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桂兰之春(小说)
小女孩儿吓得不知所措,蒙着眼睛缩到了角落里哇哇大哭。
田老二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既羞愧又恼怒。他扯着喉咙斥骂,试图让两个女人停止这场愚昧的战争。可是女人们眼里只有对方,只想着把对方战胜,根本听不进他的言语。他围着她们转圈子,试图双手分开她们,可是两个女人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不停地变换位置,他怎么也插不进手。见阻止不了女人的撕打,而小女孩儿的哭声越来越凄厉,他只好走过去抱起小女孩儿柔声安慰:“静静乖,静静不哭,跟爸爸到里面去,等爸爸一会儿把那个坏嬢嬢赶走……”
等田老二从里面出来,两个女人依然打得不可开交。此时,她们的衣服都被对方撕破,头发扯得满地都是,脸上相互抓出一条条血红的口子,有殷殷鲜血洒落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显得凄美无比。她们已没有力气对骂,撕打的力度也弱了,但没有人让步。围观的人群中不时发出“不要打了,有话好好说嘛”的呼声,但都被两个女人不要命的疯狂状态给吓着了,没人上前阻止。
田老二感觉周围的眼光都很怪异,充满了轻蔑和嘲讽,令他恨不得躲起来。看着两个丧失理智的女人,他越发地烦恼,再次的暴喝:“别打了,都别打了!想让人笑话死啊?”
此时,两个女人打得精疲力竭,听到暴喝,都放慢了节奏,但并没有松手。
“快停手,看你们成啥体统!”田老二加重了语气。
秀珍眼光扫过围观的人群,迟疑了一下,桂兰却再次把手死死地搭在了秀珍的脖子上。田老二见状,猛地一个箭步过去,用力从后面把桂兰一推,桂兰身子向前一倾,额头刚好碰到门槛上,顿时血流如注。她手一松,人一下子就软了。
“快,快把人送去看医生……”围观者中有好事的,过来扶起了桂兰。田老二赶紧扶起地上的秀珍,小心地扶到了里屋。
【六】
早上起了大雾,山村和田野被一层浓浓的雾霾吞没,只剩下厚厚的尘粒漂浮在空气中。尘粒吸收了太多的水份,从空中掉下来,迅速润湿了坚硬的黑土地,也唤醒了沉睡的黎明。
梅大嫂今天起得有些晚,连续奋战了几天,终于施完了麦苗追肥。这身子骨就是贱,一闲下来,就不争气地酸疼,起不了床。
吃过早饭,田老大照假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抽烟。他耸着肩膀,左手插在黄布棉袄的口袋里,右手夹着一支廉价的小南海。他深吸一口,悠然地吐出烟圈,袅袅升起的烟雾跟雾霾迅速融合,田野和村庄都迷蒙在视线外。田老大就穿过若隐若现的雾气,悠闲地看梅大嫂喂鸡。
这个瘦小而干瘪的女人,温顺、勤劳、会过日子,仿佛上天赐给他的精灵。精灵每天滴溜溜地田间地头,屋里屋外,把庄稼和家务侍弄得服服帖帖。这么多年,两人白天一起在田地里干活,晚上在被窝里干活,两不耽误。庄稼人,勤劳就是本钱。勤劳使收成一年比一年好,日子过得和和顺顺;勤劳让他有了两个带把儿的儿子,脸上风风光光。
想到儿子,田老大那像没睡醒的小眼明亮起来。今年的庄稼收成很好,畜牲们也长得壮,前些天还收到大儿子军的信,说是过年要带个媳妇回来。真是三喜临门啊!
田老大狠狠地吸着烟,心里畅快极了。他咧开嘴嘿嘿地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光像一条丝带样追着梅大嫂的背影。
梅大嫂喂鸡的姿势很洒脱,她一手端撮箕,一手抓起稻谷,沙沙地向空中撒出一条抛物线,嘴里还咕咕地唤着。
鸡一听到叫唤全拍着翅膀“咯咯咯”地扑过来,哄抢着去啄稻谷。一只高大的大红公鸡格外霸道,它把翅膀耸起来,伸长脖子,像个王者在君临天下。它一边用爪子在地上扒拉,专挑个大子满的啄,一边咯咯叫着勾引小母鸡,见到有个子小的公鸡靠过来,它只一低头,就把人家啄得拍着翅膀逃跑了。逃跑的公鸡翅膀扇起的风,惊得鸡群乱了阵形,一时叫声不断,拍打不休。而那肇事的大红公鸡,却气定神闲,一幅胜利者的姿态。
梅大嫂看着鸡们你争我抢,赶紧抓了一把稻谷撒向更远处。看到鸡们成群扑过去,她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愉悦地扬声问田老大:“老头子,今天几了?”
“咳,还早着哩,急个啥。”
“你倒活得自在!现在结个婚可不比我们那些年,讲究着哩,不先准备着,到时缺东少西的,多不吉利!”
“人家姑娘是远方人,用不着拿家里的排场比。”
“正因为是远方人,离父母远,咱才更不能亏待人家。这酒席是一定要办的,还要大办。老头子,你看这些鸡够不够?”
“够了,还有个把月,鸡会长的嘛!”田老大赶紧结束了这场争论。
“你说,咱军这四年的工没白打哈,白白捡了个媳妇,连媒钱都省了。嗬嗬……”
“那还用说!咱军从小脑子好使。要不是考试前生那场病耽误了学习,现在呀,恐怕都是吃公粮的喽!”
“还好意思说!”梅大嫂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这些年,没钱供军去复读,让他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受苦,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
“咳,咳,这不都过来了嘛!你看军那媳妇,多俊啊!我看来看去,村里还没哪家的媳妇比得过。”田老大赶紧打圆场。
“就是!要是今后二娃也能像他哥一样自个儿带个漂亮媳妇回来就好了!”
“放心吧,二娃比军嘴巴甜,那么讨师傅的喜欢,自然也会讨姑娘喜欢的。”
“嗯嗯!”梅大嫂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高兴地扬起手,又撒了一把稻谷,嘴里唤得更大声:“咕咕咕……”
“哟,喂鸡哪!”
梅大嫂正在独自乐呵,婆婆从屋旁的小路走了过来。她头上戴顶毛线编织的黑色八角帽,手里提个洋火篓。公公咬杆烟袋,双手笼在洋火篓里,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嗯……吃了?”梅大嫂收起簸箕,转身把两老人让进了堂屋。
堂屋的竹椅旁,也有一个火篓,大大的,用竹子编的,很粗糙,没有公公婆婆在镇上买的楠竹编的泮火篓精致小巧,但火力十足,够四五个人围着烤。
公公婆婆围着火篓坐下,脱了棉鞋,把脚放在土火篓上,手踹在自己的洋火篓里。洋火篓上面盖了张围巾,这样烤起来热气不会流失,暖和。
“你们晓得不?昨天,那寡妇又去街上闹了。”一坐下来,婆婆就急切地压低声音拉开话闸子,眼睛还警惕地向门外扫视。
“看,看个屁!寡妇一早就出去了,怕她啥子!”公公拿下烟袋,狠狠瞪了婆婆一眼。
“啷个了?这不是有半年没吵了嘛?”梅大嫂拿过一件旧毛衣,挨着婆婆坐下,拆起线来。他们这些天一直在土里忙活,没顾得上其它。
“哪晓得她是哪股疯发了,居然去问二娃子要钱,结果跟秀珍打了一架,遭秀珍打惨了。昨晚上我看到她眼睛肿得像包子……”说到后面,婆婆脸上的皱纹舒展成了一朵怒放的腊梅花。
“是吗?”梅大嫂兴致勃勃地盯着婆婆那张灰白的老脸。
“那还用说,别看我秀珍个儿小,回回打架没落过下风……”公公得意地把脚翘得更高。
“钱?啥钱?”一直没开口的田老大好奇地坐过来,嘴里还叼着没抽完的半根小南海。
这些年,寡妇隔三岔五的绊子没少给老二家的使,但从来没提过钱。离婚时,老二急于脱身,果断净身出户,把娃娃、存折和房子全给了寡妇。这也是几年来,公婆一直找寡妇茬的根源。
“说是要让她儿去读啥书。她儿读书关二娃屁事,问二娃要钱,亏她想得出来!”公公收回脚,把一口脓痰狠狠地吐到火篓里,表情有几分狰狞。
梅大嫂些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提到桂兰,公公都咬牙切齿的,想把人生吞活剥似的。她看了公公一眼,低下头用力地扯起毛衣上的线头。这是一条桔色的针织毛衣,七成新,是从城里姑姑家埋汰来的。自己穿不了,她想趁农闲拆了织件婴儿衫,给小孙孙备着。
“快五年了吧?该复员了,读啥书?”田老大好奇地追问。
“军校。你不晓得,头场在街上茶馆找你二叔读信,全乡的人都晓得了。说是读了军校可以在部队升官,不得遭退伍回来修地球……”
“哎,现在读书当兵都没得分配,搞几年照样要打工,白白浪费时间……”田老大有点惋惜。
“她不是到处炫耀她儿子要吃公粮,看不起打工的吗?这下好了,报应到个人身上了。”梅大嫂很是幸灾乐祸。
“就是,还说算命的说她儿子有福呢。搞了四五年,不过这下场,有啥福!”婆婆接着说。
“那老二得不得给她借钱?毕竟宇儿是他儿子,老了终究是儿子养老送终……”田老大用力吸了口烟屁股,把烟头扔进火篓里。
“养个屁老!原指望他在部队有点造化,结果是这个光景。我二娃有静静,不稀罕他!再说了,二娃的钱都是秀珍管着,他想拿也拿不出。”老大话还没说完,公公不客气地一顿抢白。
“话说回来,宇儿也是我们田家的苗苗呢,爸你不能这样说。”田老大拿竹块刮着鞋底的黄泥巴,嗡声嗡气地说。
“田家的又咋啦?我是靠竹子还是笋子?这都不一锅吃饭了,还指望一坑拉屎啊?”公公霍地伸直腰,提高了声音,唾沫星子溅了身旁的婆婆一脸。
“咳……风水不好,风水不好啊!”田老大轻咳一声,别过脸点燃了另一根烟。
“二娃也憨,离都离了,还把家给别个。看到她天天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我就不顺气,咳咳……”婆婆揩着脸,一说起那个老掉牙的话题,就咳了起来。
“总会有办法弄回来的!”公公说着,把烟袋放一边,手拿铁棍伸进洋火篓轻轻翻动,火石露出来,火力更旺了。
梅大嫂看着头发花白却强健的公公,想起前些天晚上听到桂兰的嚎哭,心里掠过一丝悲戚。她不安地别过头,看到吃饱的鸡一个个扬着脖子踱着方步咯咯欢叫着走向田,她的心“噔”地响了一声,仿佛听到被毒死的鸡在向她喊冤。
“死寡妇,活该!报应!”她拧了把鼻涕,心里升腾起一丝快感。
【七】
桂兰到弟弟家的时候,弟媳正在院坝里洗衣服。
大木盆冒着微微的热气,木盆四周积满了泡沫和混浊的污水。弟媳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张开双腿,埋着头,身子像鸡啄米一样一上一下地随着双手的搓动起伏着。她粗糙的手背被水浸泡得通红,跟鼻尖的颜色一样。此时,鼻尖上挂着一条晶亮的鼻涕,顺着身子的起伏而晃荡。
“妹,洗衣服哩?”桂兰急忙放下背篓,讨好地凑到木盆边,挽起衣袖,把手伸进木盆,皴裂的伤口一会儿就像死鱼样张开了大口。
“哦,你来啦!”弟媳抬起头淡淡地应了声。
冬日的阳光暖暖的,照在她酱灰色的脸上。她的脸像一把柴刀样又窄又长;嘴唇厚薄不一,闭上好像永远都合不拢。她抬起右手,用手背擦了把鼻涕,鼻涕顺着擦拭的方向粘在脸上,显得很滑稽。
桂兰想告诉她,嘴还没张开,弟媳一低头,一边搓洗一边嗡声嗡声地问:“新明在采石场上工呢,你来有啥事?”
“没,没啥事。好久没来了,我土里头的活弄完了,来看看你家有啥需要帮忙的。顺便,带了点今年新出的杂交糯谷,让你们尝个鲜……”
桂兰咽下一口唾沫,一边转换话题,一边抓起桃红色棉袄细心地搓洗起来。棉袄的红很鲜艳,像火一样燃烧在桂兰的瞳孔里。桂兰没来由地想把那火揉熄,她拼命地搓着,那火却越烧越旺,让她无端惊慌起来,感觉一颗心像悬在水中一样咣当直响。
不知为啥,桂兰对这个弟媳是又爱又怕。
当年家里穷,父母生了一窝,却只养活了她和弟弟。因为人丁单薄受够了欺压和清贫的父母,把家道兴旺的希望寄托到了姐弟俩身上,一心指望他俩找个大户人家,好有个帮扶。最后总算如愿,她嫁给了有六兄妹的田老二,而弟弟找了个娘家有三个兄弟的弟媳。
但是,大户人家并没给父母带来好处。
田家虽然人多,但穷得叮咚响,桂兰嫁过去连自己都挨饿受冻,自然顾不上娘家。而弟媳的娘家虽然不宽裕,但有三个兄弟撑腰,却养成了弟媳的飞扬跋扈。一嫁进来,成天对弟弟吆五喝六,没把他当个男人;对父母更是没有好脸色,甚至独占了家里所有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把老人赶到柴房,还人前人后地讲自己命苦,嫁到了火坑里。她对已出嫁的桂兰更是诸多不满,说桂兰出嫁时做了三口木箱两床被子,把家底儿掏空了。
桂兰看不过,想教训弟媳几句,父母却拉着她的手,流着泪求她:弟媳再不孝,死了终是要给他们收尸的。嫁出去的人,莫为娘撑腰,只要她不当恶媳妇丢爹妈的脸就成。
虽然如此,弟媳对她依然冷淡。尤其在她离婚后,弟媳不准侄子侄女往她家走,甚至四处跟人说,离了婚的女人招晦气、败财。
两个女人,默默地洗完衣服,默默地烧火做饭,偶尔说一句,也是无关痛痒的闲话。桂兰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张了几次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直到弟弟收工回来,才打破僵局。
弟弟穿着一件藏青色棉袄,瘦削的脸上被风吹裂的血口结着黑褐色的痂,蓬乱的头发里都是黄色的泥沙。
弟弟见到姐姐很高兴,但同时也很诧异:“姐,来了?你的脸……”
“哦,没啥。前些天上山砍柴,摔下坡擦了皮……”桂兰尴尬地低下头,极力不让眼眶内热腾腾的液体滑落。
以上纯属个见,请原谅我的直言。
1 故事是以九0初为背景,地点是大重庆一偏远山区。关于生产队山林,我九几年的时候我们那地方都有,一部分是承包到户,划为私人的,另一部分就是公有的,口头的叫法是生产队或者队上的。霜儿在这里混淆了书面和方言的说法,的确是一大失误。
2 感谢老师就士官一事解释得如此透彻!因为霜儿缺乏这方面常识,只在百度上随便搜了下,众说纷纭,未做考证地写下了这几个字,原想只为表现其为了摆脱家庭处境很用心取得一定成绩,以为几个字会蒙混过去。还是老师火眼金睛,令人折服,同时也感谢你给霜儿普及了这个常识!
3 关于田老大一家的转变,霜儿是想通过田老大的儿子和媳妇来改变的,文中略有铺垫。而田老头对孙子的态度,可能霜儿的确处理得有些过,因为出发点,我是以生活中的某个原型为基础,想把田老头塑造得坏一点。但无论出发点怎么样,让人采生分歧,霜儿认为都是文章不成熟的表现。下去,我会用心琢磨老师的金玉良言,并修改。
4 结尾部分,原构思的桂兰出走,后来为了想增强一种悲壮或者说讽刺效果,临时改成这样。文章结尾的处理,也的确是霜儿写作时很弱的一个环节。老师的建见,我会再斟酌。
好话也许好听,但是对初学写作者没有任何价值。霜儿在网上,一直寻寻觅觅的,就是像老师这种专业敬业而且能说真话的好作者,好编辑,好老师。很幸运拙作能得到老师编辑!更感谢老师中肯的意见!
再次感谢素馨老师!遥握,祝好!
嘿嘿,声明一点啊,我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爱写字的人,一名业余的编辑,所以,“老师”是万不敢当的,直接称呼我“素馨”即可。我们湖北与你们重庆接壤,我06-07年在重庆待过一年,我们如能像重庆火锅一样爽快交流,该是好的吧?
关于士官,原来分六期(级),时间大概是在1998-2009年左右吧,现在都与国际接轨分下士、中士、上士和四、三、二、一级军士长了。故你要写宇儿是三级士官,故事背景就得至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从小说可以读出你对田家两老是非常厌恶的,因为讨厌所以总想把他们写坏一点,怎么说呢?我也经常犯这样的毛病,有老师给我指出,并告诉我:不能把自己的好恶强加到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不能左右读者的判断,人物是好是坏,读者通过读作品心中自有一杆秤。仔细想想是很有道理的。
在朋友们眼里,我是一个直言、铁面的人。因为这个,曾被写手质疑和质问,也曾被某些人嘲讽为捡根棒棒当根针,不知道天高地厚。幸运的是进入了酒家,碰到了故事社长。他多次跟我讲编辑首先以自己快乐为原则。酒家的目标不在排名,要敢于退稿,敢于直言,在直言中与写手共同进步。天塌下来有他这个社长给顶着。嘿嘿,我就“无法无天”了!
好了,不啰嗦了,说得对的、不对的,都统统包涵哈!
问好霜儿,祝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