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我觉得不能把这个不成熟的产品拿去害人。
　　 我细数了手中的其他几个产品，有的社会用量少，销路打不开；有的我还没有进行试产，实践中会有什么问题，无法预测，心里实在无数。
　　 白天在办公室，晚上在床上，我把这几个产品倒腾来倒腾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最后只好长叹，自以为硬邦邦的那些产品，原来都经不住推敲啊。
　　 抽一支烟就可以拦腰穿过的狭长小城再也找不出新的东西了，我必须吃里望外，把眼睛盯着科技比我们先进得多的大城市。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也许是我的运气好，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机会好像是专门送给我似的从天而降。
　　 上海的一位个体业者，买了我曾经所在的军品车间生产的高频高压硅堆，做霓虹灯高频高压电源。我们的硅堆出了一些问题，好友柳鹏把他带到我这里，和我共同探讨。这个人就是我后来的合作伙伴彭道军。
　　 看了他的产品和原理图，真是喜出望外，我这一下抓到了一个好产品了。产品又轻又小，当然还节能，生产厂家不多，有不小的市场；更重要的是，彭道军也有销售能力。初次交谈，我就发现他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又有说冲天大话的吹牛本领；这正是我的短处，我们两个正是天作之合。真正的好产品，必定要求高，难度大。这正是我高兴的，否则没有难度没有技术含量，谁都可以做，还要我干什么呢。在70年代初我就做过高频高压电源，虽然原理上迥异，但是理论基础是相同的。我有信心做好现在这个产品。想当年，在那狭小的一隅，区区一功，曾使我狂妄地感觉在电子世界没有我弄不懂的道理和做不出的东西。如今面对这并不十分复杂的电子玩意儿，再也不敢像25年前那样的轻狂：原来，在20千赫的产品（类似于开关电源，现在已经全部用这种东西了）里还有这么一种东西，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啊！不管怎么样，我坚定地向罗立功强力地推荐了这个产品。
　　 我和罗立功做了认真仔细的分析研究，认为前途很好，可以生产，也有条件生产。罗立功说服了集团公司的老总，最后确定了下来。至于他们和彭道军如何谈条件，讨价还价，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准备不辞辛苦地大干一番。
　　
　　 五
　　
　　 那时候，市场经济正热闹，广告业如日中天，各行各业的业主们为了推销自己的产品和张扬自己的声名，各种广告五花八门。无论是正道的展示还是邪门的忽悠，霓虹灯是佼佼者，也是最亮丽的。而灯的电源正是它的灵魂，它的市场像加了发酵粉的面团，正在呼呼地膨胀。
　　 正准备轰轰烈烈上马开工的时候，我却突然担心起来。
　　 我发现这个东西的基本原理和节能灯相似，很可能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彭道军说是产品已经成熟了，但是我想到他那吹牛的劲儿，心里就发毛，担心这个产品很可能就是一锅夹生饭。我有点后悔当时心急火燎饥不择食,一个好的时髦的前沿产品，很可能是个很难做的东西。
　　 但是现在已经覆水难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我也成了过河的卒子，没有回头路了。现在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不管出现什么问题，拼着老命也要想法解决。
　　 果然，还没有正式开工，我曾经担心的和不曾担心的问题和事，都一个个地冒了出来。
　　 我迎接的第一个灾难是彭道军扣向我的屎盆子。当彭道军以确保质量和保证及时供货为借口，独揽了零部件采购权的时候，我就感到不妙了。这家伙恐怕是吃回扣的高手。我带着几个人做的第一批几十台产品老化试验全部烧毁，解剖结果是电解电容器全部击穿，高温性能差。我要追究采购的责任，哪知彭道军以攻为守，先发制人，猪八戒过河倒打我一钉耙:你这个总工程师是怎么当的？你为什么不检查高温性能？……他气势汹汹，好像我倒是万恶不赦的祸首，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我只气得七窍生烟，但是我越气越木讷，越说不出话来，喉咙好像顿时生了食道癌似的发粗——怪不得人说生气会得食道癌呢。我沉默了片刻，只说了一句：你不是说产品成熟了吗，电容不是你买的吗？他跳了起来：那你为什么不检验？这一下，我语塞了。是啊，是他买的劣质产品，可是没有进行高温检验就是我的责任了。我是工程师，不是政客，更不是律师，我不能文过饰非；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自己的错。我麾下连个技术员都没有，是个地道的光杆司令。虽然我很不服气，还是忍气吞声地带领几个工人白天黑夜地干，连着几天才把高温测试设备做好。当然喽，这样的苦我以前吃的多了，不在话下；只是那口气难以下咽,一段时间耿耿于怀。但是，产品是人家的，我们是求人家，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忍了。
　　 销售形势一开始就看好，头头们的神经被广告商和代理商们使劲地拨得兴奋了起来，比吃了伟哥还要带劲。彭道军开列的设备有求必应，还招了大批人马。于是我一日之间，人多了枪也多了，鸟枪换炮，成了地地道道的司令了。手下有了五个大专生和一个中专生，外加两个高中生。但是没有一个是工程师，都是新兵和土八路，离总工程师的实名还差得远，然而毕竟不是光杆司令了。但是，几十年的成功和失败告诉我，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出事的。那几个专业生刚刚走出校门就进了工厂门，脑子里只有曲线、图纸、公式，对眼前的产品，很多零部件还没有见过，更不知那些门门道道。那些新招的工人，很多是附近失地的农民，昨天还面对黄土背朝天，腿上的泥巴还没有洗干净，今天就摇身一变，突然一步登天，要他们拨弄这些他们从没见过的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玩意儿；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所以。这样的杂牌军，有的连枪都不会用，让他们去打鬼子，不是去送死啊。我赶紧警告罗立功，不能立即投产，人员必须先培训，然后慢慢提高产量。那几个大学生等，虽然文化高有知识，但是对他们的期望大，要求也高，是最难调教的，自然是由我来担当了。人员培训虽然对我也是轻车熟路，但是我现在面临的是产品新任务急，对象水平参差不一；人也老了许多，比不得当年了。不过我的心并不比当年差，我熬了一个晚上，写好了教案。所以，我这一夜因此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我还是精神抖擞地去讲课，从原理讲到结构特点；从工艺原理到工艺管理；从工艺方法到要求；从质量要求到质量管理……几乎无所不包。然而，贪多嚼不烂，吃多了消化不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他们根本接受不了。在后来的实践中我不得不又一遍遍地重新讲解，甚至一个个地为他们开小灶，这已经是后话了。彭道军和罗立功把工人简单地培训了一下，在我的反对声中，就匆匆上马了。没有办法，是形势所逼，也是因为有那肥肉在前面吊着。
　　 我所能用的工具就是一张嘴，一双手和两只脚。我所用的手段也只能是说教，呐喊和怒骂；用双手做示范演示给他们看，但是有时也会咚咚地擂桌子和向空中挥舞拳头。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麾下的那些虾兵蟹将，都还是软壳子不顶用。我不得不带着他们在公司里四处奔走，让他们熟悉环境和这个产品，先让他们有一个感性认识。我不知道一天跑了多少路，我只知道每天上班就是走10华里，在公司里到处奔跑还不算。对工人和几个大学生重复地讲道理和提要求，不厌其烦，比祥林嫂还要啰嗦。有的工人焊接不得要领，焊接的时候就像用筷子往面包上抹黄油，把焊锡堆在焊点上，根本就没有熔合。劳累、焦虑、责任像干柴一般点起了我的怒火，一次又一次地夺过他们手中的电烙铁，“你们怎么总是屡教不改啊！”我愤怒地大声吼着，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耐心地做着示范——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四十年前我也曾经抹过黄油而且屡教不改。任何一个虚焊点都可能是致命的，灌封以后就不可挽回了。我一遍一遍地强调、警告，口干舌燥也在所不惜。在那一段时间里，能够看出虚焊点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知道仅仅费口舌是没有用的，喊破嗓子放录音也没有用。我还得一道道地检查，一个个地查看，带着大学生们，带着检验员，也带着车间主任，一起实地检查。必须尽快把他们教会、弄懂，否则，我就只能当检验员而不是总工程师。
　　 我进行拉网式的搜查，但是没有用。天网恢恢，难免一漏。又何止一漏，虚焊的，漏焊的，焊错的……比比皆是！
　　 这个时候我才猛醒，光教技术是没有用的。晟旺公司的规章制度原本就很不健全，有的干脆就没有。严格说来，那不是工厂，是手工作坊；我也不是总工程师，倒像是个师爷。现在，面对如此复杂而又要规模生产的新产品，这样的手工作坊，不出问题那才怪。在我狮子般怒吼的建议，赶牛一样的催促下，终于完善和制定了一系列的制度,我为此也费了几个夜晚本不该我付出的心血。这个时候，我又像个愤怒的厂长，根本不像一个斯文的总工程师。
　　 彭道军只带来一个样品和两片嘴皮，没有设计文件，也没有工艺文件，当然也没有检验文件，什么文件也没有。一个没有文件指导的产品，产品的质量是没有保障的，按国家规定也是不能生产的。作为一个成熟的产品，这些东西本应该是彭道军带来的，现在只能由我一个人来补做这些东西了。图纸设计、描图、文字编辑、标准化只能由我一个人来做。那几个大学生虽然会画图，但是还得要我去指导。我那时还不会用电脑，更不会在电脑上画图。在电脑上画错了动动鼠标就改过来了，简单得很。但是在纸上画图，一不小心思路错了或者因为干扰走神画错了，往往要重来，前功尽弃。这倒也罢了，这种苦我吃的多了，我一生不知画了多少图，多少汗水滴在了图纸上。这一次，除了这些苦，那生产线上的事情总是不时地把我的思路打断，还要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待到处理完事情坐下来的时候，往往原来的思路已经到了九霄云外，不知所踪。无奈之下，我只好停了自家的节能灯，在晚上画图。唉，如果帮他们做节能灯，可能不至于这么辛苦。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自己种的苦果就自己吞吧。
　　 经过不到半年的奋战，这个不成熟不争气的宝宝，终于被我和彭道军等一帮人马扶上了路子，试着进行规模性的生产。
　　 然而一个产品的成熟，绝不是如彭道军说的那么简单。几十年的经验告诉我，后面还不知有多少问题在等着我呢。
　　 六
　　 这个产品摇摇晃晃地被扶上马之后，我曾经担心却又心存侥幸希望不要出现的问题，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似的，如魔鬼般地一个个冒了出来。
　　 正式扩产的第一批，还算顺利。问题产品虽然不多，但是出现的问题没有一个不是叫我头皮发麻的。
　　 我指挥我的弟子进行解剖，就像医生那样做剖腹检查，找出病灶所在，还要和他们一起分析原因。只有这样，以后才不会再发生类似的故障。我告诉他们，这是生产线上的工程师和技术员的重要职责之一。
　　 高频高压变压器损坏的最多。里面有线圈击穿的；有高压整流硅堆击穿的；有密封不良击穿的……到底是哪一个？有的可以目测，有的可以用仪器测量参数，有的么，就必须当福尔摩斯了。
　　 硅堆坏了，使我很没有面子；虽然我已经离开那里了，但是我毕竟是祖师爷呀。不过，硅堆坏了不一定就是硅堆自身的问题，非常可能是被灌封的树脂固化以后挤坏的。这就和焊接的位置以及摆放的位置有关系了。说到这些，弟子们一个个张开嘴巴和瞪着眼睛望着我。然而我却不能再多说了，半导体微观世界的变化，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我只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所在的位置不正常，八成就是这个原因了。以后，我们不仅在工艺上要严密规定它的位置，还要瞪大眼睛检查。这是我和弟子们取得的第一个教训，说是成绩也可以。我敢断定，彭道军是瞎猫碰到死老鼠，把硅堆放在了最佳的位置。高压线圈的损坏也有类似的情况。绕制的质量，材料的质量，焊接的质量等出问题，都会在灌封后暴露出来；而树脂固化收缩会把很细的漆包线拉断。福尔摩斯说，当一切其他的可能被排除以后，剩下的哪怕再荒唐也是事实。后来我推断，高频磁芯的性能变坏甚至断裂；三极管性能的变劣和损坏（和硅堆相似，但要好一点）甚至电阻器电容器的损坏；罪魁祸首也是树脂的固化收缩……收缩量虽然很小，破坏力却是很大的。
　　 但是不灌封又是不行的，因为它要在野外工作，必须密封防潮。
　　 要想根本解决些问题，要用收缩率很小的树脂或者具有弹性的或塑性的树脂。所以，后来我又率领弟子们对灌封工艺和材料进行了大量的攻关试验。时值赤日炎炎的夏天，没有空调，没有排气设备。我和弟子们冒着高温酷暑，沐浴着毒气，一个品种一个品种的试；一个品种多个配方的试；汗水和胶液混在了一起。我们都没有叫苦，因为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弟子们学习的机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中杰。他们都是农村的苦孩子，只有机会上三流大学和中专、高中；对于未来，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和以前一样，那就是吃苦和拼搏。
　　 后来他们大多成了中产阶级，那个中专毕业的还当了老板，是个不大不小的富翁。后来，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傅工，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啊。我听后吃了一惊，真有这么了不起吗？不就是讲几堂课，平时指指点点吗。后来我想，大概是我的精神感染了他们吧。对工作认真负责，任劳任怨，不怕吃苦，一丝不苟；刻苦钻研，不破难关不罢休；谦虚谨慎又诲人不倦，无私地把知识教给了他们……我相信，如果我这个师傅没有这个精神，只用嘴皮子和皮鞭子，他们是不会心甘情愿地和我在一起如此艰辛地拼搏的，我在那里的工作就不会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