这个角色,她花了半世的岁月。
   四、
   很快,我就要初中毕业了。是上高中还是考中专,成了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我才十五岁,就要面临人生的第一次选择,心里特别没底。
   我渴望尽早独立,考中专将是满足这个愿望的最快途径。可考中专,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意味着我将与大学无缘了。听人说,中专与大学的差别不只是学历,眼界、思想、阅历也差了好大一截。我徘徊在这样的十字路口,生怕一不小心走错了路。我不敢贸然选择。思来想去,最后我决定还是跟哥哥二姐讨主意。
   二姐觉得上高中好,哥哥不以为然。他说,“考中专没什么不好,你看看我,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哥哥的现身说法让我心里更没底。是啊,哥哥是典型的成功人士,年纪轻轻已破格提拔做了副局长,可以说是前途不可限量。
   “哥哥,你只是个特例,看问题不能以偏概全。怎么决策,一是看能力,二是看条件。三丫能力是不错的,只是条件差了点。不过也没多大关系,我跟你一人支持点就行。”
   “一个月几块钱当然不是问题,关键是现在还得给爸治病呢。”
   “那到也是,现在爸爸的病才是全家最大的问题。”
   哥哥二姐好像是给了我意见,可我觉得这讨来的主意没什么用处,我更犹豫了。
   我来不及选择,母亲就做出了让我考中专的决定。母亲一直都是现实而精明的,她善于从经济效益的角度看问题。读农家孩子读书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脱掉“农”字帽吗?与其将宝押在变数太大的高中,还不如考中专。上了中专,学业负担轻,不用早起晚睡,不用秉烛夜。早毕业,早参加工作。
   父亲说,让三丫自己选择吧!
   “她知道什么?我是为了她好。”一句话,她就剥夺了我的选择权。这种以爱的名义进行的伤害,更让人难以接受。我讨厌她冠冕堂皇的借口,我讨厌她的独断专行。我虽然年龄不大,但还不至于看不明白她的私心,考中专,她再也不用管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了。她分明是为了她自己,却打着为了我好的旗号,说得多么动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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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讲述母女之间情感的小说。人都说,不养儿不知报父母恩,小说通过叙述我的成长过程,描绘了我与母亲情感变化的心路历程。小说力求从细小的事情刻画人物的心理,平淡中使人感觉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儿时的“我”是一位性格倔强且具有典型逆反心理的孩子,我眼中的母亲对我是“刻毒”的。我始终不能理解母亲对于我的种种“刻薄”,“唉,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父亲的一句话,看似无意中的轻描淡写,其实是很精彩的一笔,为以后与母亲之间的感情变化埋下了深深的伏笔。另外关于母亲身世的介绍,从正面刻画了母亲的形象。母亲虽然是一位地主家的大小姐,却没有大小姐的娇贵,她对乡里乡亲总是那么热心快肠……小说画面感特强,且层次清晰,故事一波三折,让人欲罢不能, 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语言朴实,却很感人。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小说,倾情推荐。【编辑:永铭家珍】【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4083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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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青莲二世        2013-04-08 17:07:31
  母亲有母亲的个性,三丫有三丫的个性,一对母女,曾经似乎是两个对头,后来逐渐走向融合。成功的人物性格刻画,使人物形象塑造血肉饱满,栩栩如生。学习了,好小说!
一个返老还童的文学朝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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