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被抱回来时，一天一袋牛奶，后来增加到一袋半，这给不宽裕的他们增加了经济负担。凤兰笑着说，就是黄风小时候也没这么舍得花过这样的钱。他们就引诱我吃饭，可我闻一闻就走了。他们就找原因。
　　 有一次黄风扳开我的嘴，说我的四只犬牙才上下才各长起两个来，还咬不住饭，所以不吃饭，这样荒谬的理由，黄宏声和凤兰竟也信了，一家人就不时扳开我的嘴，看我的犬牙长全了没有。
　　 有一天凤兰买回四条鲤鱼来，已开剥过了，浓烈的鱼腥气一下子刺醒了我沉睡的食肉的本性，或者说像捅破了蛹放出了蛾一样把我基因里对肉的贪婪释放了出来。我狂躁地对着凤兰提着的塑料袋扑咬起来，仿佛等了千年万年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东西似的。
　　 一家人诧异片刻，终于恍然大悟地笑了。
　　 黄宏声摇摇头说：“真不愧是食肉动物呀！”
　　 黄风反驳说：“是杂食动物。”
　　 黄宏声说：“先是食肉动物，后来环境所迫，尤其是被人驯养之后，跟着人开始吃杂食了。可见狗是很能适应环境的。你像狮子老虎等等死抱住肉食不放的动物，都快要绝迹了。”
　　 黄风就把我抱起来，我第一次狂怒地挣扎着，像一条草鱼一样在他的怀里狂扭着身子，黄风手忙脚乱，终于被我咬住了他的手指，黄风惊叫一声，放开了我，我就窜到了厨房地下盛鱼的盆前，前爪搭在盆沿上，伸着鼻子贪婪地嗅着鱼腥味，舔着鱼身上的血迹。
　　 黄风笑骂：“见肉忘义，真是狗脸，说翻就翻了。”
　　 黄宏声笑：“看它这幅赤裸裸的贪婪相多让人汗颜呀！可见人虚伪掩饰，是发现了自己让自己脸红的地方，看来也只有人能够自我发现，自我审美，从而自我完善，自我欣赏了。”
　　 我趁凤兰不注意，竟然把一条几乎和我一般长的鱼叼出盆来，抿着耳朵哧溜溜地拖出厨房往床底下拖去。
　　 凤兰惊叫一声，追过去，我狠狠地瞪着凤兰，喉咙里呜噜呜噜地咆哮着，一家人好奇地大笑。
　　 黄宏声说：“狼的本性露出来了。”
　　 黄风说：“狗和狼是死敌，怎能把狗说成狼呢？”
　　 黄宏声：“狗和狼是亲兄弟，后来因为人的缘故闹翻了，但它们有太多一样的本性了。”
　　 眼看我要拖进床底下了，凤兰按住了鱼的头，我咆哮着叼着鱼尾和她争，她只得用刀背轻轻地拍我的头，我仍死叼着不放。黄风笑着伸手卡住我的嘴一夹，我的嘴张开了，凤兰才把鱼拿回鱼盆里，把鱼盆端在炉台上，我的嘴巴在黄风的手里挣扎着。
　　 黄风惊喜地叫：“四眼的犬牙都长出来了。”
　　 黄宏声天真地笑着正要过来看，我已经从黄风的手里挣脱出来，扑进厨房，气愤地冲着炉台扑叫着，把炉台抓得刺刺直响，妨碍了凤兰做饭，黄风只得过来哄我出去，见我不听话，第一次用力打了我几巴掌，我气呼呼地钻进了床底，委屈地呜咽着，鼻子喷得直响。
　　 炖鱼的香味飘进我的鼻子里了，我就馋疯了，从床底钻出来，扑进厨房，冲着热气腾腾的锅叫唤着，或者跑进客厅在他们的脚下叫。
　　 咳！我真是丑态毕露呀！他们乐得笑了一阵又一阵。
　　 鱼炖出来了，我跟着端鱼的黄风跑进跑出，几次绊住了他的腿。他们坐下吃鱼，我就往他们的腿上扑，前爪搭在他们的大腿上，贪婪地盯着他们的嘴直叫，要不就伏在地上做预扑状冲他们吼。
　　 凤兰问：“咋办？给喂点儿吧？可是一开始就给它吃肉，吃馋了它就不好抚养了。”
　　 黄宏声：“没办法，喂一点儿吧。”
　　 凤兰就把鱼骨头丢给我一些，我饿狼扑食般一下就扑住了鱼骨头，喉咙里凶狠地咆哮着，这时就是我母亲到我的跟前来我也会翻脸无情的。
　　 黄宏声笑：“生命最原始的丑态露出来了吧？哈哈！不过这很自然，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自己，因为食物在原始时代是多么的紧缺呀！越紧缺生命越贪婪越寡情。”
　　 黄宏声的话还没说完，我几乎不嚼，脖子一伸一伸的就把鱼骨头吞咽下去了。然后又冲着他们愤怒地吼，仿佛他们占有了我的东西似的。
　　 凤兰只得又丢些鱼骨头给我，说：“慢点儿，小心鱼刺卡住的。”
　　 她刚说罢，我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凤兰慌忙蹲下来扳开我的嘴：“卡住了吧？卡住了吧？你呀！谁和你抢呀！这该咋办？”
　　 黄宏声：“给它塞团馒头，强迫它咽下去，顺便就把鱼刺带进肚里了。”
　　 于是黄风急忙抟了一团馒头，凤兰说大了，父子俩说不大，凤兰就接过去，夹开我的嘴，把馒头团塞进我的喉咙口，我只得一哽一哽地咽了下去，撑出一眼泪水来。然后咳了咳，果然喉咙不痛了，就又冲他们愤怒地叫起来。
　　 凤兰问：“咋办？”
　　 黄宏声：“把鱼肉弄碎了，和米饭拌起来喂吧。”
　　 凤兰照办了，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有那股香味就行。可我不会叉着吃，只会像舔牛奶那样用舌头舔着吃，他们就说，我母亲还没来得及教我吃饭呢！
　　 大概是第一次吃饭的过，我吃坏了肚子，半夜呕吐。他们很担心，第二天中午抱我去门诊打了针，我好多了，晚上又去打了一针。
　　 凤兰痛爱地抚摸着我说：“嗨！这顶如抚养一个孩子呀！”
　　 是的，他们确实像抚养一个孩子，从我开始吃饭后，每天吃什么都要先把我考虑过才决定，他们的娇惯使我越来越挑食，他们就越来越头痛，互相埋怨着把我惯坏了。
　　 随着我的长大，老是要往外跑，他们就怕把我丢了，不论谁一回家，首先问的一句话就是四眼在吗？
　　 是的，他们越来越宠爱我了，因为他们越来越发觉我是一条聪明伶俐的狗。我很少往家里拉撒，除非他们把我锁在家里的时间过长，我实在蹩不住了。而且我在院子里总是找远离家的角落拉撒，只要有人在家，我要屙屎撒尿总是冲他们叫，或者抓挖着门，他们就懂了，就放我出去。
　　 只是我特别讨厌潮湿，一下雨我就死活不出去拉撒了，这使他们很无奈——毕竟我不是人呀！而且我能察言观色，惹他们恼火的事我尽量不去做。更让他们吃惊的是，我能看出什么人是他们不喜欢的人，我会狠咬他们。我能听出细微的陌生的声音来，竖起耳朵叫个不停。
　　 黄宏声常常双手卡住我的胸，和我脸对脸，长久地盯着我清澈激灵的眼睛说：“这眼睛灵得在说话呀，可惜嘴不会说。我说，很多动物的聪明才智不亚于人类，如果它们的前爪也进化得和人类一样变成了手，创造出了它们的文字，它们是会处于人类这样的地位的。而且我认为人类能有今天的地位，也是命运使然，是许多无法预料的偶然促成的，而不是人类本来就得天独厚的必然结果。”
　　 总之在他们的眼里我可不是一般的狗。有时带我出去溜达，小孩们很野地追我，他们会翻脸凶狠地骂他们，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一次一个邻居谈笑间说他们：“狗嘛，有什么呀，大街上到处都是。”言外之意是笑话他们宠我宠的出格了，再宠我，我也是条狗呀！他们就好久不和这邻居来往了。有一次我跑出了院子，一家人你怨我我怨你地吵了一架，都急着四处找我，总算找到了我。
　　 是的，我幸福极了。他们后来把我抱到了床上和他们睡，我学他们枕着枕头睡，学他们仰面睡侧身睡，学他们打呼噜。而我睡前总是在床上缠着他们玩，叼他们的手，叼他们的耳朵，叼他们的鼻子，舔他们的脸。他们烦不胜烦，但笑哈哈地不发火。我肚子一不舒服，就病怏怏的小孩一样磨人，凤兰就捋我的肚子，用暖水袋给我暖肚子，再不行就抱我去门诊。这时我躺在她的怀里幸福极了！
　　 黄宏声不时说：“原来生命与生命之间除了相食，还可以相悦呀。”
　　
　　 四
　　 就是我跑出去那次后，他们的隐忧变成了担心，因为他们是租房户，院子里还住着一家人，所以不能保证院门时时能关着，而把我锁在屋里显然不合适，除了我蹩不住屎尿要拉撒外，我越来越顽皮，会把家给他们抄了。
　　 从那次后，他们一下班放学就急匆匆地往回赶，用凤兰的话说，好像家里有吃奶的娃娃。有一次凤兰赶回来，院门开着，我正好在院门口撕咬着一只鞋垫玩。她吓坏了，因为过路人一把就会抱走我的。她终于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咱们把四眼拴住吧。”
　　 黄风：“那不是像给人带上脚镣了吗？我不答应。”
　　 凤兰：“妈也舍不得拴住四眼，你说它满院活蹦乱跳的多好，可要是一下子让人抱走了，人家还会像咱这样宠它嘛？说不定一不合意就打它，甚至会成了人家一盘菜。咱委屈它是为了它好呀。”
　　 黄宏声说：“你妈说的对，咱把四眼拴住吧。”
　　 黄风委委屈屈地不吭声了。于是一家人把我抱到狗具店里，让店老板在我前腿的前后各扎了一圈黄皮圈，在两前腿之间用一寸长的一截黄皮子连接起两皮圈来，皮子上镶一银色的转口，一条五尺长的花蛇皮一样的扁绳子扣在转口上。嘿！我好欢喜呀，我努力用嘴去叼那转口，身子直往后撤，以为身子撤后了，就能够着转口了，可没想到那转口也往后撤，我就后撤着身子碰翻了人家的凳子，碰到了人家的腿上。我气恼地直叫，尾巴哗哗地甩来甩去。我狠劲地叼住了绳子往过拉转口，看看近了，可一松口，转口又缩回去了。我就这么无望地折腾着，店里的人笑破了肚皮，直夸我是只活泼聪明的狗。
　　 他们牵着我往回走，我向前跑，被拽住了，我退到后面，被拽向前了，我要去左面嗅一截香烟，被拽了回来，我要去右面叼一只方便面袋被拽了回来。这下他们是省心了，不用带着我溜街时跟在我屁股后面提心吊胆了，而我却苦恼极了。
　　 我意识到这苦恼来源于绳子，我就不时凶狠地咬那根绳子，他们就急忙制止我。更气恼的是他们一上班上学走了，就把我拴在空地上的那颗靠近他们家门的树上，我的活动范围就限制在以这棵树为圆心的五尺方圆之内了。
　　 我再也不能到墙脚去刨那条砖缝里的土了，我再也不能叼了东西溜到院门洞里偷偷地嚼了，我再也不能顺着那码砖头，爬到碳棚顶上，在那上面的杂物堆里认真地翻寻东西了，或者把前爪搭在院墙上，冲着隔院的邻居汪汪地叫了，我再也不能钻进碳棚来，一会儿把叼到的东西藏进去，一会儿又把厌恶了的收藏物丢出来了，我再也不能偷偷地伏在那两丛花下面，等着麻雀一跳一跳地过来，然后猛地扑出来，吓得它魂飞魄散地仓皇而逃了，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麻雀在我活动范围的边儿上得意洋洋的挑衅地跳来跳去！我咬我叫，我拼命地用抓子刨土，我拽着绳子绕着树兜圈，有一次越绕绳子越短，很快把我的脖子吊在了树干上，我拼命地撤着身子想摆脱困境，结果自己把自己勒的口吐白沫翻着白眼，眼看就要勒死了。
　　 黄宏声正好回来了，救了我一条命。他就想了个办法，在树上套了一个水桶粗的钢圈，把绳子系在钢圈上，这样不管我怎么绕着树跑，绳子也再缠绕不在树上了。
　　 我对绳子恨死了，动不动就咬嚼它，叼着它在地上滚来滚去，好几次绳子把我缠绕成一团，像被网兜紧了似的，直到他们回来我才能解放了出来。
　　 他们一回家就把绳子从转口上解开，我就疯跑疯跳疯叫，要把失去的自由补回来似的。他们就大声呵斥我，我充耳不闻，因为我知道他们舍不得打我。可一发觉他们要出去了，我就到处逃，钻进床底下，钻进碳棚里，绕着果树跑来跑去，他们逮不住我，总是以一根火腿肠为代价，诱使我就范。我虽然知道那是圈套，可是那火腿肠太诱人了！
　　 可不管怎么说，我恨死了那根绳子，我终于发现每次解开我后，他们都把绳子放在床头柜里，我就观察了几次他们开关床头柜，就趁他们不备，用前爪拨拉开了床头柜，钻进去，把绳子叼进了床底下。
　　 他们又要上班去了。黄宏声找绳子，不见了，挠着头说：“明明放在这里了嘛。”忽然明白了过来：“床头柜是开着的！”就叫我，不见我答应，就走到床前蹲下来往里眊——他们找我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床底下——我的窝。
　　 我鬼鬼祟祟地把脑袋趴在前爪上盯着他看。这时他就看见了我身边的那根绳子，就笑骂一声，钻进来拿绳子，我就叼着绳子往里走。
　　 就这样，他爬着追到右我就叼着绳子转到左，他追到左，我就叼着绳子转到右。可是绳子很长，他终于抓到了一端，爬出来往出拉绳子，我死叼着不放，就连我拉了出来。他伸手抓我，我急忙丢下绳子溜进了床底下。
　　 一家人怜爱地笑着，只得又给我半截火腿肠，才又把我诱出来抓住了我。以后他们把绳子放在了电视柜上，我就没办法了，冲着电视柜又扑又叫，把地板砖挖的刺刺地响，他们笑成一团，我只能气恼地吱唔着作罢。
　　 有一次黄风毛手毛脚地把绳子往电视柜上一丢，一端耷拉了下来，我趁他们不注意，一跳，前爪搭在电视柜壁上就叼住了绳子，然后拖下来，把电视柜上的梳子带了下来，啪一声响。我也顾不得了，抿着耳朵一溜烟叼着绳子跑出家门钻进了碳棚里，用爪子刨着碳棚里的虚土埋了绳子。却不知梳子的响声惊动了他们，他们早像小孩愉快地偷看伙伴鬼鬼祟祟干什么那样，尾随着我来到碳棚前，探头探脑地看我怎么处理赃物。我从碳棚里跑出来，见他们站在碳棚前鬼鬼祟祟地咕咕地笑，我不理他们，径直回了家。唉！可想而知我又失败了。唉，时间长了我也就向绳子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