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单，单的事，如果您现在方便的话……
　　 噢，八天的，这就签给你。好像这才想起似的，孙总探身拿过自己的公文包。签完单，在递给乔时，孙总那仍然满蕴不快的眼光直指着乔说，时间限十天。
　　
　　 乔妈这半天都是耷拉着她那臃肿的眼皮，没精打彩地干着自己的活。阳光虽然大摇大摆地从门和窗户直照进来，但在这里，乔妈的脸色就是最标准的晴雨表，似现在这样皮肉下垂的现象就是雷雨即将到来的征兆，所以不大的车间里，只有机器的轧轧声，外面包装的工人们那些叫驴和母马的故事也随胖女人住进了医院。
　　 永一般都是后半天才来帮忙，今天一早就到，明摆是补偿昨天的过失。他手里叠着包装，竟然熟练得超过这里所有的包装工。
　　 你很能干啊？乔爸过来递支烟给永，一边赞赏地问。
　　 这些活简单。永接烟时随意地答道。叠布装袋是一件十分简单的活，但要规整一致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永这样轻描淡写的回答，也许是没有表彰自己的心情。
　　 工期这么紧，还有闲心抽烟啊！乔妈顶看不惯乔爸这样火烧屁股都不跳的心态。
　　 蹲在一起的永不好意思了，想来掐掉刚点燃的烟。
　　 更年期还没过去。别理她。乔爸将烟吸一大口，然后张扬地吐出一片洋洋的雾阵。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行动上却格外铺张，显然是多年来摸索出对抗女人的最佳策略。
　　 猪。乔妈对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只好转身回到车间里。
　　 出了这点小事，就一晚上没睡好，今天火气才大一点。乔爸歉意地向永解释着。
　　 这点活，半天都做不完。你不吃饭，人家还得要吃呢。车间里很快又响起乔妈的大嗓门。
　　 干活要轻巧，领工资越多越好。世上能有这么好的事，我这个老板都不想当了。乔妈的话里夹杂着的太多烦躁的情绪。
　　 一个手脚比憨牛还慢，一个毛糙得一蹋糊涂。都像你们家的人这个样子，我的货还有没有发的日子？被骂的那一个中年女人，是永介绍来的老乡，确切的说是永的表婶。这个女人的性格比乔爸还憨，所以即使被骂得狗血淋头，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毛毛雨一场。她的这个好习惯，也就养成了乔妈有气就往她身撒的习惯。以往都是骂一会就算了，可今天乔妈心里积郁太多，一直骂得那女人边干活边低头落泪，她那里还没有止歇的意思。
　　 干吗呢？人家活计做那么好。手脚快慢是天生的，谁不想快做多拿？有气尽管找我发，几十年了，我受得住。外面的永听得脸上肌肉一扯一扯的，样子明显很是不快。乔爸就进来拉乔妈，一边开着玩笑，想以这样的方式将场面混过去。
　　 其实乔妈也知道自己过分，白了乔爸一眼，正打算就坡下驴转身走开时，想不到另一台车位上的一位女孩发作了。只见她停下机器站起身，将手里的一件布料狠命地摔下。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小爷不伺候了行不行？她走到中年女人身边一把拽着，走，回家去。这世道没有饿死人的新闻。
　　 女孩是中年女人的女儿，今年十六岁，中学毕业随她妈来这里打工。因为一个手脚慢，一个是学徒工，在竞争激烈的大厂生存空间更小，所以才进了这样的小厂。现在这架势看来，如果母女俩真的都走了，空下两台车位，对交货的影响将是更大。乔妈这才发现势态被自己搞砸了，赶紧越过乔爸先一步走出车间。
　　 不做，到哪里去？你这死丫头，哪里的钱都不从天上掉下来。女人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泪，固执地坐在位置上不起来。
　　 老子是来卖力的，不是奴隶。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要饭的，不如上街去做小姐。女孩仍不依不饶地拉着母亲，不光嗓门越来越大，话说得也越来越耸人听闻。要饭的没身份，还落个自由自在；做小姐没脸面，可钱赚得多。你这样赖在这里图什么？
　　 你这死丫头，叫你乱说，叫你乱说。车间里做活的人都停下手，扭头来望着这个出口不凡的女孩。中年女人实在忍受不了女儿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一口一个小姐的口气，站起身一把抓过女儿衣领，抬手就扇女孩的嘴巴。
　　 偏要说，偏要说，要我在这委屈，不如明天就做小姐去。女孩挣扎着，仍不示弱。
　　 打死你，打死你更省心。中年女人继续抽打自己的女儿。
　　 车间的秩序顿时乱套了。有好心的女人过来想拉开这对扭打在一起的母女，可惜总是力不从心。
　　 要打到外面打去。乔妈喊着要进来赶人，被乔爸一把拉住。这个平时总是强势的女人，这回竟被一惯弱势的男人给拽得动弹不得。乔爸也不知怎么处理眼前这纷乱局面，他只好拿眼睛朝永这边求助。
　　 永心里对乔妈的也有气忿，所以小表妹要走人的意思，他并不反对，可他清楚凭她母女的手艺，走出去的结果弄不好真的没饭吃。表婶的家境不好，但她娘家的境地更差，为了帮助很有上进心的弟弟完成学业，她曾被那个除了喝酒和打女人便再无长处的丈夫几次揍得晕死在地。永是前年回家过年，听他母亲流着泪向他说的，当时他就攥着拳头跳起来，要找那混蛋去拼命。他母亲叹着气拉住他问，你有什么资格打人家？有这份心不如把她带出去，帮她找个活路。
　　 表婶比永大八岁。永的记忆中，表婶的年轻美貌，嫁长她十来岁长得又猴里巴叽的表叔，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才多少年工夫，那张圆润的苹果脸就已经变成一只干核桃。永当时就答应一定要帮这个表婶，并发誓帮就帮到底，现在表婶受这样的委屈，如果换另一个地方，永不比小表妹更先跳起来才怪呢。
　　 永进来，一手一个分开这对母女，如扳开一段劈柴，他的心里响着吱吱嘎嘎的撕裂声。表婶起来牵牵褶皱的衣服，坐回自己的车位低着头继续做活，一任泪水在她脸上奔涌着不再腾手去擦。
　　 表哥，我知道你好心好意带我妈出来，是想帮她拯救她，可在家受苦，在外也同样受欺侮，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命么？我不服，你们那个时代的人可以委曲求全，可我要抗争，我就不信在这个世道，女人还是奴隶。表妹哭着向永喊叫。这个在家为了母亲敢和父亲对打的女孩，在外自然没有不敢干的。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人就更不能没有自尊。你可以厚着脸皮赖在这里，我是不会留的。就是砍了我的头，我也要先憋一口气，滚出这座牢狱。
　　 回去歇歇。冷静地考虑考虑。你妈的心比你苦万倍。永小声说着话，拉着表妹的胳膊往外走。这情势也只有这样处理了。
　　 其他的人已经回到各自的车位，车间很快就恢复正常。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个人靠在办公室门外，泪流满面地看着这一切。
　　
　　 表妹失踪了。一大早，表婶哭着带来一张便条找永，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永是她唯一的依靠。
　　 便条是表妹的留言，大意是她决定出去闯一闯，她已经长大了，有信心也有能力干一番她自己的事业。另外声明，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做小姐的打算，所以希望不要为她担心更不要费劲寻找。
　　 表妹的字写得娟秀纤柔，语气却是那么狂妄鲁莽，叫人怎不心惊胆战？人是自己带出来的，责任自然得承担。永安慰表婶一番叫她安心去上班，自己则向领导请假，即使是大海里捞针，这份力也必须要使的。可东奔西突地找了三天，得到的结果是来自领导那边的停职通知。
　　 表婶伏在车位上流了三天的泪，即使肝肠寸断，可她的手仍然没有停歇的理由，命中注定她就是蜗牛，背负着一只巨大沉重的壳，从早爬到晚从生爬到死。连叹息也不能妨碍到她的注意力。
　　 乔妈坐到表妹的车位上。这样来料加工类小厂，没单只能放假，有单就是赶货，每一个人都如同战士一样要具有前赴后继的献身精神。老板尤其要如此，何况接后又是一张工期更紧的带有测试性质的单，更是松懈不得。
　　 别急。女大不由母。不像我们那时出门三步就害怕，现在的孩子见多识广，脑子好胆子也大，不会有事的。乔妈难得这次不但没有说不好听的，反而还劝导忧心如焚的表婶来。
　　 她才十六岁，这是第一次出门呢。表婶擤一把鼻涕，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手，本来应该是想借此止住泪水，却不料情绪更加激动。
　　 家里还有一个孩子吧？等表婶那一波泪潮涌过之后，乔妈又问。
　　 十四岁，刚考上县重点高中。
　　 好孩子，一定听话争气。
　　 像他舅舅，比这一个听话。两个生反了，男孩子象女孩子，女孩子象男孩子。提起家里读书的儿子，表婶的口气明显好转了。
　　 你弟弟是在读研究生吧？怎么还要你供？
　　 父母都走的早，只有这个弟弟。我不供谁供？
　　 听说读研究生的，人家都是边读边挣钱自供自了。他怎么还……
　　 他做的是大学问，学出来就出国做事的人。表婶的话里无奈中掩饰不住骄傲的成分。仿佛那个被她从小一手拉扯大的小弟，未来正给她带来人生最美的曙光。
　　 不懂。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乔妈，对学问一事也是茫然。
　　 是他自己在电话里说的。我也不懂。
　　 哎，这么重的担子，就你一个人挑。苦命的女人遇到的男人都是废物，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乔妈想到自己的处境，从心底长长地叹一声。
　　 我当那个人早就死了。要是真死了，做个寡妇还省得这么烦心。
　　 你两个孩子都不靠他？
　　 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谁能靠得了他？
　　 过几年，你就好了。
　　 这口气断了才有好日子过呢。这一个这么大，还这么不懂事。想到女儿，表婶的悲伤又来了。
　　 她表哥不是去找了吗？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你放心好了。乔妈又慌忙安慰起。
　　 幸亏还有这个依靠，不然我，我真不知怎么活了。
　　 年纪轻轻的做保安，一个才两千来块钱，他家里是不是很有钱？乔妈看到表婶的泪水又溢出眼眶，赶紧换个话题。
　　 他在县城里买了房子，五十多万吧。
　　 那房子又不能当饭吃。在我们这里，条件越是好的人家就越是发狠挣呢。
　　 做保安只是暂时的。他心里有个弯，一下子转不过来。哎，这么聪明这么好的一个人，没遇上好人。与乔妈的眼光不同，在表婶心目中，永是世上最好的人。
　　 哦？乔妈没想永的背后也有一串沉重的故事，她扭头望向表婶，却不料手无意中被带到机器下，哎哟一声叫起。
　　 怎么啦？怎么啦？表婶闻声起身察看，只见乔妈举着血淋淋的左手，中指指肚被一根断针贯穿。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惊叫声引来众人的关注，这些女工见到那么多血不停流淌，更是惊呼声一片。乔爸赶过来了，乔也赶来了。
　　 快上车，我送你去医院。乔看到母亲的血手，急忙回身去办公室拿车钥匙。
　　 不要紧，这点小事去什么医院。乔妈的声音里真的和往日一样，一点事情都没有。
　　 不要紧，这点痛她还吃得住的。乔爸过来也随声附和着。
　　 拿老虎钳来。太短了不好用力。乔妈自己右手去拔断针，两次都没成功。
　　 你别动，让我来。乔爸已经拿来老虎钳，左胳膊夹着乔妈的左手臂，右手操钳子。围观的人张大嘴，惊叫声还出口，断针就已经拔出了。
　　 乔妈走到办公室门口，乔爸又拿来小药箱，为乔妈清洗伤口包扎，手法和行动快速熟练得与平常判若两人。
　　 风波过后，众人发现表婶趴在车位上，脸色煞白冷汗直流，连后背的衣服也湿透了。这个被以前丈夫经常打得浑身是血的女人，竟见不得别人流血。
　　 乔发动车没有送走母亲，这回又打算送表婶去医院。
　　 我没事，真的没事。老毛病。给我一碗盐水，趴一会就好。表婶对乔摇摇手，话说得有气无力的。
　　 这是表妹出走第三天发生的事。两个钱比命要紧的女人都坚持着没去医院，都坚持在各自的岗位上，直到下班的人都走了，仍然比赛似的在坚持不懈着。还是乔妈先一步停下机器，从办公室里提出一盒西洋参来到表婶身边。
　　 歇了吧。这个带回去。年纪不大，身子这么差。
　　 老板娘，这，怎么能这样呢？我受不起呀，老板娘。表婶急得双手直摇，起身就想往外逃。
　　 女人最懂女人的苦。再者，是我不好，乱发脾气才把丫头气走的。乔妈紧拉住表婶的衣袖，眼神和语气都真诚得令表婶无言以对。
　　
　　 一大早，乔就到园区大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摆放一块招工广告：急招车位熟手一名，待遇从优。临时也可。
　　 太阳光刚从东边那低矮的山口探过来，照得园区花木上的露珠光芒四射。乔那副黑边眼镜把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来去探测了几遍，都没相准一个让她心里有感应的对象。工期紧得如一只坚硬的鼓棰，每一分每一秒钟都在敲打着她的心。如果千辛万苦从孙总手里拿来的单不能如期兑现，那么不止是有负自己那巨大的付出，更关乎工厂的生死存亡。昨天下班最迟的两个女人都已经坐到各自的位置多时，两个受伤女人的坚持，让乔对自己的无能深感惭愧。
　　 几只晨鸟在悬空的电缆线上跳跃着，清脆悦耳的叫声如一只只金铃摇来摇去。想起书本上说人是万物之灵，其实活着还不如鸟儿自由快乐。它们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爱就爱，真应了那句话：只羡鸳鸯不羡仙。
　　 乔对着鸟儿们叹息一声，转身快步走回。今天的工作比昨天更多，书生气的感慨早该留在校园大门内的。
　　 直到来上班的人陆陆续续坐到各自的位置上，才终于走进一个人。来人穿着一身黑衣，所以宽阔的大门在一刹那间光线暗淡了。正在弯腰整理布匹的乔抬头一看是永，心格地跳了一下，随即就懈怠下来。她没有注意到平常总是一身制服的永，今天怎么会便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