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宏声：“你说得容易，做可就难了，还是免了吧，省得日后麻烦。”
　　 少年就跺脚：“不嘛！不嘛！”
　　 黄宏声：“而且它刚离开它妈要想它妈的，整夜整夜地叫，咱们就别上班上学了。”
　　 少年：“它慢慢就会不叫了。”
　　 凤兰：“宏声，你就让他养上两天吧，他那点儿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两晚上睡不好，他就会把小狗送人了。”
　　 少年：“我才不送呢！要不然我今天就能把小狗卖三百块钱。”
　　 凤兰黄宏声都瞪大了眼睛：“别唬人了。”
　　 少年：“真的嘛，在班车上有个人当时掏出三百块钱来要买小狗，我没卖。”
　　 黄宏声气得直骂：“这么好的机会让你错过了！这比过几天白送人强多了！”
　　 少年：“你不尊重生命嘛！小狗的生命难道跟咱们的生命不一样？我要是买卖它，不就顶如作践我自己嘛？嘿！我才不会卖呢！我更不会送人。”
　　 黄宏声：“屁话连天！真是黄口小儿！”
　　 少年：“我不跟你讲辩了，反正我要养小狗。”
　　 黄宏声：“好好，我看你过几天怎么像送瘟神一样把它送出去。”一家人就闷声不响了，各干各的活儿。
　　 我饿了，吱吱呜呜的叫，在少年的衣服上手上乱舔。凤兰说：“小狗饿了。来，我给它喂一点儿饭。唉，儿子，名义上是你养它了，实际上还不是你妈我养它了？你是给你妈我找事呀！”
　　 少年咧嘴一笑，显得没皮没脸的，就把我放在地上。凤兰就找个小碗，拨了点儿米饭，放在我眼前，我看都不看。少年一急，就把我的嘴轻轻地摁在米饭上，我直往后撤身子。
　　 黄宏声冷笑：“还不会吃饭呢！几天就饿死了！”
　　 少年气鼓鼓地跳起来，瞪着黄宏声：“我给它买牛奶去！”
　　 黄宏声：“这下可好了，人还舍不得喝牛奶，倒给狗买的喝了。告诉你，咱是穷人家，没这份闲钱。”
　　 少年：“我用我的零花钱买，行了吧？！”就一摔门走了。黄宏声苦笑一声。旁观的凤兰抿着嘴偷笑一下。
　　 一会儿少年就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把小碗里的米饭哗啦一下倒进垃圾篮里。
　　 黄宏声骂：“败家子。”
　　 少年不理睬他，一口撕开牛奶袋，把牛奶挤进小碗里。
　　 奶香吸引了我，我蹒跚过去，贪婪地伸出小舌头一卷一卷地喝牛奶，凤兰和少年不由得过来蹲着，好奇地看着我喝牛奶。
　　 少年说：“多可爱呀。”凤兰无言。
　　 少年：“咱给它起个名字吧，就叫它四眼吧。”凤兰笑一笑，不置可否，因为承认了这名字，就顶如答应了养我了。
　　 黄宏声不由得从远处伸着脖子看着我喝牛奶。等我喝饱了，甸着大肚子像企鹅一样摇摇摆摆地径直又钻进了沙发间的旮旯里，黄宏声才又继续剥葱去了。
　　 下午，一家人都出去了，我被锁在家里，害怕极了，一动不动地团在那条缝子里，竖着耳朵倾听寂静里的危险。我想我母亲，也想少年和凤兰，我觉得他们和母亲一样是我的庇护。
　　 屋子里暗了下来。院门终于哗啦啦地响，我听出凤兰回来的脚步声，就急窜窜地跑到门前摇头摆尾手舞足蹈呜呜咽咽着。
　　 凤兰一开门，我就扑到她的脚面上。她没有料到，好像往常那样迈着脚，她的脚就把我踢到了一边，痛得我哭叫起来，她才猛然明白了过来，急忙蹲下来，双手捧起我来：“啊呀，我没看见！嘿！这小东西，你是来迎接我回家的吧？嘿！真是没想到！瞧你高兴得身子扭得就像活鱼儿一样，嘿！这小东西懂得亲人呢！”就把我抱在怀里。
　　 我在她的怀里乱嗅乱舔，因为我从她的身上嗅到了和母亲类似的气息，让我特别的温馨，特别的想撒娇。
　　 果然我这娇儿般的真情使凤兰对我产生了母爱，像抱婴儿一样抱着我颠我亲我，赶紧给我倒牛奶喝。
　　 我正喝着牛奶，院门又一声响，我听见是少年回来了，就撒腿像绣球一样滚到门前吱吱叫着摇头摆尾手舞足蹈。
　　 凤兰痛爱地看着我，高叫一声：“小心脚下，有小狗。”
　　 往进踏步的少年把脚猛地停在离地三寸高的地方，我就单站起来，前爪搭在他的鞋头上拍打着，摇头摆尾地欢叫着。
　　 少年惊奇地弯下腰来抱起我：“妈，四眼能认住人了，会亲人了。”
　　 凤兰笑：“真是一条通人性的狗呀。”
　　 少年：“那咱们养起它来吧？”凤兰笑而不答。
　　 少年就逗着我在地上玩。院门又响了，我又窜到门前，摇头摆尾手舞足蹈。
　　 门一开，少年喊：“看脚下！”
　　 一只大脚已经呼地照着我的头顶踩下来。我机灵地一闪，就咚地踩在我前面，我扑在鞋面上摇头摆尾，又咬黄宏声的裤脚，又呜呜地热切地叫着。
　　 黄宏声一动不动，终于弯下腰来，把我用手卡起来看了一看，我天真烂漫地在他手里欢实地拧扭着身子。他把我放了下来，进了里间。
　　 晚上吃完饭没事干，他们就逗我玩。我咬他们的手，咬他们的鞋，把他们的拖鞋叼着到处跑，把丢给我的线球扑咬得四处滚，又转着圈咬着我的尾巴，因为我一下午歇够了，因为我觉得不陌生了，因为我浑身的精力，满腔幼小动物才有的喜悦需要发泄。先是少年开心地笑，接着是凤兰开心地笑，最后黄宏声也不由得笑开了。
　　 忽然凤兰说：“啊呀，快十一点了，该睡觉了！今晚过的真快呀。黄风，快给小狗做个小窝。”
　　 少年：“怎么做？”
　　 凤兰：“找个纸箱来，挖个洞，垫些旧衣服就行了。”
　　 黄风急忙照办，凤兰积极参与，我的窝很快就好了。我被放了进去，我觉得真舒服，就在自己的窝里咬扯着旧衣服玩。
　　 第二天一早醒来，黄宏声对凤兰说：“真奇怪，这狗一声也没叫。”
　　 我的饭量可真大，第二天中午，一袋牛奶就喝完了。黄风又要去买一袋来，黄宏声说：“搬一件儿吧，零买不划算。”黄风高兴地跳起来：“给我钱。”黄宏声：“你的零花钱呢？”黄风：“是你要搬一件儿的，又不是我要搬一件儿的。”黄宏声笑骂一声王八蛋。
　　
　　 三
　　 对我的好奇深深地吸引了这一家人，他们虽然经常看到我的同类，但如同经常看见前面一座山，却没有进过山里，如同经常看见一座大楼，却没有进过楼里面一样，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养过狗。黄宏声就感慨，人的祖先和狗的祖先曾经如同在一个锅里搅饭吃的姊妹一样在森林里草原上搅饭吃，可他们的后代竟生疏的相隔十万八千里了，得重新认识了。是的，他们在重新认识我，在认识我的过程中他们也认识了自己远祖的习性，就如同千万里外的人，回到了祖先的旧居地，从旧居地里的人的习俗中看到了祖先生活的影子一样——人是容易怀古恋旧的呀。
　　 他们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把叼到嘴里的东西往我的窝里叼，每当这时我总是抿着耳朵，匆匆忙忙，一副谁挡了我的道我就翻脸不认人或者扭头就逃的样子，而且显得鬼鬼祟祟的，神神秘秘的，生怕被人撞见了似的，而且我见到什么叼什么，哪里背静我就到哪里翻腾去，把家里好久不见了的东西忽然就翻腾了出来，他们就会惊叫一声：“呀！那不是XX吗？它从哪里翻出来的！”而且我叼他们的鞋，叼他们的袜子，叼他们手里用的东西——总之别让我看见，看见了我总会瞅到让我叼住它们的时候。每当他们找不到该用的东西，就佯怒地做出要打我的样子向我冲过来，举起来手来做要扇耳光的架势，我佯装害怕了，一溜烟钻进沙发旮旯里，他们就笑哈哈地到我的窝里去翻找自己的东西。
　　 有一天，黄宏声就对凤兰和黄风解释我这种在他们看来古怪的行为：“这是远古时饥寒交迫的恐惧深深地留在了狗的基因里了，所以储备东西成了狗无师自通的本能。实际上这种本能人也有，而且高级多了。国家储备粮食黄金，个人储蓄钱财，都是这种本能使然，可见我们人类的本能和动物的本能是一样的，只是表现方式更完善些罢了。看它藏的多隐秘呀，我们可以想象，远古的时候，我们的远祖和它的远祖曾经互相偷窃对方的储备物。嘿，那时一定很有趣，哈哈！”
　　 而对我总是倒窝的行为他们更觉得有趣。我很快就丢弃了那个纸箱，擅自选择了沙发间的旮旯为窝。他们几次硬把我放回纸箱里，可我一扭头又回到了新窝里，他们只得向我的固执低头。可很快地我又选择了床底作为我的窝了。黄宏声对此的解释是，这是出于动物自我保护的本能——越隐蔽的地方越能避开别的动物的威胁，因为自我保护是动物最强大的本能，就拿人来说，我们筑房、筑城，建设强大的国防，都是自我保护的本能使然，因为只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才能使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才能传宗接代，香火不断。就拿我们人的心理来说，对再亲密的人，也总有不开放的角落——这也是自我保护的本能使然——在任何生命的潜意识深处，都充满了对别的生命的不信任。就拿四眼来说，咱们对它这么好，可它就是不信任咱们，这是由不得它的，本能具有强大的主宰力量，就像我们对狂风暴雨无能为力一样，所以这不能说明它不亲我们，是因为咱们老是能轻易地找到了它，找到它藏的东西，而让它深深地不安，所以它老是不由得要找一个咱们找不到它，或者找到了也奈何不了它的地方为窝。现在它把窝搬到了床底下，咱们找到它和它藏的东西就费劲了，因为床底太低了，太深了，你钻进去不容易，所以你只得放弃寻找。就像那次我去赴宴，要穿那双黄皮鞋，我刚从鞋柜里找出来，放在地上准备换鞋垫，它一口叼起来，抿着耳朵一溜小跑钻进了床底，害得我想脱掉穿好的衣服钻进床底下找，看看时间来不及了，只得蹲下来低声下气地乖哄它给我叼出来，它蹲在里边忽闪着眼不理我，我找来拖把往出赶它，它总能溜到一个死角使我奈何不了它，我气急败坏地擂着床想把它吓出来，过了一会儿探头看它，嘿！它脑袋枕在前爪上挑衅地看着我呢！所以呀，床底现在是它最理想的窝了，以后咱丢了什么东西也不要去找了，过几天它玩着玩着就又叼出来了，因为我的黄皮鞋过了几天它就叼得丢到了当地。
　　 如果说他们从我对窝的选择和对东西的储备使他们想起了自己远祖的生活，那么我吃了就睡，睡醒了就玩的无忧无虑，使他们羡慕不已。我要睡时他们怎么逗我，怎么团玩我，都影响不了我的酣眠，所以黄宏声感慨地说：“看来神经衰弱只有人才会有呀。”而我玩起来是那么的疯癫，那么的酣畅淋漓，使黄宏声不由得感慨生命的欢乐，生命的迷人，生命的活力，感慨生命的形式是多么的丰富多彩，人只是其中的一种而已。是形式就有缺陷，所以人不是十全十美的，别的动物也不是卑贱简单的，每一种形式都突出了生命的某一方面，也就是说生命的丰富多彩的内在就是通过这么多的形式来表现出来的，也就是说人没有自傲的资格，人只是生命的万紫千红中的一个点而已。
　　 是的，我的欢乐让他们羡慕，也让他们烦，因为我总是叼住他们的裤脚让他们陪我玩，抢走他们当紧用的东西逼他们追我，我就和他们捉迷藏。他们气极了，好不容易逮住我，看着我那狂颠的憨样又舍不得打我了。
　　 最后他们想出了个办法，丢个线球给我，因为他们发觉，只要是在动的东西，我就特别感兴趣。于是我越扑咬线球，线球越滚动跳跶的厉害，我就越来劲儿，扑咬得线球鸡飞狗跳，他们乐得合不拢嘴。
　　 可线球是招架不住我的扑咬的，凤兰很快想出了一个主意，买了只碗口大的皮球丢给我玩，这下我可遇上了真正的对手了，因为线球我一爪就能按住，可皮球我一按它就滑走了，我一扑，它跑得更欢了，我就拼命地想逮住它，想像线球那样被我按住了任我撕咬，可这家伙刁滑得很，总是滑溜溜地轻松地摆脱了我，使我觉得很丢人，就更疯狂地扑咬它，直累得我跑不动了，它还是轻松自如地呆在我前面嘲笑地等着我去逮它。我气得吠吠直叫，就狠狠地东张西望想咬个东西来发泄怒火，可这时总会看见我的尾巴，我就转头去咬它，可它总是在我的嘴快要咬住它的时候往后一缩就溜掉了，使我像陀螺一样满地转着想咬住它，逗得他们哈哈大笑——是的，笑，我给他们带来了欢笑！但是更重要的是，我给他们带来了对他们全心全意的爱，完完全全的信赖！一听见他们回来的声音，我就兴奋的浑身颤抖，手舞足蹈已不能形容我的喜悦，我打梅花掌一般缠绕着他们的脚不让他们走，直到他们抱起我来，我颤抖着，吱唔着疯舔他们的胸脯衣领脖子脸，而且天天如此，这样持久而又疯狂的激情能不感动他们吗？当他们带我出去时，我总是颤抖着磨蹭在他们的怀里不下地，仿佛一下地我就会没命了似的，有时下了地，我绊腿棍一样绊着他们的脚一步也不离，而我一发现有危险，就没命地哭叫着跑回他们身边，一下子窜跳进他们的怀里——这样完全的信赖，能不使他们柔情满怀吗？
　　 黄宏声说：“在这个世界上，充满对我们爱和信赖的，就是四眼了，这世界上爱和信赖太稀缺了。四眼呀，你就是把它扔到火里，它从火里跳出来，仍会义无反顾地扑到你的怀里避难的。他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是的，我成了他们的家人了，我的加入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节奏，生活规律，生活气氛，就像三角形变成了四角形。就如同以前他们是三个人玩牌，现在加上我就是四个人在玩牌了。像玩牌时新手总是被老手们照顾关怀着一样，我成了他们生活的中心，尤其是当我开始吃饭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