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宁能听到秦风的脚步在靠近，当她抬起头，扬起雨泪模糊的脸时，秦风已经把伞撑在她的头顶上。晦暗里康宁宁那双既爱又恨的眼睛是那么灼热，就像两束探照灯一般照得秦风体无完肤。
　　 “你能告诉我她哪点比我好吗？我不甘心输给这样的女人。我不甘心。”康宁宁说。
　　 “这没法比，宁宁……总之是我对不住你，你回去吧。”秦风说。
　　 他说得很镇静，康宁宁那颗为爱痴狂的心在一点一点沉入到海底。
　　 “你到底看上她哪点，告诉我好不好？”康宁宁用祈求的口吻说。
　　 “这件事先这样吧，好不好？你先回去换衣服。你带衣服来了吗？你坐在草地上，全身湿透了。”秦风伸手去拉康宁宁。
　　 康宁宁忽然用力一拽，伞掉在地上，秦风差点扑在她怀里。她趁势勾住秦风的脖子，把他抱得紧紧的。
　　 秦风掰开她的手。
　　 “你干嘛！”秦风怒视康宁宁，转身去捡雨伞。康宁宁又从后面抱住秦风，抱得比刚才还要紧，雨伞就又掉在地上。秦风又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掰开康宁宁的手，转过身，推了康宁宁一把。康宁宁一个踉跄掉在地上。两人互相怒视着。
　　 “你还记得那一年吗？”康宁宁泪涟涟说，“你非得去看那个照相机，我死活抓住你，不让你去。”
　　 “那时候我小，没有你力气大。你们女生总比男生成熟早一些。可现在不同了。”秦风说。
　　 “有什么不同！今天我也能像那天一样，把你抱住，不让你离开。”康宁宁说。
　　 “你这又是何必呢，宁宁？我们好聚好散不好吗？我们就不能向前看吗？”秦风开始有些害怕康宁宁了。
　　 “不行！我认定的人就不许他从我身边溜走！”
　　 还没说完，康宁宁又扑上来，死死扣住秦风的脖子。秦风支持不住，往地上倒。可是当看到草地里亮晶晶的雨水时，他用两手撑在草地上，不让康宁宁后背掉在潮湿的草地里。但是康宁宁使劲把秦风脑袋往地上拽，秦风整个脸紧紧贴在康宁宁的胸部，她身上有一股青草青涩的味道。
　　 “别闹了！”秦风还是从康宁宁两手之间钻出来了，气喘吁吁的。
　　 “我就闹！”康宁宁站起来，往秦风身上踢水。一边踢一边骂，“她有什么好的！满面的雀斑，像生过孩子！那只耳朵，比猴耳朵还要难看！她有我好吗？我在我们学校很多人追的，排都排不过来！送花的送花，写情书的写情书，我一个都没理会，不就因为你吗？你倒喜欢一个母猴子！为什么？我们从小玩到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即使不送请帖，人们也认为我们是夫妻了！你个秦家的败类！你个王八蛋！”
　　 秦风站着不动，也不再打伞，任由康宁宁打闹，他身上湿漉漉的。康宁宁踢累了，骂累了，就跌坐在草地里说：
　　 “我再也打不过你了，再也抱不住你了！”
　　
　　 红包
　　 花烛前一夜，十月里一个阴雨天。贴着喜字的窗玻璃雨路蜿蜒，洁白的婚纱铺展在床上。亲朋好友喝酒的声音高潮迭起。沐浴好的康宁宁坐在梳妆台前，对着崭新的镜子梳理头发。镜子里的那张脸，悲伤大于喜悦。
　　 在即将成为人妻的前晚，她透过镜子看到的是过去的时光。她看到大四那一年，她追到他的大学，死活不想分手。第二天她孤零零一个人去火车站，爬上往南的火车。一路上，她对着车窗哭个不停。那是她最凄惶的一天。
　　 她想起在他结婚那一天，婚礼在县城办，她爬上单位的楼顶看。他和那个叫麦轩的新娘手挽手在酒店门口迎接宾客，他脚下莫名发软，差点掉在地上。她骑着自行车在县城里逛，发疯似的打着车铃铛，叮铃——叮铃！她遇到了舅妈，那个在很久很久以前逃婚的新娘。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她前半生，总是会出现舅妈这个人。老天爷是要告诉她，那一年没有完成的婚礼，其实就预示着她未来的爱情悲剧。她扑在舅妈肩膀上涕泗横流；可与其说那个女人是她的准舅妈，毋宁说是老天爷派下来的信使。
　　 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亲戚在和爸妈商谈明天结婚事宜。再过五个多钟头，她就要被新郎接到县城，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再是自由身了，她不再是他的人了！想到这儿，她哭起来，就跟贴着喜字沾满雨珠的窗玻璃一样。
　　 在她哭着哭着的时候，窗外传来鹧鸪凄厉的啼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凄厉而惆怅。这本是南方最常听到的一种鸟叫声，可是在康宁宁听来却无疑是一种暗示。在鹧鸪的啼叫声中，康宁宁飞到窗前，在那里一阵阵晚风吹拂着窗帘飘动。好像全世界都在下雨，大山，树木，地表，好像都湿透了，透到了心里，假如它们都有心的话。四处都在嘀嗒，嘀嗒响，四处都亮晶晶的。或许爱情的悲伤与人世间其他的悲伤不同，爱情的悲伤是一种甜蜜的悲伤，是一种不断想去触碰的伤痕。
　　 楼下是那块荒草地，是别人留着建新房的，那么多年了，荒地依旧还是荒地。荒地前面是一棵木棉树，木棉树前面一个小坡上，有一丛芭蕉树，芭蕉叶挂着雨珠亮晶晶。芭蕉树下好像站着一个人，对着康宁宁这边遥望。那身形像极了他！康宁宁双手趴在窗上，把喜字都抓落了，脸贴着玻璃望眼欲穿。她越看，那个人越像他；她甚至可以清楚看见他轮廓分明的脸庞，那双俊俏的本该长在女孩子脸上的大大的眼睛。
　　 “秦风！”她轻声喊着他的名字。她抹掉挂在睫毛上的泪水，这下看得更清楚了，连他因为这一场婚礼而憔悴颓唐长出唏嘘的胡茬子，连他小时候摔在石阶上的月牙疤痕，她都看见了。“秦风！”她爆破似的一喊，拔腿就往外面跑。她跑下楼，跑过商量事情的亲朋，跑出后门，飞奔过那片荒地，白色的旗袍在黑夜里十分鲜明。
　　 人们看着她像一抹飞云抹过潮湿泥泞的荒地，大声叫着“秦风”两个字。她在芭蕉树下东寻西找，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芭蕉树，除了稀疏的小雨。
　　 “宁宁！”母亲在后门台阶上呼唤她，“你在那里做什么？”
　　 她什么也没找着，她当然什么也没找着，刚才不过是她的幻想。于是人们听到了她的哭声，还有那鹧鸪的啼叫。
　　 ……人们基本都到了，母亲从酒店出来。
　　 “你们进去吃点东西，待会儿敬酒。”母亲对康宁宁和罗毅说。因为昨晚的事情睡不着，她的两眼红红肿肿的。
　　 “妈，都到齐了吗？”康宁宁心不在焉说。
　　 “到齐了……”母亲盯着康宁宁。
　　 “我们先吃点东西。走吧，宁宁。昨天下午到现在我什么也没吃呢。”新郎罗毅是个外省人，从小孤儿，在县城某个事业单位上班。虽然面露疲倦，可是他整个人是十分幸福的，能娶到康宁宁是他最幸福的事情。他挽住康宁宁的手，可是康宁宁没有反应，两眼在大街小巷上搜寻着什么。
　　 “妈，秦风的请帖发出去了吗？”康宁宁说。
　　 “宁宁！”母亲用责备的语气说。
　　 “妈……”康宁宁哀怜地望着母亲。
　　 “秦风是谁？”罗毅兴高采烈说，“是我们的亲戚吗？”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母亲说。
　　 康宁宁低下桃红般的脸。
　　 “无关紧要的人？……”罗毅疑惑地看新娘。
　　 “唉，别管他了！快进去吧！”母亲把康宁宁拉到饭桌前坐下。
　　 喜宴开始了，酒店里觥筹交错。康宁宁什么也吃不下。新郎往她的小碟里夹了块鱼。
　　 “看你憔悴的样！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昨晚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好歹吃点东西，一会儿还要给亲戚朋友敬酒。”
　　 “我吃不下，谢谢！”康宁宁说。
　　 听到谢谢两个字，罗毅一愣。
　　 “你们看看他们夫妻二人，真是相敬如宾啊！”同桌的叔叔哈哈笑说。
　　 “她哪吃得下东西，”母亲抱怨说，“谁让她昨晚上瞎闹了。”
　　 “她昨晚闹什么了？”罗毅很感兴趣。
　　 “你问宁宁吧，她昨晚怎么闹了？”母亲说。
　　 “宁宁，昨晚你又喝酒了？”罗毅温柔的说。
　　 “没什么，什么也没闹。”康宁宁说。
　　 “什么也没闹？……”罗毅不相信地看着康宁宁的母亲，这时他才发现她看康宁宁的眼神并不正常。
　　 “对了，”叔叔打破尴尬说，“刚才有个小伙子拿红包来，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你没问吗？”康宁宁猛然抬起头，脸上的倦怠一下子不见了。
　　 “我没问，”叔叔哈哈笑说，“管他是谁，有红包就行，是吧？不过我看红包后面写着‘麦子’的名字。宁宁，你认识的朋友同事里有姓麦的吗？”
　　 康宁宁低头想想，摇头。
　　 “那就奇怪了，居然有个人不请自来！”叔叔说。“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在宁宁的外婆外公身上才会发生。那会儿他们也算是一大富户，想要巴结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你们给康文军发请帖了吗？”康宁宁说。
　　 “发了，”父亲说，“他哪有心情吃酒席！今年发大水，把他两百多亩龙眼树淹死了，赌钱又欠了二十几万的高利贷，每天躲在家里，没脸见人。”
　　 “我帮他跟康文喜求过情。怎么说他们两个人也是发小，一块长大，不要追那么急，宽缓些日子，让文军慢慢凑。否则，就是把他打残废了，也追不来那钱。”
　　 “康文喜给康文军放高利贷？”康宁宁说。
　　 “康文喜放高利贷好多年了，全县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叔叔说。
　　 楼上传来吵闹声。
　　 “这又是怎么了？”母亲忧忧愁愁，下嘴唇颤抖着。“你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对父亲说，“今天怎么诸事不宜……”
　　 “胡说八道！”父亲说，“能出什么事呢！什么诸事不宜！我去看看。”
　　 有人过来跟父亲说，是一个亲戚和一个在二楼就餐的客人争厕所，各不相让才打起来。
　　 “我就说嘛！”母亲杞人忧天说，“从昨晚开始，我就觉得今天不吉利。”
　　 大伙儿去调解。今天是康宁宁结婚，不想把事情搞砸，父亲答应给那个就餐的客人买单，此事就此了结。客人不依不饶，定要那个亲戚道歉。那个亲戚怒了，骂了一句“给脸不要脸是吗”，一拳过去，把客人打倒在地，于是二人又互踹起来，拉也拉不住。楼下康宁宁母女见事情无法收拾，一场欢欢喜喜的婚礼变成了拳脚相向的争斗，先是母亲啪嗒啪嗒掉泪，康宁宁看见母亲流泪，想起自己的人生或许就是这样乐极生悲，随而也低头默默流泪。新郎罗毅则在一边劝解两个女人，给他们递纸巾。
　　 闹得不可开交时，一辆沾满泥巴的轿车突然在酒店门口打个大转弯，车子倏忽停下的当儿，康文喜也跳了下来。打耳钉，白色V领T恤，手臂上套着五颜六色数十个串珠手链，脚下一双尖头皮鞋。他旁若无人走进来，看见康宁宁母亲，叫了声“阿婶”，脚步不停直奔二楼。连康宁宁都听到二楼那响亮的刮耳郭的声音了。
　　 “你他妈是谁？”
　　 “知道猫哥吗？”
　　 “我知道不知道猫哥关你什么事！”
　　 “我问你知道猫哥吗？”
　　 “……”
　　 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今天要不是看在我小妹结婚的份上，早爆你头了。滚！”
　　 闹事的客人被康文喜一直踹下一楼，然后又踹出酒店门外去。
　　 “文喜，”母亲感激地对康文喜说，“今天要不是你，宁宁就要被人看笑话了，我们康家就要被人看笑话了！”
　　 “阿婶，都是康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县城谁不知道我康文喜？要是还有人敢闹事，你就提我的名字，我保管比提公安局长的名字管用！”
　　 “你别走了，坐下陪你阿叔喝酒吧！”母亲说。
　　 康文喜没有回答康宁宁母亲的话，走到康宁宁和罗毅身前：“宁宁，新婚快乐！——好小子，比秦风强多了！以后敢欺负我妹子，有你好看！”
　　 说完又旁若无人走出酒店门外，跳进汽车，发动引擎，蛮横地转个弯，火箭一般飞驰离去。
　　 事情已经过去，然而经过那个客人一闹，不能说婚礼最后不欢而散，可是气氛毕竟有所不同了，甚至有些诡异……
　　 夜很深了，雨还在稀稀拉拉下着。罗毅打开新房的门，屋子里没有亮灯。新娘不在婚床上，也不在梳妆台前。
　　 “为什么不开灯？”罗毅问。
　　 新娘靠在幽暗的窗边凝望着什么，黄白色拂动的窗帘围裹着她。
　　 罗毅在门边寻找灯管的开关。
　　 “别开灯，好吗？”在窗帘后面传出康宁宁悠悠的声音。
　　 “为什么不开灯？”罗毅很纳闷，不过接着他明白了。也许新娘在新婚之夜面对新郎总会有些害羞，于是他通融地说，“不开就不开吧！你站那儿干嘛呢？”
　　 罗毅走过去，走到窗帘后面，伸手把新娘环腰抱住。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欲望把他全身烧得热腾腾的。他亲吻新娘的脖子，亲吻她的侧脸，他抱住她腰部的双手慢慢往上探，在她挺秀的胸前停住。
　　 “别……别这样，罗毅！”康宁宁把抓住自己胸部的手掰开。
　　 “怎么了，宁宁？”罗毅转过康宁宁身子，让她的脸面对着自己的脸，此时他才看清阴暗中她的脸是如此苍白。可他还以为那是因为对初夜的害怕与羞涩。他又开始亲吻她，她的嘴唇，她的脸，她的眉梢，她的额头，接着又是她的嘴唇；同时他的手解开了她的旗袍，触摸着她光滑的身子。
　　 “不要……”康宁宁扭开脸，扯开他的双手。
　　 “你怎么了？”罗毅温柔的说。康宁宁只是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看到她一起一伏的胸部，他的欲望更加强烈了。也许女人就是要用蛮力征服的，包括身子，包括感情。他又扑上去，双手在背后使劲撕开她胸部的最后一道防线。突然，他哎呦一声惨叫，摔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