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先是都想把那孩子叫到一边去恳求他把小狗给自己一只，承诺着要给那孩子什么什么好东西，可很快就顾不得避开别的孩子了，争着要那孩子给自己一只小狗，不要给别人。他们争得越凶，那孩子越得意，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了。就这样孩子们天天争着巴结那孩子，母亲天天提心吊胆着。
　　 一天晚上，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来了那孩子家。小孩一进门，就把一只仿真步枪递给那孩子：“我爸刚给我买的，一枪能打碎玻璃瓶子！”
　　 那孩子不信，就摆了只酒瓶子，让父亲上好子弹，一枪打得酒瓶子直打滚。虽然没有打烂，但那孩子说，打死一只鸡是没问题的。
　　 见那孩子爱不释手，小孩就趁机低声下气地说：“小虎，我拿枪换你一只小狗，行不？”
　　 那孩子犹豫起来，他们的父亲就在一边帮腔，那孩子就勉强地点了头。小孩就要去抱小狗，那孩子不让，说是等小狗能吃牛奶了再抱不迟。那小孩只得忍了。
　　 就这样只剩下一只小狗没有主儿了，孩子们争得更激烈了，学那小孩的样子，把各自的好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那孩子的面前，还缠磨着自己的父亲来求那孩子，这使得已经得到那孩子应承的小孩提心吊胆，因为他的小狗还没抱回家里呢！说不定哪时那孩子翻了脸，他就得不到小狗了，只有抱回家里了小狗才能说是他的了，于是他常常低声下气地恳求那孩子让他把小狗抱回家去，那孩子就是不让。
　　 有一天，那孩子自豪地说：“另一只小狗我哥哥要了！你们别想望了！”孩子们都失望地问他是他的哪个哥哥。那孩子显能地说：“是城里我二姑家的风哥哥！”
　　 这一茬孩子都是独子，有个哥哥姐姐多自豪呀！还有比哥哥姐姐更珍贵的东西吗？他们老是对别的孩子吹嘘：我哥哥怎么怎么，我姐姐怎么怎么。要是受了欺负，就哭着威胁人家：看我告诉我哥我姐来打死你！总之，在小孩子的眼里，哥哥姐姐像神仙似的，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献给哥哥姐姐们是他们最得意的事了！更何况那孩子有个城里的哥哥呢！
　　 母亲已感到了分离迫在眉睫，越来越依恋我们，可我们傻乎乎地反感着母亲过分的溺爱。那一天终于来到了——那孩子十六岁的表哥从城里来了。
　　 那孩子殷勤地带着表哥走在一帮孩子前面，急切地向表哥介绍着自己的小狗，生怕表哥不喜欢自己的小狗。
　　 走到窝棚前，母亲这次的反抗强硬起来，那孩子不得不拿了根棍子赶母亲。母亲的反抗显然使那孩子很觉得丢面子，直把母亲赶出了院子，然后把我和小黑狗抱到表哥脚前放下，然后跟着表哥蹲下来，紧张地看着表哥的脸，小手在膝盖上来回摸挲着。
　　 他的表哥终于一笑，抱起我来说：“我要这只四眼狗。”
　　 那孩子才放心得意地笑了。那个小孩这时着急地小声对那孩子说：“那我也把小黑狗抱回去吧？”
　　 那孩子忽然悲从中来——他得意了一番的小狗，一只也留不在自己的手里，就如同辛辛苦苦抚养大了女儿们的母亲，到头来没办法把女儿留在自己的身边一样的悲哀。
　　
　　 二
　　 那少年抱我走的时候，傻乎乎的我并不知道我要永远离开母亲了，只是惬意地承受着少年的摸挲，因为我已习惯了人抱着我摸挲我，对母亲悲痛愤怒的叫唤竟置若罔闻。当少年抱着我走到院门口时，母亲硬生生挨了那孩子一棍子，扑向那少年。少年惊得愣住了。那男人及时狠狠地一脚，把母亲踢倒了，母亲打了两个滚儿才又站起来。
　　 但母亲又往上扑，那女人也拿了根棍子加入了护卫的队列。少年出了院门，男人随手关了院门。院子里的母亲往后退一退，然后猛跑两步，嗖地一下窜上了一人高的院墙，跳出院墙又扑向少年，三个护卫一齐动手拦住了母亲。
　　 狂怒的母亲猛然听见小黑狗的哭叫声，以为有人又要抱走小黑狗了，惊慌地哀叫着窜上了院墙，跳回了院子里，直奔窝棚，见小黑狗因为一下子只剩下自己一个了而惊吓得直哭。母亲痛爱地舔着小黑狗，直到它不哭了，喉咙里悲愤地哼哼着，又窜上院墙，翻出院子，直向前追，但已不见那一伙人了，又担心着小黑狗，只得又返回来。
　　 果然小黑狗又呜呜地哭闹着了。母亲又安慰好了它，又窜上院墙，站在院墙上悲痛欲绝地朝天长嚎了一会儿，就跳回了院子，用四只爪子凶狠地把土刨得像炮弹一样射向身后，然后失魂落魄地转了几圈，慌忙跑向小黑狗，舔了小黑狗几下，又魂不守舍地站起来，在院子里东嗅嗅西嗅嗅地乱跑乱找，又窜上院墙向天长嚎了几声，跳下来，又窜上猪窝棚，又窜上鸡窝棚……
　　 我远远地听到了母亲袅袅的悲鸣，但却置若罔闻！哦！我可怜的母亲！
　　 少年抱着我上了班车。因为我团起来只有碗口那么大，毛乎乎圆团团的，抿着耳朵眯缝着眼，灰白色的皮毛又与少年的衣服颜色相近，所以没人看见我，就是看见了，还以为少年抱着个什么玩具呢。
　　 时间长了我的小腿麻了，不由得发出细嫩悦耳的吱吱声。少年的邻座，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惊疑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少年，发现了我：“咦！一只小狗！”就不由得伸出手指一点我的额头，我不情愿地睁开了慵倦的眼，那男人惊喜地叫一声：“嘿！还是一只四眼狗！”便用指头抬起我的下巴，嘴里发出轻微的啧啧声。
　　 我懒懒散散地不理睬人家。那男人笑：“嘿，这家伙多懒呀！哎，小后生，你这狗卖不卖？”
　　 少年紧张地：“不卖。”
　　 那男人掏出钱包，打开来，抽出三百块钱来在少年眼前一晃：“三百，怎样？”
　　 这却更坚定了少年的决心，因为这证明了我有多大的价值了：“不卖。”
　　 男人无奈地把钱塞回钱包，装进兜里，悻悻地坐端直了，想赌气地不再理我。不一会儿，眼睛就又不时地瞟我一眼，终于巴结地对少年说：“小后生，让我抱一抱，怎样？抱到我下车就给你。”
　　 少年为难了半天，不情愿地把我递给了那男人。那男人就把我托在手掌上，小心地一下一下从我的额头直摸到屁股，然后像端详工艺品那样把我托在他眼前端详着，而我乖乖地，只是不时可爱地像被弄醒了时那样，不情愿地睁一下眼，闭上了，睁一下眼，闭上了。那男人不由自主地说：“多可爱，多乖呀。”而少年就紧张地注视着我和那男人，生怕那男人不把我还给他。那男人终于要下车了，狠劲地摸了我几下，又亲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还给那少年，摸了一下少年的头：“嘿！快擦把汗！嘿嘿！吓出你一头汗来。”
　　 少年的家是平房。他开了院门，走到家门前挨个看钥匙串上的钥匙，才发现没有家门的钥匙，就把我放在院子中央的一块空地里，就蹦蹦跳跳地出了院门，找伙伴们玩去了。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就我一个，我不由得害怕起来，打量着院子：南北是房子，东西是院墙，围着这块四方的空地的是砖砌的走道。空地里的西南角和西北角各有一颗苹果梨树，北边长着几丛旺盛的花，空地的东边是一码半米高的砖头，一根粗铁丝做成的晾绳南北横在这一码砖头上面，晾绳上晾着几件衣服，砖头东边是一座破败的碳棚子。
　　 我瑟瑟索索地先钻到了花叶下，以为谁也发现不了我了，可一会儿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落到了树上，在树枝上窜高跳低的嬉戏着，忽然一只扑扇着翅膀落到花叶下，另一只紧跟着落下来，见了我一惊，飞开来，落在走道上，可一会儿就跳跃着试试探探地又到了花叶下，见我缩头缩脑的样子，就不把我当一回事了，叽叽喳喳地又觅食又刨土，我吓得一声不吭，抖抖索索，慢慢地从花叶下屁股朝后退了出来，就钻进了那一码砖头的一个A字形的裂缝里。我的脑袋在A字形的尖角里是安全了，可屁股和尾巴还露在外面，但我不管它们了，仿佛它们与我无关似的。
　　 院门一阵响。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走进来，在窗台下立好了自行车，就下到空地里，走到晾绳前往下拿衣服。
　　 这人有力的脚步声吓得我抖成一团，这使我想起了母亲，因为我害怕时就往母亲的怀里钻，我就本能地使劲往A字的尖角里钻，喉咙里发出小狗才有的吱吱呜呜的声音，虽然不高，但仍引起了这人的注意。
　　 这人竖起耳朵，拧起眉头，停下手里的活儿，循声望去，惊的一跳：“我的妈呀，哪来这么大的耗子！咦？不对呀，耗子尾巴没有这么粗，没有这么毛茸茸的，屁股也没有这么圆滚滚胖乎乎的，也没有灰白色黄脊梁的耗子呀？对了！这小王八蛋总算回来了，真的把狗仔抱回来了！”就一伸手抓住我的颈皮把我提出了砖缝，我装死一般一声不响，可浑身却瑟瑟地抖着。
　　 就听这人说：“嗐！一只土狗，有什么稀罕的呀！”就随手丢下我，把衣服一件一件搭在左臂弯上，咚咚走到家门跟前开了家门径直进屋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慌忙又钻进了那条砖缝里。很快院门又一声响，进来一个女人，径直朝家门走去。我害怕的不由得又发出吱吱呜呜声，就像你猛然的颤抖，喉咙不由得要发出声音一样。
　　 那女人就狐疑地停下来，迟迟疑疑地下了空地，寻寻觅觅地就发现了我。我抖动着的圆滚滚的屁股和竭力要藏在屁股下的小尾巴可爱极了，那女人惊讶地叫一声：“小狗？！”就轻轻地把我从砖缝里拉出来，抱了起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抚摸我，把我托在手掌上，像托着一个比手掌大的圆馒头，只是我毛茸茸的可爱极了，而我的小心脏突突突地跳着，像一只小小的蒙着橡皮的锤子温柔地敲打着她的掌心，使她心里生出了怜爱。
　　 她就这么托着我进了家，叫一声：“黄宏声，你看，院子里有一只小狗。”
　　 黄宏声在里间里说：“早看见了。”
　　 那女人：“哪来的了，奇怪。”
　　 黄宏声从里间走了出来：“哪来的？你那个小祖宗抱回来的。嘿！他还真给抱回来了！”
　　 那女人唉了一声，端详着我，说：“多可爱呀，憨态可掬。还是个四眼狗。”
　　 黄宏声一撇嘴：“可爱啥呀，一只土狗。”
　　 那女人：“人们养狗也是赶时兴，一天一个样，说不定今年就时兴养土狗呢。”
　　 黄宏声鄙夷地：“从远方飞来的才是凤凰。你就别做梦了。”那女人没再搭腔，又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然后把我放在茶几上，蹲下来看着我。
　　 黄宏声叫：“哎哎！你怎能把它放在那上面呢？快放下来，脏兮兮的。”
　　 那女人说：“小狗嘛，就像刚出壳的小鸡一样从里到外干干净净的，脏什么呀。它太让人怜爱了，我不舍得把它放在地上。”
　　 黄宏声：“哪个东西小时候不可爱呢？长大了就不可爱了。你把它放下来，那不是它呆的地方。”
　　 那女人就把我放在了地上。地板砖又光滑又冰冷，使我很害怕，吱吱呜呜着，东瞅西瞧，看见了两只沙发中间昏暗的旮旯，就蹒跚着往过走。
　　 女人不由得跟在我后面猫着腰走：“嘿，看它走开像只企鹅似的多可爱呀。”
　　 我钻进了旮旯里，女人蹲着往旮旯里眊我，嘴里啧啧地叫我，我不理她。
　　 黄宏声说：“行了，行了，凤兰，赶快做饭吧。”
　　 凤兰就直起身来往厨房走：“这该怎么办呢？养着吧？”
　　 黄宏声也往厨房里走：“你看你看，前几天还反对，今天就动摇了。你呀，到头来总是向儿子投降。”
　　 凤兰：“这小狗多可爱呀！”
　　 黄宏声：“哎呀，你一会儿说了多少个可爱了，多腻味呀。你就记住了可爱，但忘了养一只狗多麻烦呀，不亚于抚养一个小孩。”
　　 凤兰进了厨房东瞅西瞧：“我知道，可是你那个小祖宗你能拗得过？现在已经把小狗抱回来了，你就更不好办了。”
　　 黄宏声：“再耐心地劝说劝说嘛。”
　　 院门猛烈地一响，一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门洞里一直响到空地边，嗵一声轻捷地跳进了空地：“咦？小狗哪了？”空地里脚步杂沓着。
　　 凤兰小声对黄宏声说：“咱不搭理他，吓他一跳。”
　　 刚说完，少年已风风火火地推开家门闯进来：“妈，爸，见小狗了吗？”
　　 凤兰：“没见，哪来的？”
　　 少年急得团团转：“哪来的？我抱回来的嘛！哪了？钻到哪了？”又跑出了家门。
　　 凤兰和黄宏声相视一笑，听着少年在院子里翻箱倒柜地找我。好一会儿，少年沮丧地回来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沙发的剧烈抖动使我吓得吱唔了几声。少年浑身一激灵，挺直了身子，竖起耳朵，然后猛然跳起来，吱一声把沙发挪开了，我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了。
　　 少年狂喜地把我抱起来：“哈！原来你在这里！哈！我明白了，一定是你们把它藏起来的。”
　　 凤兰：“是它自己钻进去的。”
　　 少年：“妈，你看这小狗多可爱呀，鼻子红红的，胡子直直的，眼珠子是澄澈的黑褐色，一点点眼白像白里透蓝的瓷器似的。看它眼睛上的眉毛，像两只杏仁，眉毛稍微微向上翘，对称地按在眼上面，和它的眼珠子一样呈黑褐色，像又长了一双眼睛似的。”
　　 凤兰：“可爱是可爱，但咱不能养它，太麻烦了。”
　　 少年不高兴地：“有啥麻烦的呀。”
　　 黄宏声：“又屙又拉的，把院子屋子弄得臊气难闻。而且长大了，你得时刻担心着它别咬了人，不然可麻烦了，咱看病的钱就给人家掏不起呀。”
　　 少年：“我打扫得勤快一点儿，我调教它定时定点的拉撒，这样就不臊气了。等它大一点儿了，我把它用绳子牵着，就咬不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