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医疗条件实在差得很，到大队办的医疗室也只能给一点退烧片，最多打退热针而已。对于仅仅是发热，往往是拖拖就拖好了，因为多数情况是感冒，所以可以拖好，而且比吃药还好。她是拖好的还是吃药打针好的，我也不去追忆了。总之，不几天就好了。整个幼年时期，曾多次感冒，只是我不在家，她的妈妈和外婆并没有每次都告诉我。但这一次给我的印象是很深的。显然，由于孩子增多了一个，经济情况日下，对她的护理不如她姐姐。姐姐那时一发热就去医疗室，虽然得到的结果也仅仅是退热片，但待遇毕竟不同了。
　　 1978年秋，她患了肾炎。
　　 这一年的秋天正是我们一家最繁忙，最疲劳的时期。因为小三子已出世，我们又有了第三个孩子。不仅如此，我们砌房子的大工程也到了最后冲刺阶段，这一年以及以后的三、四年，是我自己也是我们全家历史上最穷困，最艰难的时期。外婆虽然因为我“不喜欢”她而继续袒护她，不给我对她实行管教，然而因小三子作为主要护理对象，外婆，妈妈对她的照顾也大为减少。她整天贪玩不归家，在外面乱跑，无处不在。最不好的是，大概是钻麦田找豆荚吃的缘故，使她患了严重的“麦芒疯”，周身奇痒无比，身上多处被抓破。另外，还莫名其妙的多处起了病疙瘩，有的已破头，化了脓。所有这些，都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我在一个星期天回来时，看见她妈妈晚上给她洗澡，就用洗澡的脏水给她洗身上的患处和疙瘩，其实不洗也许还好点。由于我们新房子未砌好，又正值大忙季节，收麦子，插秧。现有的房子不到十五个平米，大人已累得不行，哪里还有那么多时间再去烧开水给她洗患处。我们没有钱为她到大队医疗室去洗伤口，以为没有什么关系，结果伤口化脓感染，引起肾炎。
　　 现在我终于明白，身上如果起疙瘩化脓，即使不用脏水洗，也会引起肾炎，一旦发现这种疙瘩必须立即吃药，打针使它很快消失，否则很容易引起肾炎的。此后不到第二个星期天，家里带信给我，说小二子浑身肿，要我回去，我请了假到家一看，吓了我一跳：两眼水肿，周身也肿。大队医疗室要我们上阜宁去看，说可能是肾炎。
　　 我一听说是肾炎，顿时心就紧了起来。小孩得肾炎我是见过的，在成都时有两个同事的孩子都得了肾炎，几个月不见彻底断根，一直小心翼翼的护理着。他们的条件那么优越，几个月不见彻底好，我们哪里有那么好的条件，又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这怎么得了！而且，据他们说，如果不治彻底，年龄大了就治不好了，一辈子治不好，寿命很短。又听说治肾炎无特效药，只靠忌盐和卧床休息让她慢慢好转。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像压上了一块冰，又沉又凉，几乎绝望了。
　　 小二子真是多灾多难啊，一生下来就得“破伤风”，接着感冒连连，现在又得肾炎。虽然如此，她还在蹦蹦跳跳，还在跳舞唱歌。我和她妈妈第二天就带她到阜宁医院检查，治疗。上路后，开始她还能走一会儿，但很快就说走不动了。我还希望她患的不是肾炎，所以还不十分注意。等她说走不动了，我顿时紧张，感到不妙了，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让她走路了。我立即把她抱起来，并再也没有放下。当时的轮船码头在王滩，从家里到王滩徒步走要走四十五分钟，此时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抱着她累的真是够呛。因为那时她已六周岁，虽然瘦了不少，但抱着她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到了最后我几乎走不动了。当然，比六年前在东崔上阜宁要好点。在轮船上也不十分拥挤。带着一颗悬着的心到了阜宁医院，一查，果然是肾炎！此时，我悬着的心沉重了起来，却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接受这个严酷的现实。她妈妈倒没有怎么惊慌，说肾炎就是忌盐罢了，很快就会好的；还说乡下有很多小孩得了肾炎，忌盐几个月就好了。我听了根本不信，减少不了我的忧虑。
　　 我们从医院回来又请厂医阴医生治，阴医生一听说肾炎，看了检验单，不由得大怒：“这下坏了，这下麻烦了！你们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让她得了肾炎！”我们面对阴医生的责难，无话可说，也不做任何解释。因为这确实是怪我们不好，尤其是要怪我这个知识分子的父亲。我和阴医生相当熟悉，关系也很好。她心地善良，很负责任。阴医生边说边准备器械，准备为她推高升葡萄糖。她还余怒未消，又说道：“有了小三子就不要小二子了！你这个做妈妈的有责任！那么大的伤口不去带她看！就怪你！”我还从未见过阴医生发这么大火，这是她责任使然，我更进一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否则，她不会发这么大火的。我向阴医生解释说，不怪她妈，怪我，因为她妈不懂而我是懂的（其实我也不懂，我只以为小孩子出疹子会引发肾炎，而患疙瘩者甚多，都未听说会引发肾炎的）。哪知，阴医生不服，又说道：“怎么怪你呐？你又不在家，是她妈妈带的，怪她妈！重男轻女，有了小三子就不要小二子了！”“这下麻烦了！”她又说道。我问她：“怎么办？要不要紧？”“怎么办？要不要紧就看你们怎么带她了，没有特效药，只有吃利尿药，要彻底忌盐。”她没有说问题多么严重，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道：“这下麻烦了！”我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虽然阴医生没有具体的说。这是阴医生在安慰我，不提问题的严重性，以免我担心。阴医生一边给她推高升葡萄糖，一边说：“推这东西最费时间，也最吃力，一般的护士是不肯做的。”确实，在县医院检查过后，只开了药，并没有开出推高升葡萄糖的治疗单，那时还没有改革（改革刚开始），县医院吃大锅饭，治疗费用很低，如此费事的治疗，收费甚少，所以他们都不愿意干。然而阴医生却十分认真地为我们做了，除了药费，她的手续费分文不取。我平时对她就非常尊重，此时更是敬而畏之。
　　 这样，每天推一次（也许两次？记不清了），连续推了好几天，直到全身消肿为止。消肿之后，她一下子瘦了许多，精神倒也可以。此后阴医生除了嘱咐忌盐外，也和其他医生一样，嘱咐我们不能给她吃肥肉，只能吃鱼。要休息，菜里不能放盐，习惯就好了，等等。我知道，这是十分困难的，她是个吃咸吃惯了的孩子，而且嘴也特别刁，再好的菜如果不放盐，她是不肯吃的。在我这里的治疗期间，我们弄点好的给她吃（其实哪里有什么好的？大概只吃了一次鱼，然后就是藕，豆腐等）。没有盐开始她还吃的不错，但越到后来越不想吃了，我不得不好言相劝，告诉她，要是吃咸的就会没命的（这是实话！）。我一再告诉她妈，今后要特别做另外的菜给她，不能放盐，可以多放点油。为此，我把我每月仅有的半斤油的定量，全家省下来给她做菜吃。
　　 从此，我每周必定回去，回去总是以我的经济所能带点好东西给她吃。我每次回去总是告诫外婆，要小二子活命，必须坚持两条：第一，忌盐，这点必须坚持。第二，休息，不准外出玩耍，更不准跑动，最好卧床休息 。陪她玩，给她讲故事。我之所以如此告诫外婆，因为她根本不相信小二子有什么危险。外婆不懂科学，不懂医。外婆曾公开的反对我说：“小二子不是好好的吗？看你虚的这个样子！”为此，我下决心和外婆狠狠的吵了一次；我同时严厉告诫她的妈妈，必须做到这两条。她的妈妈要好一点，因为她文化程度高了许多，又看我如此重视和紧张，她妈妈也不得不紧张了。大概也因为她妈妈注意了，才控制了她的活动量；要是依着外婆，早就把她放出去玩了（乡下好多孩子都是在暂时无重症时放松治疗而致命的）。
　　 卧床休息根本没做到，这当然因为农务家务太重，大人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看住她。但和外婆不重视不注意有很大关系，因为她几乎全是听外婆的。所以，在生病期间，仅仅减少了活动量，未能做到好好休息，以致恢复时间大大加长了。我也同时给她姐姐讲了，要她陪妹妹玩，叫妹妹睡着或是坐着。但是姐姐也还是孩子，又在上学读书，也不能陪她多少。但可以肯定比生病前陪的时间要多些。在她生病期间，每次到家总是看到她并不是睡着或是坐着而是在走动，在玩。她的外婆和妈妈却并不过问。我此时就责怪外婆和她妈妈，并立刻严厉地责令她坐下来不准走动，她立刻哭了起来，并大喊：“大姐啊，陪我玩，大姐啊，陪我玩.’”可见，大姐此前并没有陪她玩。只要我在家，我是不准她活动的。我每回去一次，总一再告诫外婆和她妈妈：要想小二子活命，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忌盐和休息。如果你们不帮助她做到这两点，小二子就没命。你们不要看着她现在玩得好好的，实际上是很危险的，等严重了就来不及了。她妈妈满口答应了，外婆却仍然不以为然，总是说我太虚。小二子无故乱走，外婆总是不问，任她走动，并说；“我们哪里看得住？”问题不在于看不看得住，而是外婆根本就不想看着。但她妈妈还是管，这才减少了她的活动量。因此，可以说在休息方面根本没有做好，在忌盐方面做得比较好，但也没有完全管得住，还是偷吃了几次咸物。其中一次是她妈妈告诉我的，也是被她妈妈抓住的，——她叫邻居的一个小孩偷腌制的咸萝卜干给她吃。唯一做得好的，就是每天按时定量给她吃利尿药。在前三个月，她非常消瘦，因为不吃盐，饭吃得少。这一段时间总算未再肿起来，意味着未加重，在恢复。我每次回去第一句话就是问她肿不肿，第二句话就问休息的怎么样。大约在第二个月左右的时间，我一个人带着她去县医院检查一下，看看好转或好一点没有，结果是离痊愈还好远呢，被医生责备了一下，说道：“这么点时间就好了吗？”就这样，大约过了五个月或半年的时间，我又带着她的病历单，再一次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完全好了。当我得到医生的肯定的答复时，我高兴得几乎要喊出来。医生说可以吃盐了，但近期不可多吃。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当时还根本不相信这是事实，因为在我的印象中那两个同事的小孩几年了还不好（可能也只是几个月，我的印象不深了，时隔多年，当年也记不清了），也许她的体质好，忌盐基本成功；或者也许她休息的不好而又活动量又不大时，会比卧床好一些？也许是农村小孩患肾炎好得快的原因？
　　
　　 四
　　
　　 正是她学前教育的关键时刻，小三子出世了，她的外婆和妈妈把主要精力都投向了小三子。我记得她曾向她妈妈要“a o e ”书，（汉语拼音书），她妈妈也给她买来了。可惜，我们终究未能认真而细心地教她，未能在她身上下功夫；再加上她贪玩的天性，靠她自发的学习那是不可能的。在最关键的时刻，我也没有去抓她。所以，一开始就未能取得成功，失败了。这个失败是我今天才想起来的，而在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因为她一直是外婆带着的，学前教育的失败与外婆不重视有关。外婆虽不识字，但至少可以督促她认字和做算术，至少可以经常教她数数，这一点外婆可能没有做到或者做的较少。她的妈妈由于家务和农务繁忙，再加上对小三子的护理，就腾不出时间来教她了；而我在家的时间很少，连他姐姐我都没有能够继续，就更谈不上她了。她的妈妈曾经教了她一段时间，但未能坚持下去，几乎没有什么效果。如此一松，在最关键的时刻，即二到三周岁时，我们没有抓，未能激发起她对学习的兴趣而变得自由散漫，贪玩了。
　　 上面谈到她六周岁时患肾炎，这对她的学前教育也有很大的影响，因为这时必须休息，抓紧对她的灌输或强制学习对她的病是很不利的。这时，我们全家再也不过问她的学习了，此时只有任她放松，保命要紧。如果硬抓，势必引起她的反感，造成她的精神上和体力上的负担加重，那是很危险的。但这一来，这四、五个月的时间里就毫无收获，原本就不肯学习的她，变得更加松懈了。
　　 “有了小三子就不要小二子了”这个现象是存在的，当然指的是我们有偏爱现象。在小三子出世之前，不仅我的心偏在她姐姐身上，连她妈妈也是如此。同时一个父母所生，为什么会有这个现象？世人都是有的，程度不同而已。究其原因，各有不同。有重男轻女者，有因性格的差异等等。重男轻女在我家是没有的，尤其是我这个人，是偏向喜欢女儿的。外婆可能有这个心，但在行动上却从不重男轻女。小三子出世前则谈不上了，就我们来说，都是自己的骨肉，不可能要一个不要一个，至少不会有意的亲一个疏一个。但话又说回来，发生偏爱是有可能的，在我们这里，是由性格差异造成的。前面已说到她与姐姐的性格完全不同，爱哭爱闹会骂人，这就容易不招人喜欢，使父母在行动上发生偏爱行为，这也许就是人的天性决定的吧。有一件事很能说明我们的偏爱行为已经发生了。小三子未出世之前，她的妈妈每次到我那里，都是只带她的大姐而不带她去，把她留给外婆。当然带两个去也是可以的，但她的妈妈是受不了的，因为那时上轮船到轮船码头有45分钟的路，她才三四岁，不能走那么远，必然要她妈妈抱着，妈妈是受不了的。而姐姐已能走很长的路了。两个都不带也不行，两个全丢在家里外婆照顾不过来，尤其是她姐姐，会到处跑，那是叫人不放心的。姐姐比她乖巧的多，惹人喜欢，而她却会哭闹。如此，就只好把她丢在家里了。这也造成了我和她妈妈在她们姐妹之间产生了偏爱，每次她妈妈和姐姐从阜宁回去，她总有几天不理睬她的妈妈，大概心中有怨气吧？也许外婆不知不觉地从中说了些什么，已无从查考。小小的心灵中就有了这种怨气，可能是造成后来脾气更坏的原因之一。对于她的不理睬，她妈妈不以为然。现在想起来，这实在是个大错，这对她的性格的形成肯定不好。也许在幼儿心理学上来讲可能还是一个大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