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燕归来
“对不起,罗毅!”惶恐之后,康宁宁带着哭腔说。
受疼的罗毅半躺在床上,冷眼看着躲在窗帘阴影里的康宁宁。这时他才想起,刚才抱着她时,她身上冷冰冰的,几乎没有一点热量,她脸上湿糊糊的,好像曾经流过泪。难道每一个新娘都是这样吗,同时享受着喜悦和悲伤?但他从康宁宁那里感觉不到一丝喜悦。他想起今天发生的蹊跷事情。为什么她要等一个叫秦风的人?那个人和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有一个不知道身份的人送来莫名其妙的红包?送红包的这个人和那个叫秦风的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康宁宁的母亲说康宁宁的悲伤和憔悴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事情?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康宁宁和她母亲都不愿意说明白?为什么值此新婚之喜,偏偏发生了打闹的事情?为什么她不愿自己靠近她的身子?为什么她要对自己说对不起?发生的这些事情使他得出一个结论:一切都是阴谋,虽则他并不明白这个阴谋是什么;他的婚姻是一个阴谋,这个婚姻会以悲剧告终。
窗外雨稀稀拉拉下得很不成样子,可是已经下一个月了,雨水把人们浸泡得阴郁、悲伤、敏感、烦躁。在厚厚的乌云外,天边呈现出一抹白边,也许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天气就会转好,乌云消散,阳光普照大地。罗毅和康宁宁都盼望着一个大晴天,然而他们所希望看到的大晴天,未必一样。
车祸
康宁宁周六加班回来时,父亲母亲正等着她开饭;母亲在陪着宝儿打麻将,父亲在喝茶看新闻,新闻说当地又要迎来新一轮降雨,希望人们做好防汛工作。
“罗毅呢?他干嘛不带孩子?”康宁宁说。
“感冒了,睡着呢!他平常除了工作,哪儿都不去的,怎么会感冒呢?”母亲说。
“没见过他哪一天身子是好的。”康宁宁要把孩子抱过来。
“不用你抱了,你去叫罗毅,我们开饭。”母亲说,“喂,那位电视主任,过来抱孩子,我去端饭菜。”
“他今天看着就不得劲,你去瞧瞧。”父亲对康宁宁说,他接过孩子抱住。“哎哟,我的小孙孙,‘蛤蟆大声叫,必有大雨到’,又要下雨喽!白板——幺鸡,胡了!”
康宁宁进卧室换好衣服出来,母亲已把饭菜端出来摆在饭桌上。很丰盛,大抵周末都是很丰盛的,自从罗毅入赘康家,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好像他设计的建筑图纸,不得有半点马虎。
“你叫罗毅了吗?”母亲说。
“让他睡吧,”康宁宁自己盛了一碗鲫鱼汤喝着,“整天一个东亚病夫,看着心烦。爸,把孩子给我,你吃饭吧。——宝儿,喝汤吗?”
“也许是因为工作太辛苦了,所以身子老出毛病。”父亲说。
“罗毅?——”母亲隔着房门叫,里面没有回音。“睡着了?——那就让他睡吧!我们吃饭。”母亲喃喃说着,在饭桌边坐下。
“今天你舅妈去上过坟了……”母亲说。
“是吗?……”康宁宁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舅妈,就会想起秦风。“她走了?”
“回去了……”母亲叹口气,“这个女人其实也够苦的!本来我还有些怪她,怪她当年舍弃你舅舅,让舅舅成为全村的大笑话,弄得他早早离开人世,要知道从你姥姥姥爷被批斗到现在,我还没受过那样的气……”
“那些事还提干吗?”父亲说,“人各有命,她今天受到的惩罚也够重的了。而且她也没忘了文昭,每一年总要回来上坟。”
“你们说什么?”康宁宁说。
“所以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而是时机未到。做人不能总想着自己,”母亲说,“以前,我要是看到你舅舅坟前有她的鲜花水果,一定扔到一边。可是今天看她满头的白发,实在不忍心那么做。”
“舅妈头发全白了?”康宁宁说。
“我岁数整整比她大了一轮,白发都没她的多,看起来她倒像是我姐。”母亲说。
“谁遇到那样的事都会老得快。”父亲说。
“你们到底说什么?舅妈怎么了?”康宁宁说。
“说了你也不信!”母亲说,“原来你舅妈当年离开舅舅,是外头有人了。她跟那人生了个女儿,女儿结婚后勾搭做官的人,今年年初两人坐车出车祸,死了。”
“给官员当情妇,没一个好下场的。”父亲说。
“老天爷对她也太不公平了……”在康宁宁心里,舅妈并不是一个坏女人,至少她一生最爱的人是舅舅。“她只有一个孩子吗?”
“就一个女儿……”母亲说。
康宁宁摇头:“……她得有多伤心!”
“还记得那年你结婚,有个陌生人送来红包吗?”母亲说。
“记得……”
“红包后面写‘麦子’两个字?”
“对……”
“那就是你舅妈托人送的。她是怕我们不接受,所以没有亲自来。”
“你给她送喜帖了?”康宁宁说。
“没有,”母亲说,“你给她送喜帖了?”母亲问父亲。
“没有,我怎么会给她送帖子。”父亲说。
“叔叔跟我说,那个陌生人是有帖子的……”康宁宁说。
父亲和母亲四目相对,表示对这件事情匪夷所思:“她的帖子是从哪里来的?”
其实康宁宁这一会儿想得最多的是秦风当年为什么没有来。从他结婚到现在三年了,他们没再见过面。他是否还是她喜欢的那个样子?有时候人就是那么奇怪,以前本来很痛苦的事情,后来想起来却感到温馨,回味无穷。
“宁宁!看着点!”母亲突然说。
康宁宁回过神,宝儿正伸手去够盛热汤的小碗。“烫!妈妈给你吹吹再喝,好不好?”康宁宁舀一勺鱼汤在嘴边吹。
“今天我在村里看见秦风了……”母亲说。
听到秦风两个字,父亲鼻子哼了一下。康宁宁则整个人被融化了,那一双被平淡的生活闷得呆滞的眼睛,忽然间变得活泛起来。
“宁宁,你不想知道他的情况吗?”母亲意味深长说。
“啊……”装傻充愣的康宁宁鼻子酸酸的。
“他离婚了。”母亲说,“老婆刮走了家里所有的财产,自己做生意又亏了一大笔钱,这一会他真是穷得只剩下红底裤了。他妈妈跟我提起这事,眼泪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怪谁?怪就怪自己结婚时选错了人!”父亲好像还对秦风当年抛弃自己的女儿耿耿于怀。“放着青梅竹马的宁宁不要,捡芝麻丢西瓜!亏他爸还是个人民教师,怎么教育孩子的!”
“这就应了开头我说的那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做事情不要只想着自己!当年那些揭发我爸妈罪行的人,后来有好下场吗?”母亲说。
汤汁洒在宝儿的手臂上,孩子哭了。康宁宁抱起孩子哄。母亲盯看着康宁宁。她借抱起孩子哄揩眼泪是躲不过母亲的火眼金睛的。
母亲转脸看罗毅睡的房间,轻声说:“宁宁,我在这里跟你说清楚。我和你爸都希望你和罗毅平平安安平平静静过日子,其他的不要去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现在,平平淡淡才是真。你现在有自己体面的工作,有自己的孩子,有一个疼你爱你的丈夫,丈夫在外面也有一份名利双收的工作,这是其他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应该感到知足懂得珍惜。知足常乐嘛!”
“妈,我不懂你的意思……”康宁宁说。
“我的意思是不要去找……那个人!”母亲看到罗毅从卧室里出来了,所以把“秦风”两字改口为那个人。
罗毅在房间里听有一会儿了。他在结婚后才知道秦风这个人是谁。虽然秦风一直是他和康宁宁感情生活中的阴影,可是说实话,他并不恨那个将自己妻子抛弃的男人。他倒是很想见识见识这个男人,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和魅力,居然能俘获一个女人的心长达十几年之久。要是真有恨,他就是恨自己,恨自己没本事把自己心爱的女人从那个男人夺回来她整个身心。
虽然才是农历七月天,罗毅已经披上一件羽绒服,面色清清白白的,一双玻璃球一样的眼珠子,与其说是机灵,毋宁说是敏感。
“妈,你要去找谁?”罗毅坐下,盛了一碗汤喝,他的手是女人那种纤细白嫩的手。他看都不看康宁宁一眼。
“没找谁。”母亲说,“海碗里的汤凉了,我去锅里给你盛碗热的。出出汗,感冒就容易好了。”
“不用了,妈,我喝这一碗就够了,谢谢!”罗毅说,“我刚才听到秦风的名字?”他看都不看康宁宁一眼。
母亲支吾着。父亲说:“秦风回村里了。你妈回去上坟看到他了。”
“哦,是吗?”罗毅说,“你不打算去看看他,宁宁?你们毕竟是多年的朋友,应该去看看。你不打算去吗,宁宁?”
“去什么去!”母亲说,“你们结婚他都没来,说明他已经不把宁宁当朋友了。”
“宁宁,你不去看看他吗?”罗毅看都不看康宁宁一眼,只顾低头窸窸窣窣喝汤。
宝儿还在哭。康宁宁说:“去不去是我的事情,要你管。反正和你结婚以来,我也呆在家里习惯了。”
“你说什么?”罗毅还是自顾自低头喝汤。
“我说不去就不去!”母亲说。
“我一会儿出去买感冒药,你要是去看秦风,我顺便给你买些水果什么的。”罗毅说,“你总不能空着手去吧,是不是?苹果你觉得怎样,宁宁?”
“我自己会买。”康宁宁说。
“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我说的话你能不能听一句!脾气和你姥姥一样!”母亲说。
“听你妈的,别去看秦风了。——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可看的了。”父亲说。
“妈,爸,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我出去买些药,顺便帮宁宁买几斤水果。”罗毅丢下碗筷,换了鞋,推开门走了。从他出来喝汤到离开,他没有看过康宁宁一眼。
“你还过不过日子了!”母亲说。
“那就去看看他吧!”父亲慢悠悠点上一根香烟,“看看他也好,看看他现在是怎样为过去自己的种种行为买单的。”
当他扭过脸时,康宁宁已经满脸都是泪水。
……天空散满星星,月亮照在水面上。远处有夜航的渔火,附近可以听到七月鸣蝉,可以听到蛤蟆叫。秦风坐在船边抽烟。等他蓦然发现在一丛高及人腰的青草后面康宁宁那张默默注视的脸庞时,她已经看他很久很久了。
岸边不时有风送来沙沙的声响。
“宁宁?……”秦风站起来,可是草丛后的人不见了。他以为是幻想,于是又坐下。然而又忍不住去看,宁宁就又站在那青草后面默默无语。
“是你吗,宁宁?”秦风把烟头丢在水里。
康宁宁从青草后面走出来,踏着那些在月光下发亮的码头石阶走下来。在秦风的回忆里,她总是一袭洁白的衣裳,而今天她穿的是纯白雪纺衬衫。
“我只要一看就知道是你。你怎么回村里来了?”秦风说。
“我开车来的,一会儿就回去。”宁宁临水站着,水里有她白蒙蒙的影子。她头发后面露出亮闪闪的一个东西。
“你要过来吗?我撑竹排搭你过来。”秦风要解网箱上的缆绳。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康宁宁说。
“哦……”秦风又坐在船边,点上一根香烟。康宁宁一直盯着他看。
夜很静,星星好像都掉在了水底。蝉很闹。农历七月的月光有些苍白。
“我的事情,你妈都跟你说了?”秦风说。
“那年我结婚你为什么没来?”康宁宁的眼睛好像闪着两颗星星,她头发后面扎着的原来是一只银白色的蝴蝶发夹。
“人在面对有些事情时,总要不得已而为之。”秦风说,“……我结婚时,不是没请到你吗!”
“可我叫你了,给你发去了请帖!”康宁宁说,“你要来了,我会很高兴的。”
“是吗?”秦风说,“你不恨我?”
康宁宁把头摇得像风中的旗子:“没有!我不恨你!真的。”
秦风把刚点着的香烟丢到水里,惊走了游到水面透气的鱼儿。他双手往脸上一捂,洗脸般一抹:“你应该恨我的,因为连我都恨自己!……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有了好的归宿,我得到了该得到的下场。现在像我这样,是连让别人恨的资格都没有的。有谁去恨一条落水狗呢?人们都是根据某个人有多招人恨,来判定这个人有多大成就的。”
“秦风……”康宁宁说。
“宁宁,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这里玩耍吗?”秦风看着远处那盏渔火说。
“记得……”康宁宁说。
“那会儿草青青,牛马悠闲……可是现在是连一点回忆也找不到了。”秦风说。
“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你以后怎么打算?”康宁宁说。
“打算?哼!”秦风笑说,“人算不如天算。我发现你越是有计划的去执行某件事情,老天爷越不让你成功。所以我明白了,人生还不如安于现状,得过且过的好。”
“刚才我去你家,你妈说你打算跟康文喜借钱养鱼,是不是?”康宁宁说。
“每天撒网打鱼,醉饱高眠,不好吗?”秦风说。
“秦风,你不能这样!”康宁宁说,“康文喜追起债来,六亲不认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对我们言听计从的康文喜了。”
秦风神经质的笑起来:“他还能把我怎样?一个漏星堂,他要喜欢就拿去!大不了,还他一条手臂。”
“你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帮你……”康宁宁说,“你有思想,有头脑,一定能做出很多事情来的,从小学开始我就觉得你会做出与众不同的事情来。只要你别对人生灰心绝望。”
“宁宁,你永远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东西。”秦风仓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