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吃点东西，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英儿善解人意地一笑，上前把乞丐少年扶起坐在桌前，并递给他汤匙和筷子。
　　 乞丐少年也不答谢，风卷残云般地将桌上的鸡汤和米饭一扫而光。
　　 “一会，你洗个澡，换身衣服！”英儿温柔一笑，道：“我把洗澡水和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就在隔壁！”说完，她收拾好碗筷，走了出去。
　　 乞丐少年晃了晃头，觉得没什么大碍，他想溜走，回到城头的破庙里去找那些小乞丐，但是，心底却有个声音悄悄地对他说：“不要不知好歹，辜负了英儿姑娘的好意！”于是，他慢腾腾地挪到隔壁那间屋子，在屋内早已准备好的装满热水的浴桶里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短衣装。
　　 “该好了吧，出来啊！”英儿银铃般动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乞丐少年红着脸来到屋子外面的厅堂，只见英儿和她的哥哥——那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堂前的椅子上等着他。
　　 “倒是个清秀的少年呢！”英儿的哥哥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上下打量着乞丐少年，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英儿微笑着问他。
　　 “我……”乞丐少年挠挠头，有些茫然地答道：“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老大’！”
　　 “没有名字？”英儿似乎有些诧异，但是她很快莞尔一笑，道：“哥哥说你生的清秀，以后，你就叫阿清吧，怎样？”
　　 “好啊……”乞丐少年嚅嗫着说道，不知怎的，他特别愿意听英儿说话。
　　 “你年纪也不小了，完全可以凭力气谋一份活计来糊口，为什么同那些小乞丐混在一起？”中年男子言语里是强烈的不满。
　　 “他们是我的兄弟，患难与共！”乞丐少年目光凛凛，语气坚定地说道。
　　 “患难与共？哼，做个破乞丐有什么好？”中年男子一副不屑的样子。
　　 “虽然你救了我，但是你不能这样瞧不起我们！”乞丐少年生硬地说道。
　　 “留下来给我当学徒吧，给你一条好路，怎样？”中年男子瞥着乞丐少年，继续说道。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乞丐天生命贱，做不了你的学徒！”乞丐少年脖子一梗，毫不领情，并且转身想要走出厅堂。
　　 “你，站住！”英儿似乎有些恼怒了，她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乞丐少年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跟他们不一样，留下来，好吗？”
　　 “……”乞丐少年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当他看见英儿那双清澈纯净的大眼睛时，他竟然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如果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留下来，有什么不好？
　　 见乞丐少年沉默不语，英儿高兴地说道：“不说话，就是默许啦，不许反悔！”说着，她牵起乞丐少年的手，嘱咐道：“记住，从此你的名字叫‘阿清’，不再是乞丐，而是刘记糖果店的小学徒、小伙计！”
　　 乞丐少年点点头，不，应该说阿清点点了头，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因为被英儿牵住了的手。
　　 “你有多大啊？”英儿似乎没看出阿清的窘态，她牵着他的手继续问道。
　　 “十六岁！”阿清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别开脸，不去看英儿娇美的脸庞。
　　 “那你以后叫我姐姐吧，我比你大两岁！”英儿笑着说道：“还不去见过你的‘老板’——我的哥哥刘继承！”
　　 阿清在丐帮里也是学了些规矩的，他恭敬地上前跪倒，给糖果店的刘老板上了拜师茶——虽然只是在店里当个伙计，算不上学艺，但是“一跪一敬”也算是体现了对老板的尊重。
　　 “以后要学好，不要瞎了你的心计，知道吗？”刘继承接过阿清递上来的茶碗，和颜悦色地嘱咐道。
　　 阿清顺从地点点头，但是此时他的心思根本没在拜师上，只有一句话在他的脑海中久久盘旋——“那你以后叫我姐姐吧，那你以后叫我姐姐吧……叫我姐姐吧！”
　　
　　 被刘家兄妹收留后的阿清，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负责把客人预订的糖果按要求送到规定的地点，因为曾是在丐帮里厮混过的穷孩子，不晓得什么是苦和累，所以，阿清的勤快与认真倒也让刘家兄妹颇为满意。
　　 这一天，阿清拎着两包糖果上了街，打算把它们送到城头的一家茶楼去，谁知刚走出不久便遇上了那群曾与他称兄道弟的小乞丐。
　　 “哎呀，这不是咱们的‘老大’吗？”小乞丐们呼啦一下子围上来，显得很亲近。
　　 阿清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扭捏着笑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本来兄弟们还替你担心，却听说你被那刘记糖果店的老板招了安，咳——”一个小乞丐无不惋惜地说道。
　　 “就是啊，老大，虽然在糖果店里当学徒是有吃有穿，但是得处处看人家的脸色，哪比得上做乞丐自在，还是回来吧！”众乞丐议论纷纷。
　　 “众兄弟们的好意，我心领了！”阿清无不愧疚地说道：“但是，我既然拜了师当了人家的学徒，我就不能反悔了，做人，总的讲些信义吧！”
　　 “呸！”一个小乞丐按捺不住，骂道：“你他妈的对人家讲信义，对这些小兄弟就不讲求信义了吗？”
　　 “实在对不起……”阿清见昔日的小兄弟翻了脸，心中很不是滋味。
　　 “如果真觉得对不起，就把你手里的两包糖果留下来孝敬兄弟们吧，算是赔罪！”不知是谁突然嚷了这么一句。
　　 “说的对，把糖果留下！”小乞丐们一听“糖果”两个字，不禁两眼发亮，纷纷附和着嚷道。
　　 “不行！”阿清忙把糖果藏到了身后，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闪过了英儿美丽的脸庞，是的，他不能辜负英儿姐姐的信任。
　　 “兄弟们，上！”一个年纪颇大些的小乞丐一使眼色，这群小乞丐们便一拥而上，去抢夺阿清手中那两包糖果。
　　 “你们不要过来！”阿清大喊一声，把两包糖果高高地举过头顶，左躲右闪，然后他瞅准一个空子，撞到一个小乞丐后夺路而逃。
　　 “追！”小乞丐们群情激奋，阿清的背叛和糖果的诱惑让他们竭尽全力穷准不舍。
　　
　　 （四）
　　 大福讷讷地应了那个老妈子的唠叨，闪身进门，然后沿着青砖甬道径直向着翠微苑的前厅走去。
　　 翠微苑的前厅阔得很，装潢摆设也大方贵气，在每年冬夏两次宴客的日子里，这里会被布置得如同一场堂会——届时，翠微苑里成年的女孩儿们便会在这个布置华丽的舞台上一一登场，有演奏古筝和琵琶的，唱京剧皮黄二腔和昆曲小调的，甚至还有演奏西洋乐器和表演西洋歌舞的，各尽所能，百花齐放。这些日子，也是红姐最容光焕发的日子，她会穿上她那件墨绿色云锦暗纹盘扣旗袍，显出依然凸凹有致的身段，发髻也梳的高高的，斜插一支翠色欲滴的玉簪，在跟客人寒暄取笑间，耳边的镂花镶珠坠子会微微地晃个不停，更加衬托出她面色的白皙如玉，而举手投足间，皓腕上那只墨绿玉镯更是毫不隐忍地宣告着红姐对绿色的情有独钟。
　　 虽然被叫做红姐，但是红姐却说她不喜欢红色，她喜欢的是绿色，因为绿色象征着生命和希望，而翠微苑之所以叫做翠微苑也是因为红姐希望自己的这些女孩子们，即使经历坎坷地位卑微，但是生命之中却依然拥有可以期盼的东西，如同严冬对翠绿的渴望。
　　 大福进入翠微苑的前厅，便看见红姐斜倚在那张紫檀色的太师椅上，面沉似水地对着跪在她面前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那个小丫头眉目还没长开，看上去姿色平平，而小丫头的身边则分两列站着翠微苑的姑娘和老妈子们。
　　 “红姐……”大福一张口，便被红姐一挥手制止了后面的话，大福便低着头，蹭到老妈子和姑娘们的身后，静观事变。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偷窃和撒谎，这是我所不愿意见到的。”红姐的语气并不威严，但是任谁都能听出她的话冰冷刻骨。
　　 “红姐……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我吧！”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将头磕得如同捣蒜一般。
　　 “翠微苑平日里少不了你们的吃穿，红姐也不强迫你们去做你们不愿意去做的事，只是你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有想不明白的，何苦呢？我说过，我们女人可以生来命贱，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自损我们的人格——偷窃，还假装清白，这等下三滥的作法，不应该发生在我们翠微苑的姑娘们的身上。”红姐依然语气平和，但是这却分明是对前厅所有人的训诫。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犯了错，就应该知道翠微苑的规矩……”红姐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端起了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茶。
　　 “红姐，打死我我也不会离开翠微苑的，我这样小的年纪，出去了还不是被人欺负，希望红姐开恩，我以后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哭得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却也是伶牙俐齿地知道求饶。
　　 “既然不离开翠微苑，那么——王妈！张妈！”红姐喝了一声之后，便从太师椅上站起，袅袅娜娜地离开了前厅，临走时瞥了大福一眼，低声道：“你，跟我来。”
　　 “哎。”大福忙应答着，紧跟红姐身后，可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的小丫头——两个身形粗壮的老妈子早已经随着红姐的那一声喝欺身上前，一人一边牵制住了那个小丫头。
　　 “偷东西，活该被针扎！”一个老妈子抓起小丫头的双手，拿起细细的绣针，狠狠地扎向她的手指……
　　 “啊——”十指连心，小丫头哀嚎着，疼得浑身战栗不止，旁边的姑娘们更是背过头去，不忍再看。
　　 大福的心头不禁一颤，连忙转头，可他还是面色平静地尾随红姐而去。
　　 走出前厅，大福跟着红姐穿过后院的小花园，转了几道弯，来到了翠微苑的一处小别院——这里平日里鲜有人来，只是负责接待红姐的一些特殊客人，虽然地方不大，但屋内屋外却都收拾得干净雅致。特别是小别院里的那些花草，大福虽然叫不上名字来，但却也隐约知道这都是些名贵的品种，寻常人家根本看不到。
　　 红姐停在小别院的正房前，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幽幽说道：“大福，人参买回来了？”
　　 “是，红姐，只是价格贵了些。”大福低眉顺眼地应着，或许是今天的日光有些烈，更或许是红姐身上一直有着一种逼人的气势，让大福不敢正视。
　　 “你到翠微苑有几年了？”红姐继续问道，却绝口不提人参价格的事。
　　 “回红姐，大福到翠微苑已经快六年整了。”大福毕恭毕敬地答道。
　　 “我平日里待你怎样？”红姐问。
　　 “自从东三省沦陷，大福从老家逃难出来，一路颠沛流离至此，若无红姐收留，大福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大福嘴上说着，心底渐渐涌上无尽悲凉来，他想起了他那在战火中死去的妻子和失散的儿子，如果他的儿子还活着，现在也应该有十六岁了。
　　 “当初收留你，是觉得你人高马大的，留在翠微苑可以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姑娘，或者是去打退那些不知道深浅来翠微苑挑事的无赖们，谁知道你倒好，白白生了这副身骨，胆子比女人还小，只能给翠微苑做些跑腿伺候人的活计。”红姐的语气里有颇多无奈。
　　 “是大福对不起红姐，让红姐失望了。”大福头垂得更低了，脸上流露出几分愧疚的神色来。
　　 “罢了，罢了，”红姐习惯性地挥了挥手，“这人参还得继续买下去，不管花多少银子，你只需给我伺候好这屋里的人，”红姐冲小别院的正房努了努嘴，“记住，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有人问起，你就佯作一问三不知。”
　　 “大福明白。”大福嘴上应着，心里头却想，能让红姐如此费心的人，好像并不多，以前不是没买过人参，可是照现在的价格，红姐却让大福继续买下去，这个人对红姐而言应该是非常重要的。
　　 “把人参细细地煎熬了，去伺候屋里的人吧。”红姐对着大福说道，与此同时，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正房的门口，似乎在努力压抑着自己走进去的冲动。
　　 这时，从屋内传出一阵男人轻微的咳嗽声来，听得出，里面的人身体应该很虚弱。
　　 “你，去照顾他吧！”红姐听到这阵咳嗽声之后，不禁皱了皱眉，而后快速地转身离开了小别院。
　　 大福知道，红姐不是讨厌听到这个人的咳嗽，而是这屋里人的一举一动都牵着红姐的心思，让她坐立不安——她不想见他，不是因为她漠视他，而是因为，她太在乎他。
　　
　　 （五）
　　 阿清因为较那些小乞丐年长些，所以倒是很快把他们落下了一大截，转过一个墙角，当气喘吁吁的他想停下来稍作歇息时，却迎面碰上了迎宾楼的周老板。正所谓冤家路窄，胖胖的周老板一见这个曾经让他头疼不已的小乞丐头子如今却被众小乞丐追撵，他不由得幸灾乐祸起来——他一把揪住阿清的衣领，嚷嚷道：“哈哈，这不是丐帮的‘老大’嘛，怎么会让手下撵得像一只丧家犬？”
　　 “放开我，你这个死胖子！”阿清使劲地挣扎着，却无奈周老板身宽体胖，力道大得惊人，他挣扎了好久也没有得逞。
　　 这时，小乞丐们追了上来。
　　 周老板把阿清向前一推，丢给那些小乞丐们，然后得意地腆了腆他的大肚子，大摇大摆地走开了，一边走他一边得意地笑道：“哈哈哈——起了内讧，好不热闹！”
　　 小乞丐们蜂拥而上，把阿清按倒在地，去抢他手中的那两包糖果——阿清怎能放手，他把两包糖果紧紧地抱在怀里，死也不肯松手。众小乞丐见他这样不由得恼羞成怒，他们抢夺不成便开始对阿清拳打脚踢，因为都是些平日里泼皮的孩子，再加上对阿清“背叛”的愤恨，所以他们下起手来也格外地狠，不一会阿清便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阿清依然死死地抱着那两包糖不肯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