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桂兰之春(小说)
老二不以为然,说爷爷是封建迷信作祟。房子盖好后,照样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还请了个小妹当助手;桂兰心里有点小疙瘩,但看到庄稼和牲畜都长得肥肥壮壮,也就认同了田老二的观点。
但梅大嫂一直心有芥蒂,当发现老二跟那个助手关系不正当时,她及时地给桂兰打了小报告。不想桂兰却板着脸把她驳了一顿:“大嫂,你咋乱说话哩。我们一个姓,我把她当亲妹妹待,每次来,连舍不得给宇儿吃的荷包蛋都一碗碗地煮给她吃,你看她把我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得多亲热,咋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哩?再说,人家比你二叔小了近半截,咋会跟你二叔乱扯?你把你二叔当啥人了?今后不许再乱说,别坏了人家姑娘名声……”结果,不久后,助手腆着大肚子扯走了老二,任桂兰一哭二闹三上吊,铁了心的老二只留给她一排瓦房和两个孩子,明正言顺地跟助手住到了照相馆。为这,爷爷咽气时还在怪房子败了风水。
梅大嫂迷迷糊糊地正想得出神,隔壁一阵骚动。随着一阵“扑扑“的抖动声,响起了”喔喔“的打鸣声。一更天了!梅大嫂精神一振,随即又低落下来。
她的睡眠不是太好,容易惊醒。农闲的时候,她老被鸡叫声惊醒,醒来睡不着,她就数公鸡的叫声打发时间,时间久了,她能准确分出每只鸡的叫声。今天,她听着听着,就滋生了失落和怨恨——少了几只鸡的叫声,前阵子被那唱歌的给毒死了。
桂兰因为离婚后跟公婆吵闹不休,连带着恨上了田家所有人。而梅大嫂最看不得桂兰四处炫耀她儿子在部队吃皇粮,说她们这些子女打工的人给她舔屁股还嫌脏之类的话,因为她两个儿子都在打工。
不仅如此,还因为离了婚的桂兰,把土地当成了饭碗,当成了田老二。她守不住田老二,但可以守住黄土地。自从田老二走后,她起早贪黑的在田间地头跟泥土厮守在一起。除了自家地里四季作物从不拉下,还顺带把别人家的泥土不停地往自家地里运送。田背、地角,只要跟她家土地相邻的,没有不被她“侵略“的。为此,她没少和村里人吵骂,自然,也包括梅大嫂。
两家人隔得近,自留地连在一起的也多,争执自然比别家的多了。随着矛盾的升级,连牲畜都遭了秧。那些不带眼睛不会骂架的家伙,一不留神跑到对方庄稼地里,轻则遭到一顿毒打,重则吃了老鼠药瞪着眼睛一命呜呼。
这更加重了彼此的仇恨,到后来,两家人在田梗上狭路相逢,都要朝对方吐几口唾沫才肯罢休。
所以,这样的夜晚,梅大嫂听桂兰唱歌,感觉就像是哭丧似的。她正准备再蹬田老大一脚,却听到一声洪亮而有力的喝骂:“大半夜的不困瞌睡,你唱,唱你家要死人啊!”
歌声立刻停止了。她耳朵安静下来,但感觉仍有低低的呜咽声,在呼啸的山风间飘荡、回旋。
梅大嫂心里有些畅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却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
【四】
天才蒙蒙亮,桂兰就挑着一担苞谷去镇上赶集了。
早上起了霜,风夹着刺骨的寒意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冷得行人都把脖子缩到了衣领里或者帽子里。
市场里还没啥人,桂兰却敞开棉袄对襟不停地扇风。她心里有些懊恼,村里通往镇上那条公路,不知哪年才能修得跟王家村里的一样。这么多年,公路还是多年前那样,坑坑洼洼,又窄又松软。尤其打霜之后,路面又硬又滑,稍不注意,就会连人带物摔下山崖。
一会儿,桂兰就觉得寒气逼人,仿佛汗湿后贴在背上的衣服都结了冰棱子。她赶紧把衣服扣好,跺跺脚,搓着手把装苞谷的麻袋解开,露出金灿灿的苞谷粒。为了吸引买主,她还用小簸箕装了一些子儿饱满的苞谷粒放在旁边。她盘算着,快过年了,打爆米花的,做苞谷粑的,生猪催肥的,都需要苞谷。自己的苞谷,颗粒饱满,色泽鲜艳,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这天赶集的人跟往常一样多,可是,桂兰的苞谷却并不走俏。来询价的人有那么几个,却不肯出价,眼看太阳已过了正午,还有大半袋无人问津,桂兰不由得急了。见到有人来询价,直接低价就要甩卖,惹得人家反倒怀疑苞谷有问题。桂兰急得低三下四地费了好一翻唇舌,才把苞谷卖完。想想平时五毛钱一斤的苞谷,今天只卖了三毛,桂兰怄得肠子都打结了。
桂兰背着背篓,穿过几条街,来到了正大街。
她站一个杂货店门口,忍着肚子里咕咕的吵闹,呆呆地看着对面的正大照相馆。从这里看不清照相馆里面的情形,只见到正大照相馆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玻璃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相片和海报。
个死鬼!
桂兰的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粘液,酸酸涩涩的在喉头滚动。每次到这儿,她都会有这种反应。
她用手捂着肚子,专注地盯着照相馆。
那个店面,在多年前,曾是她的半个家。如今,店还是那个店,店主也还是那个店主,店主的老婆却是别人。
一度,她专门跑到这儿,站在马路中央对着照相馆里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高声唾骂。汽车的长鸣哄不走她,街坊的劝阻挡不住她。她就是要骂,她要用辱骂发泄内心的冤屈,要让全镇乃至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才是那个照相馆名正言顺的老板娘!她还要揭开她的伪装,让那个入侵者被舆论和道德辗踏!
今天,她不想打架。她算好了,到了时间,那个小娼妇会出门接孩子,她得趁她外出这功夫,去找他。
果然,过了一会儿,玻璃门推开了,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着大红长棉衣,脚蹬黑色高跟鞋的女人。女人出门,把手踹进棉衣口袋里,低着头,拐弯匆匆走了。
一见到那女人,桂兰就觉得气血倒流,浑身哆嗦,冷得僵硬的脚不听使唤地抬了起来。但走了一步,她又止住了脚步,用粗大的手掌按住胸口,咬牙骂了句“小娼妇”,恨恨地把一口脓痰吐向女人的背影,接着细心地抚顺头发,拉平衣服,大踏步走进那扇魂牵梦绕的大门。
“宇儿爸………”
随着桂兰粗哑的声音,田老二在一堆胶片中微笑地抬起了头。
他看到一截粗壮的灰布衫站在柜台前。布衫是湛蓝的底色,却旧得有些发白;稀疏的头发像霜打的针叶样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一张黝黑的脸上,脸上松弛的皮肤像被风干的萝卜,皱巴巴的黯淡无光;一束卑微的光,正从浮肿的眼袋后怯懦而讨好地向他投射过来。
“你,你怎么来了?快,快走。莫让秀珍看到了。”田老二职业性堆起的笑容霎时冻结,拧紧眉头,不耐烦地摆着手。
“他……他爸,我不是来跟她吵架的。我……我有事找你商量!”
桂兰想好的话,一见到田老二就紧张得跑到了后脑勺,变得语无伦次。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跳得很快,她难为情地把长满老茧的双手拢进袖口里,眼睛盯着地面。多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在田老二面前低眉顺眼,即使是当年田老二为闹离婚对她大打出手,她也是一副温良的势态。她牢牢记得,妈告诉过她,女人要把自己的男人当天一样看待。
“我跟你有啥好商量的?走吧走吧,个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有事没事来找麻烦……”田老二蹭地站起身来,说话的声音像喉咙里结了冰。
“他爸,求求你,帮下我们宇儿吧!”桂兰索性将身子趴在柜台上,双手紧紧地抓住柜沿,半个身子被背篓压着,只露出头来。
“宇儿?”
“宇儿想要五万块钱送礼,争取读军校,然后留在部队当官。我总共才两万块,你借我三万,成吗?”
“荒唐!”田老二一甩手,大吼一声,吓得桂兰打了个哆嗦。“当了几年兵,就这点出息。送礼?胡来!有本事会得不到提拔?没本事退伍才停当!我不管。要给你自己想办法。儿子是你的,该怎样是你的事。走走走,莫耽误我做生意。”
老二边说边转出柜台,伸出胖手去推桂兰。由于桂兰趴在柜台上,他的手推到了背篓上。
桂兰一松手,打个趔趄差点摔倒。她赶紧转过身抓住田老二的手臂,眼里泪水涟涟:“我知道。可是现在办啥事都兴送礼,宇儿不送能成吗?我弄不到那么多钱,你是他爸,怎么能不管呢?”
“管?我凭啥管他?他不是说了不认我吗?出去四五年,连个信都没写封,他眼里就没我这个爸!再说,三万,你当是数树叶啊?说得轻巧!我又不是开金铺的,挣点钱一家人还不够花呢,哪有闲钱……”
田老二是个生意人,有见识有头脑有口才,说起话来嘴巴像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句句如冰雹一样打在桂兰的心上,令桂兰后背阵阵发凉。
她木然地看着田老二的脸,看着那张总是出现在她的梦里,此时因为激动而变成了猪肝色的脸。这张脸,曾经多么熟悉呀!熟悉到有几颗暗疮印都一清二楚。如今,脸变肿了,变圆了,眼角还有了浅浅的鱼尾纹,虽然还是那么周正,却陌生得她不敢正视了。
但是,她分明很熟悉那张脸啊。那张脸被一身橄榄绿军装衬着,年轻、帅气、英挺,只是眉宇间,有一丝孤僻和倔强。
那份忧郁,是她心底的一道疤。她多想能抹去那道疤,还他以七年前的阳光啊。为了这个,她才拼死拼活地跟人争、抢、斗,她不能输给人,她得给儿子一个坚强的后盾。是的,七年前,儿子在田老二绝情地离去后,曾流着泪说再也不认爸。她一度认为那是小孩子一时气话,等长大了会改变想法的。这世上,哪有儿子不认亲老子的道理?
“他爸,宇儿不对,是我的错,我没教好他,你骂我吧,千万莫跟他怄气!他啷个可能不认你,只是一时过不了这道槛。求你了,你见识多人缘广,帮帮忙吧!呜呜……”她用力地摇晃着田老二的手臂,眼里满是祈求。
“干啥?你想干啥?快点松开!疯子,疯子!”
田老二厉声呵斥着,用力抽出了手。由于力道太大,站立不稳的桂兰不由仰面跌倒,背篓着地,摔得很狼狈,不过倒避免了头磕到门槛上。
【五】
“干嘛?你们在干嘛?”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桂兰扭头,看到“小娼妇”正站在门口,瞪圆了眼睛,竖直了眉毛。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红红的脸蛋圆圆的眼睛,扎着一对羊角辫,正眨动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看。
桂兰不理睬“小娼妇”,爬过去抱住田老二的腿,哭着说:“他爸,你看她,不过是个锅边转的,老了,你还要是靠宇儿养老的。你知道,算命的说过宇儿是将才命,你会有晚福的。这个钱,我不会白拿你的,我还你……”
“啥钱?这老女人咋在这儿?”一听到钱,“小娼妇”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疑惑地盯着尴尬的田老二。
“秀,秀珍回来啦?没啥,一……一点小事。”田老二不自然地对秀珍讪笑着,脚上加大了力度。
“没啥?没啥这老女人咋跑到我店里来了?”秀珍转过头,视线落在桂兰身上。她站在门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地上的桂兰,鄙夷与不屑的眼神里,燃烧着红色的火焰。
“呸,狐狸精!这店是我张罗着开的,还成你的了?不要脸!我男人的店,我想来就来,关你屁事!”桂兰一见秀珍,立马翻身坐起,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式。
田老二一看气氛不对,着急地沉声吼桂兰:“少给我发疯,快起来个人走!”
“你说啥!”秀珍大步走过来,双手叉腰,站在桂兰面前,“你个老女人,想男人想疯了吧?我才去学校接下娃儿,你就来纠缠。还想要钱,呸,想得美!敢跑到我店里来撒野,我今天不踢死你才怪……”说着气狠狠地朝桂兰身上踢来。
桂兰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就被秀珍的高跟鞋踢了个结实。高跟鞋的鞋底又尖又硬,在这寒冷的冬天,踢在人身上,像是一枚生铁,痛得桂兰哎哟妈呀直叫唤。随着疼痛的加剧,积压在心底的仇恨如火山一样爆发开来。她滚到墙角,呼地一把扔掉背篓,抱住秀珍的脚,顺势一扯,两个人就双双在地上翻滚起来。桂兰趁秀珍刚落地那瞬翻身上去,粗壮的身子骑在秀珍身上,抡起拳头,照着她的头、脸没头没脑地暴打。一边打,一边流着泪歇斯底里地骂:“狐狸精!骚货!小娼妇!有人生没人养的,吃了我的荷包蛋,偷我男人。呜呜……我打!打死你个害人精……”
秀珍在忙乱中抓住了桂兰头发,用力一拉,疼得桂兰立马松了手栽倒一边。秀珍用力扯着头发不放,趁机翻身爬起来,骑到桂兰身上,用力掐住桂兰的脖子,不甘示弱地回骂:“你个老女人,自个儿没本事守住男人,怨哪个?你撒泡尿自己照照,看你哪一点配得上我男人,哪一点比得过我?离了婚就各是一家人,拿个不争气的儿子来纠缠我男人,休想!我今天不打你不长记性……”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气喘吁吁地又是打又是骂又是哭。她们不断地转换着姿势,不停地转移着地点,谁都不妥协,玻璃柜台都被撞开一条长长的裂缝。
打闹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纷纷跑来看热闹,把照相馆围得水泄不通。那些摆摊开店的街邻,因为见惯了两个女人的争吵,对其中的原委是知道一二的,就津津乐道地向不明就里地询问的路人说起因由。一时间,里面打得热火朝天,外面吹得风生水起。年轻的说桂兰太横蛮,年长的说秀珍太下贱,男人说女人是祸水,女人骂田老二是程世美,还有人说小女孩儿是孽种……
以上纯属个见,请原谅我的直言。
1 故事是以九0初为背景,地点是大重庆一偏远山区。关于生产队山林,我九几年的时候我们那地方都有,一部分是承包到户,划为私人的,另一部分就是公有的,口头的叫法是生产队或者队上的。霜儿在这里混淆了书面和方言的说法,的确是一大失误。
2 感谢老师就士官一事解释得如此透彻!因为霜儿缺乏这方面常识,只在百度上随便搜了下,众说纷纭,未做考证地写下了这几个字,原想只为表现其为了摆脱家庭处境很用心取得一定成绩,以为几个字会蒙混过去。还是老师火眼金睛,令人折服,同时也感谢你给霜儿普及了这个常识!
3 关于田老大一家的转变,霜儿是想通过田老大的儿子和媳妇来改变的,文中略有铺垫。而田老头对孙子的态度,可能霜儿的确处理得有些过,因为出发点,我是以生活中的某个原型为基础,想把田老头塑造得坏一点。但无论出发点怎么样,让人采生分歧,霜儿认为都是文章不成熟的表现。下去,我会用心琢磨老师的金玉良言,并修改。
4 结尾部分,原构思的桂兰出走,后来为了想增强一种悲壮或者说讽刺效果,临时改成这样。文章结尾的处理,也的确是霜儿写作时很弱的一个环节。老师的建见,我会再斟酌。
好话也许好听,但是对初学写作者没有任何价值。霜儿在网上,一直寻寻觅觅的,就是像老师这种专业敬业而且能说真话的好作者,好编辑,好老师。很幸运拙作能得到老师编辑!更感谢老师中肯的意见!
再次感谢素馨老师!遥握,祝好!
嘿嘿,声明一点啊,我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爱写字的人,一名业余的编辑,所以,“老师”是万不敢当的,直接称呼我“素馨”即可。我们湖北与你们重庆接壤,我06-07年在重庆待过一年,我们如能像重庆火锅一样爽快交流,该是好的吧?
关于士官,原来分六期(级),时间大概是在1998-2009年左右吧,现在都与国际接轨分下士、中士、上士和四、三、二、一级军士长了。故你要写宇儿是三级士官,故事背景就得至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从小说可以读出你对田家两老是非常厌恶的,因为讨厌所以总想把他们写坏一点,怎么说呢?我也经常犯这样的毛病,有老师给我指出,并告诉我:不能把自己的好恶强加到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不能左右读者的判断,人物是好是坏,读者通过读作品心中自有一杆秤。仔细想想是很有道理的。
在朋友们眼里,我是一个直言、铁面的人。因为这个,曾被写手质疑和质问,也曾被某些人嘲讽为捡根棒棒当根针,不知道天高地厚。幸运的是进入了酒家,碰到了故事社长。他多次跟我讲编辑首先以自己快乐为原则。酒家的目标不在排名,要敢于退稿,敢于直言,在直言中与写手共同进步。天塌下来有他这个社长给顶着。嘿嘿,我就“无法无天”了!
好了,不啰嗦了,说得对的、不对的,都统统包涵哈!
问好霜儿,祝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