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前面已经提到，她未能像她姐姐那样提前入学。我们曾经试图这么做，想让她提前二年上学，然而老师坚决不接受。说哪怕她像林彪那样聪明也不行，这是她姐姐和她表哥把她带去而遭到拒绝的，听说这话，我们也就算了。没有像她姐姐那样下功夫去找人，当然也没有找她的那个表姨夫帮忙。这大概是一九七七年的事，小三子已经出世，我们之所以没有坚持想方设法让她早上学，现在想来，当时基于两个原因，第一，当时我们发现她不如姐姐机灵，又贪玩又不好学，比她姐姐差远了。如果硬将她推上去，很可能跟不上，她自己也不像她姐姐那样迫切要求上学，当时她妈妈和我都觉得不必提前入学。第二，当时我们正忙于砌房子，她妈妈和我正到处为房料奔波，已抽不出精力帮她学习（若提前入学必然吃力，势必要我们帮助她）。当然，我们如果千方百计的找人或多少花点钱（在那时又谈何容易），也就可以提前入学了，后果也许会是另一个样。然而，从她的的性格上看，后果也未必会好。
　　 一九七九年终于按时入学，和她姐姐同学二年，她的成绩比她姐姐差得多了。据她妈妈回忆，在二年级时曾得过一张奖状，但在班上毕竟不是出类拔萃的。
　　 在乡下读了四年，虽然远不如她姐姐，但总的来看，还是可以的。与她姐姐相比，这四年我们在她身上是失败的，到后来，更证明了这一点。
　　 现在分析起来，失败的原因是：我们那时的无知和我们在较长一段时间内的困难，正是这个原因使我们没有在她身上下功夫。关键是无知，困难总是可以克服的。首先是我的无知，我想，既然她姐姐那么好，她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因为她也是我们生的。我的错误或说无知就在于把遗传绝对化了，而忽略了外界的影响。她姐姐除了在两岁时我下了点功夫外，学前我并未下多少功夫上去，因为她在两岁那年刚好在成都，我那时的时间充裕，实际上是不自觉的启蒙教育，不是有意识的。现在当然知道，虽然当时不是有意识的，但却是非常关键的，在关键的时刻做了关键的教育。
　　 很多人认为，也有很多事例证明，一个人能否读好书，完全是天生，是一个人性格的使然；而唯物论的认识论则认为，一个人能否成才，要有三个条件：一是要有伯乐举荐，二是要有个好的环境，三是自身条件要好。而所谓的自身条件当然包括天资情况，重要的还是自身是否努力，是否肯下功夫学习和钻研。自身的努力不仅仅决定于自身，还与环境和伯乐有关。对于一个小孩和学生来说，所谓的伯乐是指父母或老师，而所谓的环境则包括校风，社会风气及校友的情况。
　　 对于一个小孩和学生来说，所谓能否成才就是能不能勤于学习和读好书（走向社会以后就不是如此了）。一个人天生爱读书，能读书，这种人是有的。相比之下，这些人容易成才。然而这种情况，毕竟是很少的，多数小孩和学生不是或不具备这种性格。因此，一个人能否成才，并不完全决定于个人的性格；除非是弱智儿，不存在天生就不会读书或不爱读书的孩子。然而，在现实社会中又确实存在着一些这样的孩子，这是为什么呢？
　　 人类的社会环境是很复杂的，一个天性肯读书和善于读书的孩子在父母的不良影响下，或在恶劣的环境中有可能变得不善于读书和不肯读书；而一个天性就不肯读书或不善于读书的孩子，在父母和老师的有效教养下，或在较好的环境中，同样可以变得肯于读书和善于读书。当然要比一般的孩子困难得多。这往往不为一般的父母所重视或认识，而不能正确引导他们，使他们终于不能读出书来。而懂得这些道理的老师们，则往往由于“师之惰”，缺乏耐心，也不能把他们教出来。在历史上和当今社会中，由于老师的辛勤和正确引导，以及父母艰苦的培育，使一些顽童成才的，其绝对数还是很少的。一般的孩子和学生，则更易产生两极分化，完全取决于父母，老师和环境。如今很多父母大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所以他们非常注重选择好的学校和老师，不惜花重金，采取各种手段，使孩子能进入这些学校和投入这些老师的门下。可惜往往忽视了他们自己的作用，而且是关键的作用，以致使有些家长功亏一篑。
　　 这是科学的，唯物论的认识论，是真理。
　　
　　 首先，大体上可以确定我们的二子不是个天性就是肯读书或善于读书的孩子，因为我们的家庭条件并不恶劣，作为父母，我们虽然没有像对她姐姐那样进行早期教育，但我们还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她的弟弟，我们并没有对他进行早期教育，但却肯读书和善于读书。她在我家则可以说是不肯读书和不善于读书的孩子。但与全社会比较起来，她还是属于一般的孩子，比她差的还很多，从1—4年级的情况看，她还不属于天性不肯读书的的顽童。
　　 然而不管她属于哪一类，她之所以没有学成，根本原因在于我们父母，尤其在于我这个父亲。
　　 前面已经谈到，在关键时期我们没有抓，在小学期间就暴露出问题来了。这是我们做父母的最大失职，尤其是我要负重要责任。我首先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为她会向她姐姐那样学习，成绩会上去。其次，客观上那时我正忙于厂里的事务，又当了二年的技术厂长，无暇顾及她的学习。那时，她在乡下，她的姐姐在我这里。她二岁至七岁时，比她姐姐差。正是因为差，才需要格外的指导和关心，否则，企图让她像姐姐那样取得好成绩是不可能的。但我现在终于意识到，只要对她特别下功夫指导，她是有可能学好成才的；在2—7岁时这一段时间我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这样就给耽误过去了。我现在也同时认识到，一个女孩子过了这个关键时刻，基本上是不可逆的，也就是不可挽回的。如果要挽回，那就要花更大的力气。
　　 正因为如此，她在乡下的四年小学里，成绩一般。在乡下成绩一般，那就基本上没有希望了。在二年级时得过一张奖状，如果在那个时候我们及时地关心她，引导她，辅导她，她可能就会上去了。然而我和她妈妈都没有这么做，听其自然，错过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到了阜城，那时进重点小学已经非常困难了，不是找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的，要花很多钱的。但另一个原因也很重要，就是当时城北小学的郭校长是我们多年的好友。她妈妈说就丢郭校长那里吧，未花一分钱，未费任何事，她就进去了。老师说她是从乡下来的，就叫她留了一级，仍然读四年级。有一次我出差，照例又把她们姐妹二人放在一个同事的家里。几天后我回来，那位同事向我反映，小二子非常不用心，放学回来不像她姐姐那样看书做作业。而且还说她经常到她家去玩，一放学就去，去了就逗她家的小孩玩。我听了非常惊讶：我的小二子这么不用功吗？然而我的同事是不会撒谎的，我开始着急了，生气了。我找她谈，她默不作声，大概不以为然。那时我刚当上副厂长，其它几个副厂长和厂长把杂事一起推给我，他（她）们则在外面跑官要官，或者天知道他们在外面为自己干了些什么勾当。这些，在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好心的为厂里办了一切，因此，我也就无心去照料她了。在某种程度上讲，小二子也是他们给误了的。如果这时我不当副厂长而一心抓她的学习，也许还有希望，因为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照顾她。
　　 在乡下的小学四年，我当然没有时间过问她的学习。到了阜城之后，城北小学的纪老师是她的班主任，每次看到我都向我反映她的学习问题：上课不注意听讲，做小动作，与别人说话，做作业不认真等，这些不学好学生的通病，她都占了。我每次听了都如芒刺般的痛苦，就赶紧找她谈话，教育她要好好学习，将来能读上大学有一个好的前途，等等。但她对我的劝告置若罔闻，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的妈妈也不时地劝她。我们说话的态度都很好，都是细声细语地讲道理。在城北小学的三年里我们从未对她大声呵坼过，然而她却很不耐烦。这种情况一年比一年严重，考试不及格的情况时有发生，她对此竟然不在乎，显得有些麻木了。有一次，在临上学之前，她对我说：“爸爸，老师叫你到学校去一趟，我的数学考得不好。”说这话竟毫不觉得羞愧，完全无所谓的样子。我听了非常生气、难受，我们的二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已是五年级的下学期了，这之前已有好几次到学校去过了，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无所谓。那天晚上回来，我虽然没有大声责骂，但口气却非常的严厉，我把老师对我说的话全对她讲了，但对她没有丝毫的触动。晚上还是不看书，做作业草草了事，一塌糊涂。
　　 外婆对她起了非常不好的影响。首先，.我抓她学习，主要是抓她学习的自觉性和进行启发式教育，方式方法和许多家长教孩子是不同的。而外婆却认为我和她故意过不去，故意和她为难，认为这是我不喜欢小二子的表现，想以此来整她。有好几次她做作业时，我在一旁作启发式的指点，口吻当然不会好，而外婆却在一旁为她辩护，不但不支持我反而指责我道：“你怎么老是和小二子过不去唦？”我说：“我在抓她的学习，她不肯学！”“那你就不能教她做吗，怎么老是那么凶狠！”我好不容易说了半天，被外婆的一句话就全部破坏了。她本来就不肯学习，经外婆这一护，她就更不理睬我了。外婆的这种思想还是旧社会的那一套，她认为我是旧社会的无知莽夫，会爱一个偏一个。她认为教小孩学习就是帮小孩把作业做好就行了，不必抓孩子学习的自觉性，根本不懂抓基本功的重要，也根本不懂什么是基本功，当然更不懂如何去抓基本功。外婆只看到作业，完成作业就算完成了学业，所以，我一抓，外婆就认为我在整她。再一点，外婆认为女孩子根本不必读多少书，甚至不管什么人也不必读多少书，“难道田就不是人种的吗？”外婆在一次和我争吵之后对我说道。说这话时，小二子和她妈妈都在场，这句话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对一个本就不肯学习，完全还不懂事的孩子来说，足以松懈她的斗志和上进心。外婆当然不知道，种田也是要学问的，尤其是现代化的农业，更需要相当的文化水平和专业知识，否则是种不好的。为了种好田，在种田上过好日子，就必须发奋读书和学习，否则就只好守穷。外婆还认为，三个小孩不能全读了大学出去工作，必须留一个在自己身边。既然留在身边，就不必读多少书了，这个意思，外婆曾多次表示过，虽然不曾当着她的面说过这些话，但她肯定知道这个意思。她本来就不愿意读书，经外婆这么一护一说，她全然没有了读书的心思。到了小学六年级时，成绩已经相当的差了，我经常被老师叫去，或者在路上遇到老师时，老师总是向我发出警告，说她再这样下去，考阜中是没有指望的。我不时的出一些数学应用题给她做，但更多的是将习题集上的题目点给她做。然而她毫无兴趣，连最起码的作业（老师布置的）都不肯做，做不好，根本没有心思做我给她出的和点的题目。开始时，我还抱有希望，希望在我的压力下，能安下心来做些难题，这些难题是考阜中时必须会做的。她的姐姐就是在我的指导下，做了大量的这些难题才考上阜中的。然而，我终于十分痛心的发现，她根本不像她的姐姐，根本不做我出的题目，无论我施加多大的压力，她就是不理不睬。而且，只要我加压力，外婆就来干涉，保护了。外婆成了她不愿学习的保护伞。后来，我终于发现，现在为时太晚了，即使外婆不在这里，她也不会理睬我。最后我不得不放弃了，随她去吧，考不上阜中就拉倒。当然啰，如此这般自然是考不上阜中的，最后只考了末流初中。
　　
　　 在初中，初一和初二的上学期，她的成绩还是可以的，基本处于中下游水平，至少不是下等。特别是初二上学期，她的英语还相当地好，在班上占第八名。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这时，我仍然企图进一步抓住她，使她更好一点。抱着一线的希望，碰一碰运气能考上阜中的高中，实在不行考上其他中学的高中也行。考不上大学高中毕业也好。有好几次我照着书本启发她理解书中的内容。然而人在心不在，我讲了一大通，她一字也听不进去。例如，有一次，我对着地理书讲了一年四季形成的原理，这是个容易理解也容易引起兴趣的内容，我想借此引起她学习的兴趣。然而待我讲过之后，我问她听懂了没有，她竟一句不答，冷着脸就走了。如此简单又有趣的内容都不愿学，再讲数学和物理又有什么用？我只好放弃，随她去了。
　　 虽然如此，初二上学期以前，还能勉强做点作业，还不是最差的。然而，她贪玩不学习的表现很快被几个坏女生盯上了，这几个女生是班里倒数的几个，上课做小动作，做鬼脸，互相讲话。这帮人很快把她拉下水，成了她们的一帮，整天不学习，只是贪玩，或者天知道做些什么。于是，很快她就滑到了倒数第二。有一学期，七门课有六门不及格，唯一及格的语文也只有65分，英语也由第八名跌到倒数。
　　 见了这样的成绩我不由得痛心疾首，怒从心起，我大声地责问她：你是怎么学的？这是从她的祖父以来的各辈各家从未有过如此糟的成绩啊！然而她自己却毫不在意，若无其事一样。她根本就不想读书了，所以成绩的好坏她根本就无所谓。这不是有些学生“破罐子破摔”的表现，因为那是自己实在学不好了的无可奈何的表现；但她不是的，她完全是可以学好的，是不愿意学的结果。至此，我已深深的感到，她已中了外婆“田不是人种的吗”这句话的毒害了，而且已经很深了。她认为不读书根本不要紧，可以去种田，或者可以到社会上去工作。这是我现在回忆起来并分析的结果，我相信是不错的，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幸也就在这里了，如果我当时意识到这一点，也许我会下狠心采取相应的对策，也许还有一些希望。我当时仅仅认为她是学习不用功，所以我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再一次的要她把书本拿出来，起初她不理我，在我严厉的逼迫下，不得已，她把书拿出来往桌上一掼，并喊道：“老要我看书，老要我看书，看什么书？”书是拿出来了，可是她的心并没有拿出来，书放在那里，心却不知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