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产品和技术找工厂，作为一个投资，除了工资以外，指望到年底能多少分得一小杯羹。这实际上是我首选的自以为美妙的一条路。可是后我来发现，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国企改制，私有化之风已经悄然刮起，大小国企和集体企业的老总们，早已摩拳擦掌，挖空心思，蠢蠢欲动，准备到时候一举把工厂拿下，收入自己的囊中。这个时候他们的首要任务不是找新产品发展企业而是相反，把家底掏空了，让它早点断气，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贱买。
　　 我手里拿着新产品，怀里猜着希望，大脑里充满了信心，兴致勃勃地到处奔波，结果却是四处碰壁。几天之后我终于心灰意软，又一次地瘫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哀叹自身无能。
　　 我很无奈地把目标又一次地投向老同学那里。不错，他们多数也号称老总，可是和我一样也面临退休后的出路问题，当然也和我一样，是没有实权的老总。虽然是多年的同窗，无论能力和经济状况也都比我强，他们可能也会愿意帮助我。但是我始终没能张开这张不屈的口，同年毕业，唯我如此无能，实在无脸去见我的江东学友。再说了，到了那里，如果一时找不到工作，盘缠罄尽，岂不难堪？弄不好要寄人篱下，那脸可就丢大了。我把那话筒拿起了放下，放下了又拿起……如此这般，我在电话机前折腾了好几回。最后，我把无奈和无能这股怨气通通发到了电话机上，把话筒狠狠地扔下，不再拿起。不行，不能去，真的不能去，儿子要考大学，至少现在我还不能离开。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借口，也是一剂很有效的安慰药。
　　 在这个小县城里，我还是小有名气的。天无绝人之路，不能灰心丧气，但是不能守株待兔。看来只好退而求其次，手里的香饽饽产品和技术上的浑身解数，已经不能作为找工作的筹码，只能名落深山了。于是我四处发函，到处打听，和当年在一起开会的朋友联系，托他们帮忙。并且向他们说明，我手里有很好的产品，有很强的开发新产品的能力，希望能够找到一份工作……
　　 儿子考大学正争分夺秒地紧张，我在为他的学费和将来的生活费处心积虑到处奔波。联系的那些个朋友不是渺无音讯就是婉言拒绝。
　　 天气越来越热，我内心焦躁的温度远远超过了我的体温，我心神不宁，坐卧不安。
　　 怎么办？我的希望在哪里？
　　 就在我心灰意冷，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我怎么都想不到也不愿意想到的人,闯进了我这愁闷而绝望的苦地，立刻给我带来了生机。真个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三
　　 这个人就是孙道光，他又一次地踏进了我的家门。
　　 说起这个人，真是一言难尽。
　　 他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事。他虽然不常来，但是我这个破庙他并没有少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登门烧香拜佛少，更多的是来拆庙的。不过这一次，我察言观色，发现他一进门就面带微笑，至少不是来扳转头的。接下来就有点让我吃惊了。他告诉我，邻县有个镇办厂，他已经为我介绍去开发产品，明天或后天就带我到那里去落实。真个是久渴逢甘露，听了这话，我顿时眼睛一亮，心境豁然开朗。然而当他那比我矮小、我接触过几次的身驱转过来坐到我那破沙发上的时候，我突然醒悟，顿感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牛皮大王的话可信吗？但是出于礼貌，也是为了不发生争吵，我还是非常高兴而感激地答应他的好心。成不成，跑一趟，不会掉了肉，何乐而不为？
　　 二十年前他刚刚协调到我们厂的时候，给我和大家的印象还不错。看上去有一点横肉的面孔带着微笑，说话诙谐有趣，待人热情，工作也积极肯干。然而没有多久，这张很平实的面纱，被他自己撕了下来。原来在这张面罩之后，有着在暴燥的脾气和蛮不讲理飞扬跋扈的声势保护下的自私，还夹杂着狂妄的自尊和骄横，说大话吹牛皮是他的不二手段和拿手好戏。三天两头不是和张三就是和李四吵架，有几次他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和厂长吵，被厂长狠狠地揪了一下。最惊险的一次是他刚来不久，和一个技师下象棋发生争执，他随手抄起一支步枪（大概是在枪械室下棋的，那时民兵都有枪），插上刺刀就要捅，那技师被吓得面色如土，像兔子似的逃命。技师被逼进了一家人家，他一脚端开门闯了进去，被两个工友拦腰抱住缴了械，才免了一场大祸。幸亏那枪里没有子弹，要不然，就没有我今天的这段文字了。
　　 他和我的关系那才叫哭笑不得，可谓一言难尽。有一年他不满厂长的强行摊派，不敢找厂长，却使出了文革中造反派的本领，毫无理由地把我坐了喷气式揪到厂长那里。厂长也是造反派头头出身，见我这个死对头被一个难缠的角色坐了飞机，那高兴的劲儿实在掩饰不住，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那一次差一点把我气得吐血，在家休息了几天才还过魂来。就在我退休前不久，他和我的一个弟子发生争吵，一直闹到我的家里，不仅打坏了衣橱的玻璃，还把我无端的扯了进去，扯三拉四无中生有地大骂了我一通，使我我白白地遭了一场城鱼之灾。然而有时候他又会莫名其妙地对我亲热，好像我们是莫逆之交一直都是好朋友；有些稀罕之物，他也会送些给我尝鲜；我的孩子们考上大学，他也热诚地祝贺还送上礼物；我捣鼓家什缺少工具，他会主动地送上门来，还会为我出点子……
　　 他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又有说冲天大话的本领，所以他在外面的门路很广，比我要强上百倍。虽然如此，他的效率和效果却远不是他所吹的那么高和那么好。在厂长面前拍着胸脯咚咚响，说可以出去拿回多少销售合同。结果，出去溜了一圈回来，不是两手空空就是拿了无法生产的一张废纸。偶尔也会淘得几分合同回来，都是一些稀罕之物，别人都不肯生产的（不赚钱的）。这个时候他就大吵大嚷，大表功劳，逼着我们加班加点也要把他的产品搞出来，他还要拿销售奖。至于厂里赚不赚钱，他就不管了。
　　 这样的人，能为我找个什么样的去处，会有什么样的工作，那红红的大钞会有几大张？够不够我儿子的伙食费？在去邻县的汽车上我开始胡思乱想，心神不宁。罢了，看来这一次他至少没有骗我，只要成功了，总是好的。苦就苦一点，钱少就少一点，能把儿子的吃喝管去就够了。
　　 厂长招待的还很不错，有我第一次吃的、差一点被当成粉丝的鱼刺。和他相反，我为人一贯谨慎低调。在宴席上除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不再说话。他却夸夸其谈，把我吹的天花乱坠。说我通读了多少书，简直就是汗牛充栋才高八斗，理论造诣和技术水平堪称一流；工作经验多得可以车装船拉，……如此吹牛，只把我急得如坐针毡，我赶紧连连地说，不敢不敢，孙工夸张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言过其实，牛皮吹大了，就会适得其反，人家就不相信你了，我自己就有这样的体会。这倒也罢了，人家不听你说，你肚里有几壶，是不是孙悟空，到生产线上一试就知道了。糟糕的是，他还说我们的傅工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又把我的人品捧上了天。我的天嘞，现在还有几个厂长欢迎这种人品的人啊，这不是表扬我，这是把我往外推呀，直弄得我啼笑皆非。我不善言辞，无论如何也不能谦虚地说我不是那样，我阿谀奉承，吹牛拍马！
　　 最后虽然没有签订协议，我感觉出来，厂长还是有诚意的。但是到底有多大成功的可能，我们二人都没有把握，我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又过了一些时日，有一天，他突然兴奋地对我说：“老傅！我又给你找到新地方了，就在本地！”
　　 我听了不再兴奋，虽然上次他的表现很使我感动和感激，但是变化如此之快和他那吹牛的作风，使我那冷却的心始终热不起来。我带着疑惑和迷茫的眼睛看着他，却不说话。大概他看出来了，就一脸认真地说：“真的！前天我遇到罗立功，我就对他说，罗工！你知道吗，傅工已经退休啦，马上就要出去打工了！他一听就急了，对我说，你告诉他，叫他一定不要出去，我想办法把他聘过来！罗工是你的好朋友，不会说假话吧？”末了，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灿烂的阳光，笑着对我说：“上次那个也不放弃，这样你就有了双保险了，你就全心地辅导你的儿子，等待消息吧。”
　　 我疑惑地又带着复杂的感情，望着那既熟悉又曾很惧怕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古人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难道我真的时来运转了么？从他最近的表现来看，不像是在说谎啊。
　　 果然，没有多久，罗立功找上门来，和孙道光说的一样，叫我一定不要出去，他肯定会想到办法把我聘去。
　　 这一年八月，我在罗立功那里拿到了第一个月打工的工资，正好够儿子九月份开学后的伙食费，以后每月每年都如此。儿子四年大学毕业，我在那里打工也正好结束。之后我移师深圳，这已是后话，在后面慢表。
　　 退休以后，虽然我仍然对他畏惧和警惕，但是孙道光再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把我当做好朋友，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前几年我从南京回家，他又来看我，说他的脑子有病了，是脑萎缩。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沮丧，好像只是小毛病，一点也不在乎。
　　 我再次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邻县的姐姐家里（他的老伴早已去世，儿女远在外地），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认识了，住进了养老院。时隔不到一年，我得到了他去世的噩耗，病情恶化之快，令人惊恐。真是应了专家的那话，高学历的人不易痴呆，一旦痴呆，死的很快。这个时候我才想到，他以前的那些令人痛恨和不可思议的行为，很可能就是脑子不正常的表现。我们很可能误解了这个可怜的人了。其实，他的那些行为，就算是他的本性吧，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为了挣得和维护自己的利益，言论和行动是过于激烈了一些。但是他没有对自己的同胞耍阴谋诡计，处处算计别人甚至下毒手。他在我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比对我落井下石的厂长高尚不知多少倍。在物欲和肉欲横流的当今社会里，那些时时耍横、处处伸手中饱私囊的贪官们；榨干工人血汗还逼他们跳楼的又黑又狠的资本家；比之我们的孙道光，他们只能算畜生。
　　 他曾经很多次地使我痛苦和不堪，但是在关键的时刻帮助了我，让我的十年打工有一个及时的好的开头，我的儿子才能按时而顺利地进入大学。在回忆我十年打工生涯的时候，我首先应该记起和怀念这位曾经被我误解了的朋友，在他生前我没能感恩回报，现在只能以这一小段文字，聊以安慰他的在天之灵。
　　 四
　　 我焦急的但是又不得不耐心地等待了一个多月，罗立功终于通知我到他那里去上班了。
　　 罗立功所在的单位是工厂，不过那时的工厂都已经改叫做公司了。
　　 罗北晟昊集团公司的主产品是电气开关柜，最初是靠几个人手工操作起家的县属集体企业。靠着早期的巨额利润很快就发展壮大了起来，如今已经是罗家庄县首屈一指赫赫有名的大富豪；县太爷们出差必定要带上集团公司的老总和秘书，那些县里不能报的一切开销，由老总大笔一挥：报！于是县太爷们个个都是廉洁的。晟昊集团从此如日中天，声名大震。
　　 但是它下面的子公司却不怎么样。罗立功就是这个集团公司的一个子公司晟旺公司的经理。它的产品单一，技术含量不高，规模也小，比我想象的要差得多，效益自然就不好。罗立功把我安排在效益相对较好的另一个子公司晟旭公司的名下，成了这个公司的一名工程师。我的工资也由晟旭公司支付，而工作却在他的晟旺公司，可谓用心良苦，难怪折腾了一个多月才把我搞定。
　　 一个连高工的工资都付不起的公司，如此拐弯抹角地把我请来，想那罗立功必定是希望我能开发出有竞争力的产品，彻底改变他们公司的困境。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认定的。所以，来此之前我就已经给自己套上紧箍。如何为他们找到并且产出一个强力的产品，是我的第一要务，也是我最大的心病。这一块沉重的石头，一个巨大的压力，已然压到了我的心头上。
　　 它现有的产品是为电子荧光节能灯配套的，这种灯正是我手里最得意的产品。为了取得经验，我个人正在进行极小批量的试产。所以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我的节能灯无偿地贡献给晟旺公司。
　　 这种灯，除了节能75%以外，无论在那时还是现在，他的致命弱点是成本居高不下，销路难以打开；可靠性差，寿命不长；有高频辐射,对人体有伤害；等等。所以，这种灯总体上看，是节电，不省钱。但是那节电75%是非常吸引人的，在那个时候是很时髦很前沿的，被称为第三代照明，很多厂家都争着上。
　　 我曾断断续续地在理论上和实践中对它进行了一些探索，企图像做半导体那样，推导出几个经验公式。然后我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应用，无论什么灯，用我的公式一套，就万事大吉搞定了。然而，倾我所学的知识，又看了最新的相关资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导得一个经验公式。但是，当我换了荧光灯管的时候，试验的结果使我非常失望，只有我原来赖以推导公式的那根管子，公式才是正确的。如果再更换其他零部件，公式就面目全非了。如此一来，我推导的不是公式，是一灯一个的“私式”。原来，灯管和一些零部件的参数，离散性太大，有的甚至大得离谱。所以，我依据某一套零部件和灯管推导的式子，当然就不可能有通用性。这个所谓的公式，用来忽悠和吓唬那些不懂的人，是个很养眼的花架子，但是却毫无使用的价值。当然，用它来蒙骗罗立功也是可以的。但是，我傅冬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能欺骗费尽心机把我聘来对我抱有厚望的老朋友。公式虽然无用，但是我所费的心血还是有意义的。因为我从此知道了，这种产品看上去很容易做，实际上是很难很难做的。在生产实践上如果没有一整套的软件和硬件以及严密的组织，产品的质量和一致性是没有保障的。能不能根据我现在的实践，设计出一套硬件和软件呢，我能不能为他们组织好呢？问题是我现在的经验有限，我不能凭臆想来决定事情，我实在没有把握。科学是老老实实的学问，来不得半点调皮。否则，就要碰得头破血流。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的雄心还在，虽然难做，我还是能够做出来。关键是我没有销售能力，晟旺公司也没有销售人才。产出来的灯怎么卖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