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凤头钗(小说)
上午必须将堆在各个角落里的包装袋运到外面空地摆放好,以便装车时更顺手更省事。忙碌因此比平时格外紧张了。乔尽量帮忙,母亲也不推辞。父母虽然经常吵架,干起活来还是一致对外的,这让乔心里多少欣慰。
乔一直只能搬运最小规格的包,可这时偏偏遭遇一只中包,正使出吃奶的劲和它较量着,弄得头发也乱了,眼镜也歪了,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忽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这个时候,怎么又出了什么状况?她的脑袋嗡地涨大起来,心惊肉跳地跑出看看。
今天我不是搞事,是来讲和的,老板娘,你别误会。那个胖女人又来,仰着一脸真诚的笑意。
你站远些,我们惹不起你。别那只不长眼的大包又不小心碰到你,我们的灾星又到了。乔妈撵鸡一样对胖女人挥着手说。乔妈一贯嗓门高语速快,这会又是在忙碌中,所以一开口便是不给人机会那样。
老板娘,你别多心。我真的是来和你们讲和的,你放心,我好好讲话,保证不哭不闹。行吧?胖女人尽量把笑挤得满脸都是,因此弄得一脸扭曲的线条,比哭相更别扭了。
我们今天真的很忙。你有话可以隔天再来说。乔爸这会找一只大包出来,歪着头颤颤巍巍地向胖女人解释。
我,我等不及了。我,我怕啊。胖女人脸上的笑拧着拧着,拧得越来越变形,终于被一串泪流扯成了哭相。
有什么话?你快点说。我们今天确实忙。乔插上来应对胖女人,正好借此歇息一会。
噢,对,就是那保安,叫什么来着?乔小姐,你和他关系不错,你说的话他肯定会听的。胖女人见有人给她开口的机会,双手糊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改为笑脸说。
怎么说的?怎么说的?你这是人话么?谁和那样的人关系不错了?你在哪里亲耳听到还是亲眼看到的?你这是人话么?乔妈正好扛一只中包出来,听到胖女人的话,火气就又上来了。她对乔说,你做你的事去,和这样的人废什么话?又对胖女人说,你可以起诉我们,有话到法庭上说方便。
胖女人刚擦去的泪水又浩浩荡荡地出来了,她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这次哭得虽然不再那么响亮,却格外的动人,好像真的有一肚子委屈无处倾诉。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哭丧也不该在这里啊?一副丧门星的样子,你走,你给我走得远远的。乔妈放好包,舞动着双手走来,一副动手拖人的架势。
我来,我来。乔害怕事件第二次闹僵,慌忙去阻挡母亲。
胖女人双手撑地,连滚带爬地逃避乔妈,一把抱住乔的双腿,不顾一切地将头脸埋到乔的双腿间,哭喊着,乔小姐,救救我们吧!乔小姐,你是好心人,你救救我们吧!
你放手,你放手。我们家出不起三十万。我们家出不起三十万。乔妈对胖女人以前提出的三十万赔偿耿耿于怀,这会抢过来就要拖胖女人。
乔急得一手解自己的困,一手推拒母亲,担心这两个女人一接触,不知又将闹出多大的动静。你放开手,你放开手好好地说。
乔妈毕竟担心女儿受到伤害,急切之下不计后果地抓住胖女人的手,一下子就将她掀了个仰面朝天。
乔惊呆了。
你,你怎么能这样?赶来的乔爸惊呆了,开口就斥责起乔妈来。
好,好,我不动手,我好好说。胖女人翻身坐起,也不顾衣服上头脸上的灰尘,一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样子。
妈,你别急。只要她不惹事,就让她把话说出来。乔这样劝她妈妈。
老板娘,乔小姐,你们劝劝那个保安吧。我们保证不再来找事了。你们劝劝他,只要叫他收手,我们绝不敢再找你们麻烦了。好吗?求求你们了。
那保安怎么了?乔妈奇怪地问。
他去找我家男人,把我家男人给打惨了。我家男人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哎,打坏了,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乔小姐,你是好心人,你就发发善心,帮帮忙吧?胖女人哭得很伤心,看样子她家男人真的受到了相当严重的伤害。
他走了好多天,我们根本不知道去到哪里了。乔解释。
他找到我男人干活的工地,把我男人打了。他威胁我男人,说要是敢不听他的话,就再去砍了他一条腿。我男人要是没有腿的话,你说我们家还不是塌了天吗?他以前就在这里当武警,一身的好功夫,在这边还能找到一大帮子人。我男人,一个老实巴交的泥工,哪里是他的对手啊?
乔听了心里一阵悸动,泪水泫泫的快要涌出。她赶紧别过脸,好不使被胖女人的眼泪所蛊惑。
乔妈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说来,这女人今天是断断不敢再惹事了。
保安真的好久没见到,我们和他也没有办法联系得上。你走吧,我们今天要出货,确实很忙。乔爸对胖女人推出双手说。
我来帮忙,我给你们扛包。我不要工资,尽义务帮你们。好吧?胖女人破涕为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径直向里跑去。
担待不起。碰一下就一万多块。我们没那么有钱呢。乔妈一惊一乍地跟后赶去,试图阻拦。
不要紧,这回就算摔折了腿,我也不会赖你们的。不信,你们写个字据,我按手印。胖女人说着就已经扛了一大包,快步往外走。风风火火的样子,肩上好像只是一只草包那样轻松。
你要扛就扛小的。大包由我来。乔爸好心好意地说。
没事。从小吃苦耐劳惯了。年轻时,在码头干装卸工,一百四十斤的标准稻包,我一次扛两包,许多男人都干不过我。胖女人边走边笑着说,当年的那份得意一齐展现在她那泪迹未干的胖脸上。从她那一百五六十斤,壮而不肥的体格看,这话真的没有多少虚头。
这样紧张的日子,增加这样的生力军,虽然对她还存在许多反感,可乔妈咽了几口唾沫,不再说话。
乔听说永单枪匹马去工地找人家麻烦,心存感激又牵挂着那场纠纷不知闹了多大。
只有乔爸在陪胖女人说话,这个一生都被强悍女人欺压着男人,这回真的心服口服自愧弗如。
慢慢来,别急。有你来了,今天就不会那么紧张了。乔爸对胖女人说。
好久没干这样的活了,骨头痒呢。
你年轻时在码头干活,那你老公一直是做泥工的?乔疑疑惑惑地问着。
他那时也干装卸工,我们算是在那认识的。整个装卸队男女几十号人,就我们俩是最顶尖的。那时也是计件,用的是牙签,我要是月经来的日子的话,他得的牙签才会最多。胖女人打着哈哈,说着那让她此生最为得意的往事。
看到胖女人的体格和她干活时那副轻松自如的样子,想像着那个经常与比肩第一的男人。乔对不久前工地的那场争斗,更是忧心忡忡起来。
街边公园很热闹,基本都是一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在活动。这地方本来打算改建成沿街商铺,由于消息过早泄漏,在去年年底暴发一场长达三个月的冲突,一大群身穿练功服的老头老太太,打着给余生留一块空间,为夕阳争一份温暖的横幅标语,从街道办浩浩荡荡走向市政府。政府拿这些人无可奈何就找来警察,警察在他们面前也同样束手无策,最后只好悄悄撕毁与施工队的合同,不了了之。
三十年前种植的雪松高大得如同一座座葱绿的高山,山阴里的地面寸草不生清凉幽静。卵石铺成的路面,光滑如镜,给人的感觉仿佛是经过无数次的踩踏研磨出来的初象派画作。除了一些石凳石椅还完好无损外,其他铁质木质的设施都已破敝。给人的印象是在这座新型的江南小城里,这里是她的历史蜕衣。
乔将车停在公园边的一处空地上,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今天本来约好去拜见一位客户,可刚才的电话里被对方放了鸽子。沮丧的情绪就在这一刻被这里的悠然祥和给彻底消解了。
她打开车门,移步走了出来。她整整折绉的衣裙和滑到额前的长发,来到一处空着的石椅旁坐下。在经历旷日持久的紧张劳碌后,现时的感觉是在玩一回穿越,让自己迷失在桃源深处。她扶扶稍微有些松懈的眼镜,浅浅的温婉的笑笑。
前面不远处有一只小狗,毛绒绒的如一只鬈毛玩具在阳光下的草地上滚动。小狗围着一只石椅蹦着跳着,还不时对着石椅汪汪叫着,好像是在抗议椅上躺着人不陪玩耍。
终于石椅的那个人翻了个身,向小狗伸出一只手。小狗快活地摇头摆尾,跳起来伸嘴去舔那人的手指。可是狗的身子太矮小,总是够不着那根弹性过于良好的指头。
乔被那一人一狗的游戏感染了,歪着头有趣地望着。默默地为小狗鼓劲加油,同时在心里伸出自己的手去帮小狗摁住那只狡猾的大手。
那可是一个男人的手哇。乔这才想起自己也还有狂野的一面,不由得腼腆的一笑。她索性顺着手指向那人手臂肩头慢慢探寻追究,发现那个侧身俯卧的男人竟是多日不见的永。乔的椅下突发一股巨大的冲击波将她弹起,连想也来不及想地向永走去。两只椅子相距十来米远,走到中途时,乔的脚步迈不动了。她尴尬的如陷在那里一样,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有点贱有点浪的嫌疑,当然这是从她母亲的眼光看来。
这时永也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都有隐含着急久别重逢的惊喜。
你,你在这啊?还是乔主动先打招呼。
哦,哦。永翻身坐起,脸上有些害羞的表情。
这么久总不见你的影子,工资也不要。乔想说得平淡些,可越是克制越显得矫情。
那么几天事,何况,何况……永想说的是胖女人受伤的事。
那个女人那天来求我们了,说,说你,你去找过她老公。乔这时才明白自己心里欣喜的原因,结结巴巴地说。
噢,那就好,那就好。永机械地答道。
你,没受伤吧?
没有。只是警告他一下,和他们谈谈判。
噢,那就好,那就好。乔不自觉地学着永的口气,二人相视一笑,都不好意思起来。
乔已走到永的面前。永只好起身,请乔一同坐下似有不妥,便装做游玩的样子漫步走起。
真的没有受伤?乔想起永说的是和他们谈判,便再次问。
真的没有。永的口气更是轻描淡写。
听说工地上的人都是有帮派的,你一个人敢往那里闯,胆子也太大了吧?
是人都会讲理,没什么可怕。
你表妹有音讯了么?
已经有一点,可就是找不到人到底在哪里。
安全吧?
安全。
那就好,那就好。你表婶好担心哦。
我知道。就是因为见不到面,才不知道怎么向她交差。永解释着,似乎也在向乔解谜许久不见的原因。
哦,这是你的工资。你不去,我就在这里拿给你吧。乔从包里拿出一叠钱,塞在永的手里。
这么厚,多少?
一千。
我才做六天的活,怎么会这么多?何况那女人的医药费,我已经答应承担。永将钱推还给乔。
你做的最多又最好,给你这些并不多。再者你帮我们摆平那个女人,感激还来不及,医药费的事当初就给你说过不用的。乔不接手。
我的责任,我就应该担负。永仍在力争。
大街上,这样不好看。乔发现二人已经走出公园边,有好奇的行人在拿眼看着推让的二人。
永没有说话,被乔双手摁着将钱放到口袋里。
呵,很亲热呀。是新欢吧?这时乔的身后响起一阵粗野的笑声。乔慌忙缩回手,扭头一看,见是孙总和一位衣着入时女郎走来。
哦,孙总好,孙夫人好。乔红着脸,客气向来人点着头。
怎么称呼?也不好介绍一下。太没礼貌了吧?孙总摆出一副长辈的慈祥样说。
永。新加盟我们厂的,业务精能力强,一把好手。乔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着最得体的词汇。
怪不得你敢夸口绝对保质保量了呢?原来是搬来一根顶梁柱啊!幸会,幸会。孙总哈哈笑着,向永伸出一只手。
永不得不伸手接住,两只男人的手互握了好一会,直到孙总的嘴角有点歪邪才松开。
这是孙总,业界大腕;这是孙夫人。乔一手搭在永的肩上,向永介绍。
哦,你就是孙总?久仰,真是久仰了。永抖着孙总的手,语气和他的手指骨一样不卑不亢。
你们浪漫,你们继续浪漫。我们去喝咖啡。要不要一起?张扬跋扈惯了的孙总在衣着平常的永手里吃了暗亏,一边活动被捏粘在一起的手指,一边嘴里仍打着哈哈向不远处的星巴克走去。
不了,不打扰了。谢谢孙总。乔仍客气地挥挥手。
望着二人走远,乔在心里责怪永对孙总有些过分,怕影响日后的关系,又一想但愿他这次吃亏,能起到一点警醒,便也就释然了。
正不知是否如孙总所说继续浪漫下去,还是就此分手时,忽见一辆车无声地滑到二人身侧,在前方一两远的地方停住。下落的车窗里伸出一只火炬头,对乔和永不阴不阳地点着。
士别三日,真的刮目相看啊?火炬头就是那位电话男。
谢谢夸奖。乔骄傲地拂着长发回答道。
这样明目张胆地亲热,看来是已经得到你母亲的许可了哦?电话男酸劲十足地问。
这似乎不是你该过问的问题吧?乔一改对孙总的谦恭,语态锋芒毕露。
那倒是,那倒是。那就预祝好梦长久吧。电话男被鲠了一下似的,扯扯嘴角,将头缩回,然后发动机器。那部八成新的宝马向路中间转头,屁股对着二人,突然吼叫着撒出一股浓重呛人的烟雾,然后悠然自得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