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桂兰之春(小说)
还好,弟弟并没多问,她也很快调整好状态,高兴地和弟弟聊起来。弟娃儿啊,今年石场的活多不多啊?工钱涨了没有哇?啥时发工资啊?今年收成好不好哇……一个接一个问题,似倒出竹筒的豆子样哗哗地数不完。
姐弟俩一阵攀谈后,话题就不自觉地转到了宇儿身上。
“姐,宇儿这出去有好几年了吧?咋还没回来哩?”
“嗯,明年就五年了。”桂兰一提到儿子,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与喜悦,厚实的嘴角自然裂成了一条大口。
“哦,明年就会复员吧?复员好!回来了有个照应!”
“好是好!不过……不过……”桂兰期期艾艾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过啥?”弟弟忍不住追问道。
“不过他不想复员,要继续在部队深造。”
“那挺好哇,要是混个名堂出来,你就有靠喽!”
“就是,就是!我活着,不就图宇儿有出息嘛!”桂兰的眼里又亮了。
“那是!等宇儿出息了,把你接出去享福,气死田老二!”提到田老二,弟弟的脸罩上了一层寒霜。
“只是,只是要……要花点钱……”桂兰的眼睛瞟向灶前的弟媳。
“花钱?花啥钱?”弟弟不解。
“说是要拿点钱找关系保送去读军校,读了军校可以当干部……”桂兰感觉脸上热烘烘的,赶紧把板凳向后挪了挪。
“哦……”
“说是要五万,我手头七七八八的只有两万,想……想跟你们借点……”桂兰的声音很小,在这窄小的灶房却如同惊雷。
弟弟没再吱声,偷偷打望着弟媳的脸色。一直没出声的弟媳沉着脸,铁铲在锅里磕得很响,一屋子都是锅和铲子的碰撞声。
“那个,妹,你,你看手头方便不?等宇儿的事办好了,我一定尽快还你。”桂兰抬起头,鼓足勇气直视着弟媳,一颗心好似那铁铲下的大白菜般不安生。
“钱?姐,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娘家穷。就你弟那本事,一家人没饿死已是谢天谢地了,哪有钱借?”弟媳停止铲动,僵硬地站立着,瘦长的脸在火光映照下,阴晴不定。
“弟弟在采石场,一年也能挣几千块钱哩。这么多年,你们咋会末得余钱呢?”桂兰感觉到了巨大的阻力,但仍不懈地努力着。
“姐,你也不想想,你那爹妈给我们啥了?你弟挣那点钱,还不够自己喝两口,庄稼又不值钱,你侄儿侄女还小,读书吃饭穿衣样样要钱……我们啊,是拿着铁锹当锅使——穷到家了!”
弟媳的嘴有点儿歪,说是她妈怀她时吃了兔子肉。村里人叫她“歪嘴”,但“歪嘴”虽然嘴巴歪,却是能说会道,精明能干。
“上回弟过生,还说你们存了上万呢……”桂兰不死心,死乞白赖地补充说。
“听他吹!他喝了酒能把牛皮吹上天,你也信?”弟媳瞪着弟弟,接着说,“我们哪,是从牙齿缝里抠了几个小钱,但前阵子借给我哥盖房了。这房子才盖好还没钱刮白呢,一时半会儿也还不回来。你侄子明年就初中毕业了,我们正为学费发愁,原打算到时跟你借哩……”
“妹……”一阵风从门外吹进来,桂兰只觉得心里凉透了。她手里拿着柴禾,紧了紧嗓子,还想继续说什么。
“快去烧火,让客人歇着!”弟媳呵斥完弟弟,又低下头用力地铲动锅里的菜。
弟弟讪讪地走过来,尴尬地伸手拿起灶旁的火钳,轻声说:“姐,我来!”
桂兰吸口气,夺过火钳,伸进火坑里狠狠地拱起来,一时灰土四扬,飘到桂兰的头发上、睫毛上,霎时迷蒙了桂兰的视线。
“姐,你去找宇儿他爸啊。他那么有钱,拿个三五万不成问题的。”弟媳拿瓷碗盛起锅里的菜,放了半勺猪油下去,才突然想起似地提醒桂兰。
“就是,姐,他可是宇儿的亲爹,凭啥难处要你一个人来扛啊!”弟弟赶紧接过话头。
桂兰下意识地伸出手,隔着流海轻抚着额头。早上出门的时候照了下镜子,额头上缝了五针的伤口已经结痂,但依然扯得她眼睛痛。
那道伤,比脸上被秀珍抓破的口子还要痛,一直烙到了她的心里。
【八】
一晃好些日子过去,桂兰四处求人,也没筹到几个钱。
她怨自己没本事,恨人情薄如纸。每天一回到家,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绞尽脑汁地想各种筹钱的方法。她甚至恨不得把自己卖掉,像古时候卖身抵债一样。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她遇上了郭癞子。
那天,天气晴好。她在家闷得慌,就偷偷去山林砍了些枝丫,正捆了准备往回背,被守山的郭癞子撞了个正着。
“桂兰,干嘛啊?这是。”郭癞子叉着腰,直着脖子,神气活现地站在她面前。
“不就是砍了点枝枝丫丫的嘛,有啥大不了的。砍都砍了,总不能让我接回去吧?”桂兰强行狡辩。
“不晓得生产队山林是不能私自砍伐的么?按规矩,把柴放下。要么跟我到队长家讨个说法,要么让我砍了背篓,没收刀具。”郭癞子从腰间抽出砍柴刀,作势要砍桂兰的背篓。
为了护家当,也为了不输那口气,桂兰和郭癞子争执起来。推推搡搡中,落了下风的桂兰撒起泼来,又哭又骂地控诉郭癞子给别人徇私的短来。
“我就徇私了,能咋地?嘻嘻……大妹子,这个柴哥也可以当作没看见,让你背回去。不过,这么多年,哥还是那个话,你一个人睡,也怪冷的,哥也怕冷,咱俩打个伴睡热被窝吧!”郭癞子死死地盯着她,两颗硕大的黄板牙从三角脸的褶皱里探出头来,像一只怪兽,吓得桂兰背了柴就飞快地往山下跑。
“桂兰妹子,你好好想想!听说你缺钱,哥可以帮你哦!哥不缺钱,就缺个女人暖暖被窝说说话……”
郭癞子的声音被山风送进耳膜,直吹进了桂兰心里。
郭癞子家住后背山,由于是个老幺儿,从小被爹妈宠坏了,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汉。再加上小时得过麻风,落得癞头跛腿,不招女人喜欢,一直讨不到老婆。
他爹死后,村里照顾他日子艰难,让他看守山林。郭癞子每天吆着一只大黑狗,这山转了转那山,一守就是十多年。眼看快四十了,没个女人暖被窝,就有些不安生了。见到大姑娘小媳妇就两眼放光,口角流涎,也经常背着人揩小媳妇大婶子的油,过个嘴瘾,搞得妇女们见了他都绕道走。好在,他有色心没色胆,虽然下流,倒也只是动动嘴皮和手脚,没干过多出格的事。今年初,他妈被车撞了,赔了三万多,这在全村炸开了锅。有一阵,他很是得意,顶着一颗癞头意气风发地在媒婆家进进出出。哪知忙活了大半年,还是脏兮兮孤零零一人,倒是见到女的就聚光的那小眼睛转动得更灵活了。
于是,村里有了他的另一番说法,说有人看到他在山林里跟牛交配,而且有鼻子有眼的。桂兰不知道郭癞子是否真跟牛交配过,但他那色迷迷的样子,确是令她犯恶心的。
灯光下,对着照片仔细地端详、摩挲,她感觉照片里那片橄榄绿是那么的亮眼,照得她的眼睛看不清东西。
离婚后,有很多媒婆进过她的家门,都被她拒绝了。田老二伤她太深,她视男人如洪水猛兽。她只想守着自己的宇儿,安安静静地走完余生。即使在困难的时候,她也盼着有个人分担,但往往那念头刚萌生就被她掐死了。婚姻是失败了,但从一而终的传统观念已在她脑子里根深蒂固,是她道德的底线。
但是,对桂兰来说,现在,钱,比一切都重要。
当郭癞子恶狼似地扑向她的时候,她是抱着一种悲壮的决绝接受了那身刺鼻的恶臭。
“桂……桂兰,我……我喜欢你。乖,别……别乱动,我们都说好的……”
昏暗的灯光下,桂兰看不清郭癞子的脸,只觉得破旧的棉帽下,那双饥渴的眼睛似要把她吞没。那燃烧的目光,让桂兰不由得一震,停止了挣扎,浑身的血流得欢畅起来。闭上眼睛,她看到了一张英俊而模糊的脸庞——
那是田老二的脸。
“桂兰,桂兰……我爱你!”田老二呓语着,粗重的气息喷在桂兰脸上,让她感觉全身像触电一样的酥麻。
“桂兰,你真美!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田老二的双手覆盖了她的全身。她在他的摩挲下渐渐苏醒、迷失,最后,沦陷入一片无垠的海洋……
黑暗中,稻草和竹篾床板的摩擦声,赛过了所有言语。夜,变得沸腾起来……
良久,桂兰张大双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眼角雾蒙蒙的。
房间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她却透过蚊帐看到一张清晰的面孔。那是张年轻、英俊、透着一丝忧郁的脸。桂兰在那脸上看到了鄙夷、厌恶,还有憎恨。
混合着体臭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她心里一阵翻腾,有种想吐的感觉。她赶紧抓起被角蒙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惊醒了身旁正轻微打鼾的郭癞子,他转过身,伸出手在桂兰身上揉搓着,嘴里不满地咕哝道:“嚎个鬼啊,又不是不给钱。”
桂兰厌恶地一把推开郭癞子,翻身坐起开了灯。桔黄色的灯光下,郭癞子的光头闪着淡青色的光。桂兰用棉被护住身体,用力掀开郭癞子的被子,低吼道:“滚,马上滚!”
“干嘛?”郭癞子把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扑过来抢棉被。
“我叫你滚!”桂兰一把将被子全裹在身上,顺势在郭癞子下身踢了一脚。
郭癞子赶紧用手捂住下身,哎呀妈哟一阵叫唤,嗑嗑吧吧从牙槽里蹦出一串恶毒的咒骂:“疯……疯婆子!抽了**不认人啊!”
“小声点!”桂兰腾地一下扑过去,用手捂住郭癞子的嘴,眼睛紧张地朝屋子后方瞅了瞅,压低声音说,“我们现在这样,让外人晓得了不好。你还是回家去,早点准备好钱,把证扯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郭癞子厚着脸皮磨蹭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穿衣下了床。
桂兰把郭癞子送到灶房,开了后门走出屋子,左右看了一阵,才一招手,让郭癞子出了门。郭癞子走过桂兰身边,停下脚步,伸手在桂兰胸前摸了一把,凑近耳朵说:“明晚这个时间,我再来!”
送走郭癞子,重新回到床上躺下,桂兰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屋子里的气味并没有因为郭癞子的离开而散去,反而更加浓烈了,熏得她眼泪直流。
这张床,是她和田老二的婚床,是她把自己的第一次和一生都交付出去的床。她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只属于田老二,属于这张床,不管贫穷,不管生死。哪曾想,田老二却抛弃了这张床,留下她独守空床。即使在那些独守空床的日子里,即使内心的孤独让她难耐到窒息,她都没有想过,要玷污这张床的忠贞。可是今夜,就在刚才,却在这张床上,把她守了四十年的清白,白白地玷污了,这让她以后,还如何抬头挺胸地做人?曾经,认为人格和忠贞是她比那能写会算的小娼妇唯一多出的优势,可如今,这些都没了,没了……
但想起刚才的情形,却无来由的全身燥热。她用力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心里狠骂着:“陈桂兰,你个没出息的,真贱!怎么让全村最让人瞧不起的臭男人上了床,还不知羞地喜欢呢?”
她在不停的自责与忏悔中,迷迷糊糊睡去了。睡梦中,她看见田老二站在床前,她狂喜地跳起来扑过去,却被田老二一把推开,嘴里不屑地骂她“娼妇……”
她再扑过去,田老二又变成宇儿,脸上写满鄙夷与愤恨。桂兰焦急地噏动嘴唇,期期艾艾地解释:“宇儿,莫怪妈,妈都是为你好。郭癞子说了,扯了证就把三万块钱给妈。你放心,妈会帮你达成心愿的!只要你能留在部队,妈做啥都值……”
【九】
偷情就像吸鸦片,明明知道有毒,却容易上瘾。
桂兰现在自己都搞不清是为了那三万块钱,还是生理和情感的需要了。一些日子以来,郭癞子迟迟没有要去扯证的举动,她虽然不满但却催得没那么急了。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留着后门等待郭癞子的到来,她甚至一改只吃米饭不炒菜的习惯,天天会炒一盘大白菜一碟花生米,煨在锅里。虽然还是偷偷摸摸,说话都捏着鼻子,但桂兰明显感觉,这个家有了家的样子。
而自跟郭癞子好后,桂兰明显地变了。
她常年暗哑的脸色,显得明亮而红润,眼里也有了水一样的东西流动;她走起路来,脚步轻盈;晚上不再唱那什么阿哥阿妹,而是在庄稼地里,欢快地哼起在街上听来的歌:“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就连在路上映衬见梅大嫂,也只是不自然的拉下脸,不再吐唾沫了。
桂兰的变化,令梅大嫂百思不得其解。她在村里打听了一番,没听说有人借钱。真是怪了,前些日子为了借钱,被打得鼻青脸肿,咋这么快就放下了,看着还比以前更鲜活?难道,她不给宇儿借钱了?不,她把宇儿看得比天还大,绝不会轻易放弃的。
虽然有一堆疑问,但梅大嫂又不好亲自去问,再说,她也没精力去操那个闲心。儿子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要准备的事多着呢。
这天晚上,正当桂兰和郭癞子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激烈的拍门声,还有公公那雷鸣般的嗓门:“开门,陈桂兰,你给我开门!”
桂兰听得真切,吓得魂飞魄散,不由自主推开郭癞子,一翻身坐了起来。郭癞子很是恼怒,一边再次扑向桂兰,一边不满地低吼:“咋啦?”桂兰一把推开他,颤声说:“不要说话!”然后侧耳聆听门外的动静。
以上纯属个见,请原谅我的直言。
1 故事是以九0初为背景,地点是大重庆一偏远山区。关于生产队山林,我九几年的时候我们那地方都有,一部分是承包到户,划为私人的,另一部分就是公有的,口头的叫法是生产队或者队上的。霜儿在这里混淆了书面和方言的说法,的确是一大失误。
2 感谢老师就士官一事解释得如此透彻!因为霜儿缺乏这方面常识,只在百度上随便搜了下,众说纷纭,未做考证地写下了这几个字,原想只为表现其为了摆脱家庭处境很用心取得一定成绩,以为几个字会蒙混过去。还是老师火眼金睛,令人折服,同时也感谢你给霜儿普及了这个常识!
3 关于田老大一家的转变,霜儿是想通过田老大的儿子和媳妇来改变的,文中略有铺垫。而田老头对孙子的态度,可能霜儿的确处理得有些过,因为出发点,我是以生活中的某个原型为基础,想把田老头塑造得坏一点。但无论出发点怎么样,让人采生分歧,霜儿认为都是文章不成熟的表现。下去,我会用心琢磨老师的金玉良言,并修改。
4 结尾部分,原构思的桂兰出走,后来为了想增强一种悲壮或者说讽刺效果,临时改成这样。文章结尾的处理,也的确是霜儿写作时很弱的一个环节。老师的建见,我会再斟酌。
好话也许好听,但是对初学写作者没有任何价值。霜儿在网上,一直寻寻觅觅的,就是像老师这种专业敬业而且能说真话的好作者,好编辑,好老师。很幸运拙作能得到老师编辑!更感谢老师中肯的意见!
再次感谢素馨老师!遥握,祝好!
嘿嘿,声明一点啊,我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爱写字的人,一名业余的编辑,所以,“老师”是万不敢当的,直接称呼我“素馨”即可。我们湖北与你们重庆接壤,我06-07年在重庆待过一年,我们如能像重庆火锅一样爽快交流,该是好的吧?
关于士官,原来分六期(级),时间大概是在1998-2009年左右吧,现在都与国际接轨分下士、中士、上士和四、三、二、一级军士长了。故你要写宇儿是三级士官,故事背景就得至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从小说可以读出你对田家两老是非常厌恶的,因为讨厌所以总想把他们写坏一点,怎么说呢?我也经常犯这样的毛病,有老师给我指出,并告诉我:不能把自己的好恶强加到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不能左右读者的判断,人物是好是坏,读者通过读作品心中自有一杆秤。仔细想想是很有道理的。
在朋友们眼里,我是一个直言、铁面的人。因为这个,曾被写手质疑和质问,也曾被某些人嘲讽为捡根棒棒当根针,不知道天高地厚。幸运的是进入了酒家,碰到了故事社长。他多次跟我讲编辑首先以自己快乐为原则。酒家的目标不在排名,要敢于退稿,敢于直言,在直言中与写手共同进步。天塌下来有他这个社长给顶着。嘿嘿,我就“无法无天”了!
好了,不啰嗦了,说得对的、不对的,都统统包涵哈!
问好霜儿,祝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