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惟重重的身体倒向那张有弹性的床上，他顺势拉住夏朝予，于是夏朝予也没有了根基，直倒在邓惟的身上。她的手臂酸涩得直颤，几乎无力抬一下，全身也瘫软下来，就这样停顿了数秒种，她忽然醒了般，发觉自己与邓惟的脸的都贴在一起了，她想挣脱，却抵不住邓惟那双手，此时他正牢牢地钳着她的肩臂。
　　 这是夏朝予很久以前曾幻想过的近距离，如小说情节那么浪漫得不靠谱，那些都未曾具体过的细节里，多数是以一种距离感来诠释那样的吸引的，一如一个少年与那个少女，一前一后地走，似有关联，却无关联。女孩子生着一张娃娃脸，梳着运动短发，额际齐着流海，很像城南旧事里的英子。她有时伸开两臂，在通往家与学校的那支铁轨上左右摇摆地走，而那个少年，也会在不远不近的铁道的木枕上跟着……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是谁？是那个她想念的他吗？时间的磨砺中会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出来，她所熟悉与不为她知的那些，在一瞬间统统袭来了，她努力分辨着，哪些是她印象中的，哪些是经过了一番渲染过后滋长蔓生的东西。她无所适从，却又无限向往着，那一切，旧影与新景并揉，时光的错落中，那个她想念的人以这种方式与她这么近距离地相视，让她五味杂陈，爱？恨？也许是这两种东西的混合体。她就是在这种滋味中捧起他那张脸的：“邓惟，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啊！？……”
　　 他怎么变成了这样？她看着他陌生却又熟悉的脸，那脸上写满了她读不懂的东西，那脸被一阵激亢与渴求萦绕着，也让她迷惑。她想起他的失学与她不无关联时，一阵的内疚，心疼，寻觅，补偿……所有的情绪综合，物理量变到化学质变，她无可救药地将自己俯身过去，她吻住了他……
　　
　　 十三、滑落
　　 初始的朝日总有着阳光的味道，那在地平线探出的眼睛清澈着，几乎不加什么补光就能让你很容易捕捉到亮色。而午夜后的光就复杂得多，星光下，月光下，灯光下，荧光下，大概是在以周遭的黑底中强调一处亮点的，或者以一种黑色调来冲击四处射来的斑驳的光。这似乎有些杂乱。那是光的混合的结果。人们喜欢以各种光线的杂糅来渲染一种情绪，让你落于画布上的每一笔都有略微的差异，这色差天然就无法修饰，绝不似电脑合成的颜色那般程序化。
　　 那么每一幅手工绘制的画都不可复制，这好比生活中的场景，似曾相似，却不名出处般。夏朝予的身后邓惟抱着肩歪着头看她往画布上戳戳点点，夏朝予也没吱应，她是需要身后有这么一个人站着的，有时帮她拢拢头发，适时的，他的手会不安分地探着什么。而她的画面也开始纷乱起来，画笔停在空间落不下，她静等着可能发生的一切。
　　 邓惟的手机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响起来，打破了这样的境界，邓惟缩回手，窸窸窣窣走出房间，在一边压着声音接起电话：“喂，老婆！什么事？加班吗？哦，晚上回来小心点！”
　　 夏朝予的沉浸回复到现实，她收拾了画架子，洗着手，刚刚被撩拨起来的情绪此时荡然无存。下意识地，她抬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不知怎么样的滋味上翻着。
　　 “你走吧，别再来找我。”她只那么轻描淡写，并不似她胸中的波澜让人看得真切。男人的“自尊”让邓惟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不死缠烂打，夏朝予每时都小心翼翼的。如果是这样一句话说出来了，那他会心领神会走出去，再不会有他的踪影。
　　 夏朝予的心一下子掉到谷底了，她不晓得这样的失落如何挨过去。她在自己的半成形的画前兜兜转转，又拿起了刚刚放下的笔，没目的地戳下去。这是个败笔，墨色深浓，将原来的淡底雪景都盖住了，许多心迹也不似原来那样白亮。
　　 气急败坏这样的形容很泼妇，她怎么没气急败坏地冲邓惟哭闹呢？她是无礼的，即便她知道邓惟与他现任并不协调，即便是他知道他与他那位是一场赌博的结果，而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没有更好的理由走近他。
　　 搁浅的沙滩，河流的涌道是约定俗成的，河流说：水流经的地方就是我的流域。其间也有洪水泛滥，河床改道，似乎这更漫长些。
　　 这时候夏朝予心里很憋闷，邓惟的出现，邓惟的失踪让她憋闷。她在心里暗暗骂着自己犯贱，却是毫不含糊地犯着贱。日里夜里，恍惚的刹那间，邓惟的影子又来了，不知怎的，那个样子总脱不了小时候，他笑着笑着，在前面跑着，而她在后面追，只差那么半步，她的手就是拽不到他。她急得直哭。这一哭，她从梦中醒过来，呜呜咽咽地，坐起来，有些迷茫地想着那个梦境。
　　 邓惟！邓惟，你在哪儿？睡不着时，她下了床，打开电脑，许久没有打开的对话空间，邓惟的头像亮着，她急迫地打着那一行字：邓惟，我想你！
　　 想是她中了魔症了，她想邓惟，走路时想，吃饭时想，甚至对着满铺在她案上的那些单证，她也会灵魂出窍。她对自己说：邓惟，你让我喜欢你吧，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婚姻的形式，不要阳光下的牵手，只要你给予我，哪怕就那么几句话，我也会死心塌地！
　　 夏朝予此时的迷瞪着了魔似的疯长。这情形就是再粗心大意，老三也从她反常的举动中嗅出了味道。“夏朝！你真是个贱种！说你什么好！就你的形象，就你的条件，找什么样的没有？他是个什么二货？他给你下了什么迷幻药了？？”老三已怒不可遏，恨不能拉过夏朝予，给她一巴掌。
　　
　　 十四、这种相见
　　 老三与唐弢这下子空前绝后地一致起来，他们结成了统一战线似的，担负起拯救夏朝予的使命。对于夏朝予，他们两口子各怀着心腹事，老三与夏朝予，那是姐妹似的情谊，唐弢的心目中，夏朝予是个味道十足的女人，他常常借着妹夫的身份接近着夏朝予，其实于他，他更想纳夏朝予为他情人的范围。这尺度一度让夏朝予很为难，稍稍她没有点意识，他们与她们的关系也维持不下去。
　　 而夏朝予竟爱上了他以外的男人，这让唐弢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然而唐弢到底是个有头脑的人，他自认为自己是能看明白夏朝予的男人，起码来说他比老三更能细致入微地劝说她，而不是老三给出是或不是，行或不行这样的答案。
　　 因而夏朝予就是这样与这两口子维护着关系，而场面中，夏朝予绝对要站在老三的一面，关于他们两口子的事，她没少费心，现在轮到她有事时，老三很大度，竟然安排唐弢去劝说夏朝予，而她并没出面。
　　 唐弢的车子的副驾上，夏朝予无神地端坐着，她此时眼里已无意于周围的风景，她低头的样子有一种颓败的意味。唐弢左想右想着老三，断然没有夏朝予这样的意味，他真想什么也不顾地拢住这个女人，你且说是怜香惜玉也好，说成乘人之危也好，他竟有这样的冲动。而他却没这样做。夏朝予心里不说，对于老三对于唐弢都有特殊的感情的，她更感激老三这样拿她当一回事，这么信任她不会破了姐妹的情份。
　　 唐弢是送夏朝予去见邓惟的，这是他第二次送夏朝予去这样的场合。对于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去会见一个男人，他还要送着她去，这样的事也就他唐弢能做得出。
　　 邓惟住的医院里，病房满着，临时床铺挨着走廊的墙排成一排。邓惟的床尾坐着一个女人，很年轻，样子还算秀气。不知怎的，夏朝予在看邓惟前竟细细琢磨着邓惟身边的这女人，她几乎用一种挑剔的眼光拿自己与这女人归类的，为什么，她说不出，她只觉着心里憋闷。
　　 这场合似乎有些尴尬，夏朝予多想这只是邓惟与她的空间，她只想听他说话。而这几乎是公共的场合，几乎要有来来往往于医院的各色人，更重要的是他的身边有她，她怎么说她的来历？
　　 还是唐弢打破了这样的尴尬，他上前握了一下怔怔躺在病床上的邓惟的手，“怎么的了？听朝予说你病了我们来看看。”邓惟没有回过神似的，他看看夏朝予，又看看唐弢，应和着笑了笑。邓惟的小女人似乎更机灵点，一口一个大哥，嫂子地叫，夏朝予在这样乱套的称谓中不知可否地裂了一下嘴角，她想笑一下，却无论如何鼻子有点酸。多时不见，邓惟更瘦了，眼睛有些塌陷。她不知这些日子他是怎么过的，她真想对他说她是熬不住了才找他来的，她有千言万语要说，而却不得不沉默。
　　 唐弢应该是应付各种场面的老手，他避开很多实质的话，与邓惟的小媳妇说着：“怎么住在走廊？找一找人往病房里挪挪。”于是他掏出电话，联系了一会。不出几分钟，几位护士过来，帮着拿着吊瓶，邓惟转进了一个阳光很好的房间。邓惟的小媳妇对唐弢千恩万谢，唐弢便掏出点钱放在床头上：“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买点补品吧。”他顺势拉了拉夏朝予的衣角，示意她该走了。
　　 她是该走了，这场合只有唐弢与邓惟的小媳妇在热烈地应付，她无关人似的，而邓惟，假以病痛大概，腹部带着两个引流他完全可以闭目，完全可以失声于这样的场面。
　　 有些仓惶，心都掉到了谷低似的，夏朝予此刻不知怎么踯躅着走出病房的，还好有唐弢拢着她的肩，她不至于瘫软下去。一头钻进唐弢的车里，夏朝予抑制不住地哭泣着。唐弢坐在她的身旁，一言未声，他等着她哭，就那么等着。夏朝予抬起头：“唐弢，你为什么不出声，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朝予？看看你看上的男人吧，他叫什么男人！连个尊严都谈不上，我就不明白了，他哪儿让你迷糊了！”一向温和儒雅的唐弢不知怎的竟有些愠怒，这怒火冲着谁发出来都不适合似的，他心里发着狠，他恨恨地目视着夏朝予：“朝予，你就是再缺爱也不至于沦落到此吧！”夏朝予看着唐弢，她吃惊，在唐弢的眼里，难道她夏朝予就是一个缺爱的女人吗？“唐弢，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是不是以为我也需要你这么关爱一下！告诉你，别说你跟老三没离，就是离了咱们也不可能！”夏朝予浑身颤栗，打开车门，从底盘很高的车中跳下来。银灰色的车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带上。
　　 夏朝予就这样无目的地匆匆走着，眼角依然不住地落着泪，路边的人会诧异地看她一眼，继续着人家的路。是的，有些眼泪于别人只会是默然与诧异吧，与人何干？而你夏朝予的喜怒又与唐弢何干呢？
　　
　　 十五、笑红尘
　　 有些场景不可触碰，就像此时林海的红尘渡里的琵琶雨，铮铮淙淙，点落在夏朝予的心头。你都不知道这样的点落是致命的，致命到无法呼吸。而有声的世界她竟然是把音箱的开关关闭了，她只在耳麦中沉沉地听着，关于这样一段音乐和述说，她就这样独自享受着。
　　 不知夏朝予这样靠在椅背上多少时了，她就这样闭目靠着椅背，耳麦中的那个曲子回旋着。她完全沉浸在了这支曲子里，成了这曲子的俘虏。其实她的许多话是不便说给别人的，连同老三，连同红玉，谁也听不懂她。她只觉着只有这时她才是真实的，那个缄默的，沉在音乐里的，才是真实的自己。那时，她会想起许多细节，想起她这样一个生活状态下的尴尬。
　　 夏朝予忽然想到了要醉，她想寻醉。夏朝予很少喝酒，因而她东找西找，把自己家的柜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酒瓶的影儿。而这时可心的电话就进来了，电话里嘈杂，可心卷着的舌头已以捋不直了：朝予，快出来吧，多快活啊！
　　 说实话这要是往常，夏朝予不会去的，她有点看不起可心，她傍着别人，那男人都是不三不四的人，甚至是老头子。出于同学的面子，她没少劝可心。而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她痛快答应了，一个招手，出租车就把她带到可心的面前。
　　 可心与许研已等她了。三个女人的疯狂便是扯着脖子吼歌，亏得这是D厅，有很好的隔音墙，否则一定让别人以为她们都疯了。
　　 不一定有什么名目的，这夜色也未曾标上标签，哪里的荷塘，何处的灯火阑珊。葱茏间，女人们也历经着明媚与黯淡，许是一种分享，也或是一种分担。
　　 许研刚从海南飞回来，这消息像一朵燃起的飞花，让夏朝予与可心立即兴奋起来。这大概是椰风与海天有关的故事，而许研竟平淡无奇地笑笑，不可置否。
　　 三个女子凑到一起，那一定是一出乱哄哄的戏，就像推开酒杯，女人们与陈淑桦一起笑红尘那样，有点俏皮，也有点无奈。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
　　 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
　　 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
　　 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女人们群情激昂地在一闪一闪的灯下对着大屏幕唱，勾肩搭背，朝予更是别样兴奋。平日连一杯酒都脸红的她竟连着拿起酒瓶喝起来，跟着音乐闪着姣好的姿态。
　　 女人的情歌不去想唱给谁
　　 我无怨无悔
　　 爱上所有悲伤和快乐
　　 哭和笑都有人懂
　　 女人的情歌
　　 不需要谁来安慰
　　 寂寞无所谓……
　　 浮躁的世界里谁又能只说出纯白色，三个人在各自的世界里找着自我，在这样的夜色中，唱着迷茫的歌。
　　 谁也没说不许这样的夜色为女人们铺展。阑珊的灯火不知为谁地燃起，谁捡拾起就算作谁的吧。
　　 许研还是那样子，主见，果断，却也偶尔这般，她只是在姐妹中间才表露着，夏朝予看得出她的心事，她多年的等待也许就有曙光了，这些完全在她的掌心里。只要她说一句愿意。
　　 可心还是那么不明不白，放着好日子不过，把老实巴交的丈夫休了，如今她红颜渐老，天天以醉生梦死状寻着刺激，而夏朝予呢？她又算是什么呢？她拨通了红玉的电话：“姐，我喝酒了！”夏朝予比红玉小半年，却平日里都是朝予以姐儿自居着，而今天她竟这么一反常态，她叫红玉姐时，真想此刻红玉能坐在她身边，她能依靠着红玉。
　　 忽而她又想起了文凯，她有很久想不起文凯来了，而今天是怎么了呢？很奇怪，想文凯时是受了委曲回家找哥哭诉的感觉，为什么是这感觉呢？是亲情吗？还是她心里还有文凯的位置？
　　 老三的电话这时也打进来了，她正在三亚，她与唐弢带儿子在做环岛游，她拍了很多片片传到微信里，唐弢也私信她：妞，怎么样了，别过劲儿了吗？夏朝予给唐弢发了个微笑的表情。
　　 唐弢也分享着他的照片，他在一处海湾风景线上写道：周游全岛，原来最美的风景却在家门前。夏朝予跟着他的话题，写下了这一句：那就好好欣赏一下家中的风景啊！
　　 梦不完的你陪着梦不完的明天
　　 梦不完的我陪着无尽的风雨
　　 每个明天的你牵引我的未来
　　 未来才是我做梦的勇气……
　　 这首歌是夏朝予的最爱，也是聚会的结束曲，那曲调里的有一种迷而不颓劲，让人生出些希望来。夜空清冽，往事一幕幕上演，也一点点消褪。
　　 还有一种声音在夜风中传着，绵绵不绝，是什么，说不清，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