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吧。永走到乔妈身边声音不大，语气却格外干脆。
　　 你？你来做什么？乔妈扭过头来，用老光镜在永的脸上晃了一下。
　　 你们不是招工么？永淡淡地笑着说。
　　 你想打两份工？
　　 那边不干了。
　　 这活你会做？乔妈不信。
　　 总不会比你这伤手还差吧？
　　 永说得那么自信，由不得乔妈不起身让出车位。
　　 邻车位的表婶望着永，脸上的神色又是欣慰又是痛苦。这时插言帮永向乔妈解释，他以前做过许多年，手艺好得一般人都比不上。
　　 这车声音这么大，怎么能做出好活！永说着找来加油壶和螺丝刀鼓捣一阵子，然后坐上凳子试车，然后拿过乔妈刚刚没完工的布片压上，手法纯熟得让一旁察看的乔妈张着嘴踮着脚慢慢退开。
　　 耶，你也会干这活呀？星期天不用上学的洁这会刚起床，看到永坐在那里，惊奇得好像看到外星人一样。
　　 我为什么不能会干这活呢？永笑着反问道。
　　 你不是做保安么？什么时候学会这个技术的？洁不理会永那调笑的口吻。
　　 我做这一行的时间比你的年纪还大。
　　 你以前是在哪家厂做的？
　　 很远，很远，离这里有一千多里的一个城市。永的口气夸张得好像是来自月球。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做这一行，要去做工资那么一点的保安呢？洁的问的是这里除表婶外几乎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可乔妈还是过来一把拉开了洁。
　　 小孩子家嘴巴那么馋干什么？一边玩去，别在这里干扰别人。
　　 乔妈将洁拉到办公室背人的地方，态度严肃地警告洁不准再乱说乱动。
　　 再乱说，我撕了你的嘴。
　　 撕啊，撕了就不用叫你妈妈了。洁满不在乎地噘起嘴向妈妈递过去。
　　 你当我不敢？乔妈真的作势伸出双手。
　　 坏妈妈，坏妈妈。哈哈哈哈，坏妈妈，坏妈妈。洁边叫边跳地逃出办公室，不料撞到乔的怀里。
　　 不准闹。跟我到外面去玩。乔抓住洁的胳膊就往外走去。
　　 洁在这个家是王，唯一有一点怯的就是乔的眼镜后偶尔射出的冷光，所以一旦落在乔的手里她就不敢再那么嚣张了。
　　 我跟你有什么好玩的呢？洁问。
　　 你想怎么玩都可以呀。
　　 那，你陪我去超市买一只红蝴蝶结。我这新衣服快穿旧了，蝴蝶结都还配上呢。洁又想起和她那新衣服搭配的蝴蝶结来。
　　 你有钱么？
　　 你有啊。
　　 我凭什么该给你钱？
　　 你是姐姐。
　　 要钱该找妈妈。
　　 那我叫你妈妈。
　　 叫也没钱。
　　 我有钱，你叫我妈妈可好？
　　 好哇。叫一声多少钱？
　　 一声一块钱。你叫。
　　 你要答应啊？叫你一百声妈妈，就一百块钱。今天我要发财了。
　　 不行。我只有十块钱。叫十声妈妈就好。
　　 姐妹两个嘻嘻哈哈地走出园区大门，乔看到自己先前摆放在那儿的招工牌子，脚步歪过去一点，顺手将牌子反过，嘴上一边仍不停地与妹妹说笑。
　　 喂，我来问你。你喜欢那个保安么？洁忽然神神秘秘地用手挡嘴，小声地问乔。
　　 别瞎说。小心妈妈听到真的撕你的嘴。乔站住身形，低头一脸严肃地对洁说。
　　 我可是很喜欢他的。你不喜欢的话，我叫他等我长大了嫁给他。洁别过头不看乔的脸色，大言不惭地说着，又转回身，用一根手指竖在嘴前对乔说，别告诉妈妈。那个女人最坏。
　　 你这个小丫头，敢说妈妈是最坏的女人。乔笑得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腹部，好一阵子站不起来。这么多天来，心头的阴云，在这一刻一扫而光。
　　
　　 胖女人出院了，是乔去帮办理的手续。十来天花费一万多元，乔手里捏着账单，心里对自己说，所幸事情不大，也算是破财免灾。至于回去向母亲怎么交待，只能说是看着办了。
　　 上午的太阳仍不减夏天的威势把医院的大楼照得光芒四射，院子花坛里的那些花木如同火炉里的一块绿色的温玉，虽然已失它珠光宝气的本色，却仍然冥顽不化。
　　 乔一手捧着胖女人的东西，一手拿着钥匙向自己的马自达走去，在开车门时，回头问胖女人，阿姨，您是先回家呢？还是直接去厂里？
　　 我饿了。女人两手举在额头遮挡着阳光，眯着眼有气无力地说。
　　 哦，那先去饭店。对不起，我一时疏忽了。乔歉意地对女人笑笑。她下午需要去拜见一位新客户，所以脑子想的尽是交际上的事情，连自己肚子空着也不觉得。
　　 一餐饭一百多元，吃得油光满面的胖女人，一边拿餐巾纸不停地擦拭头脸，一边千恩万谢地称赞乔是好姑娘，说这里的红烧大肠不知怎么烧出来的？味道这么好。
　　 乔笑笑，望着她似有七八个月身孕的腹部，再加进那一盘大肠，真的应了那句脑满肠肥的成语。一想即使在心里也不该这样糟蹋人，便问阿姨接下来的去向。
　　 胖女人要求回厂，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是张口吞钱的，有这一口气在，就得努力去挣。不是你们富贵人家，歇不起呀。
　　 我们都一样辛辛苦苦。乔被那种挣扎生存的情绪感染，不由得感叹着。
　　 回厂进到办公室里，胖女人一堵墙般跌坐在沙发上。她那一百六十斤的体重使那张四人的沙发，只是震撼了一下居然没有毁坏算是奇迹了。
　　 老板娘呢？我有话要跟她说。胖女人扬起下巴对乔这样说着，欠身抓起茶几上一件样品，当毛巾在脸上身上擦着，甚至一点也不避嫌地探进上下身擦拭。
　　 阿姨，您有什么话跟我说是一样。那块样品是要见的那位客户的产品的。乔压了压心里的不快，将女人扔下的样品捡起放到一边。
　　 你一个丫头能做得了主么？
　　 您不是已经好了么？医生也说只是轻伤，不会碍事的。
　　 医生都是你们本地人。本地人当然向着本地人说话。我一身虚胖得连衣服都快撑破了，还说没事。那是睁着眼睛说，说放屁的话呢。哎哟，哎哟，刚这一用力，我这心口又痛起来了。哎哟，哎哟。胖女人本想站起身和乔说话，突然又双手环抱在胸前，瘫坐回沙发里，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
　　 乔扶了扶眼镜，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女人，脑子里短路一般反应不过来。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啦？我怎么啦？你们伤了人还不打算负责任么？我老公说了，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是不会伺候的。我为你们卖命，卖得家眼看就要毁了，你说我不找你们，还能找谁去？胖女人这回站了起来，双手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向瘦小的乔移过去。
　　 乔妈就在外面整理布匹，手里干着活，耳朵一直关注着办公室里的动静，知道真的回避不了，才起身走了进来。乔妈的块头比乔大得多，两个一黑一白旗鼓相当的女人，像两艘航母一样靠近，这场戏就没有不精彩的可能。
　　 妈，这事我来处理，这事我来处理就行。乔急得用身体挡住她妈往外顶。
　　 事情上头了，躲不了也拦不住。胖女人冷笑着说。
　　 那你有什么要求？先提出来看看。乔妈的一只胳膊就将乔推到了一边，她压了压火气望着对方说。
　　 我老公找律师算过了，就算我一个月三千块钱，一年能挣四万。我今年四十五岁，按国家规定，到六十岁退休还有十五年。总共多少钱你算得清吧？我老公说我目前还有处理能力，就打个对折吧。还剩多少？我没读过书脑子磨不开这笔账。
　　 怎么还打个对折呢？太大方了吧？乔妈给气乐了，撇着嘴反问。
　　 别看不起打工的。我们也是有家教，讲道理的人。我老公说先礼后兵。法律这条路走不通再想别的办法。胖女人一口一个老公，就和下棋时拱卒将军一般。
　　 110吗？我们厂里有人闹事，请你们尽快过来。乔眼看事态不好，掩到门口去掏出手机报警。
　　 闹什么事啊闹？我来是说理的，没打没砸没抢。你叫警察来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把带去问个话。你们真的要是昧着良心一毛不拔的话，什么时候遭一声天火，也不可知。什么时候，你那个在上学路的小婊子，挨黑棍被车撞，也不可知。胖女人在办公室里四处望着，嘴里背书一样。
　　 洁是乔妈四十岁时候生的，超计划生育罚了一二十万。虽然不能如愿得个儿子，可眼看着各方面都越长越像自己的老丫头，乔妈自然把她当成掌中宝心头肉。现在亲耳听到女人如此侮辱女儿，乔妈想都没想，抬手就在胖女人那张养病期间被滋润得更加丰腴的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再敢骂人，老子宁可不开这个厂，也要撕烂你这张臭嘴。
　　 胖女人手捂挨打的脸，望着乔妈因气急而潸然而下的泪流，愣了好一会才号啕着倒在沙发上。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我是来和她们讲理的，想不到她举手就打。打死人了。
　　 打死你这个烂货又怎么样？你以为老子不敢？乔妈怒目圆睁，吃人般对着那胖女人张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妈，你冷静点，冷静点。乔对110解释完这里的具体位置，手机也不及收好就跑进来，将她母亲往外推。可在震怒的妈妈面前，乔有如蚍蜉撼树。
　　 办公室里的声响传到外面，车位上的人大多停下手脚，用眼光互相查询着讯息。连永也停了下来。只有表婶独坐寒窗坚持不懈。
　　 胖女人坐在沙发里继续哭闹，加上手舞足蹈的表演，悲情浓重得委屈仿佛天大。
　　 乔妈刚刚泄下去一点的怒气，这回又腾的加剧了，她抬腿将乔反推得两脚在地板上滑行，右臂高举托塔天王似的作势再去收拾那个可恶的女人。
　　 你这是干吗？日子不想过了啊？这时乔爸从外面闻迅赶来，父女合力，才制住乔妈这个怒狮。
　　 这样的烂女人还不该揍么？你还是不是男人？老子要你有什么用？欺侮自己老婆倒像一头牛一样有力气。乔妈终于放开嗓门嚎开了，那一直举着大掌变成拳头，擂鼓般落到乔爸的身上。
　　 妈，你冷静点，清醒点，不行啊？乔仍在与疯得不可理喻的妈妈拉扯。而乔爸只是挡住乔妈进到办公室的去路，对乔妈的拳头视而不见，不但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反而很享受的样子。
　　 隔着一道办公室的门，两个女人用嗓门唱开了对台戏，一个干嚎花腔极致，一个悲恸伤在深处。
　　 纷争多时，110才呜啊呜啊地跚跚到来。四个衣着整齐仪态威武的警察鱼贯走入。乔和她的父母自动退步让路，然后也跟进办公室。乔妈止住哭，匆忙地用自己的衣袖胡乱揩了揩脸上的泪水。
　　 还吵吵什么？有什么事尽管说。领头的警察皱着眉对沙发上的胖女人厉声喝止。一个戴眼镜的小警察拿出绝笔准备着现场笔录。
　　 我在这里受了工伤，他们不但不理会，反而还打人。你看，一家人一齐上的呢。你看，我这脸都肿了，还有这，还有这。胖女人带着万分委屈的口腔说着，一边向警察展示她受到伤害的程度。她那右脸确实已经肿起，五个指印也清晰可见。染过的略黄的头发，蓬乱着真如一只斗败的狮子，衣服也零乱不堪，左边那只乳房气球般快要拱出胸罩了。
　　 乔奇怪地歪头望向胖女人，心里在感叹母亲只打一巴掌，这个女人竟然糟蹋到这样的地步。她想说话，嘴唇动了动知道自己在这时是谁也说不过的。
　　 跟他们无关，是老子打了你又怎么样？你这个烂女人，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烂女人，一点轻伤赖在医院十几天，现在还来敲诈老子。一开口就是六十万块，你咋不去抢银行呢？老子恨不得把你撕成碎块喂狗。警察，人是我打的，跟他父女无关，老天可以作证。犯多大的法，我一人承担。
　　 乔妈直指着胖女人，边说还边往往靠近。
　　 警察叔叔，你们看，在你们面前，她还是这么凶狠呢。胖女人这回摆出一副弱者的可怜像，一个劲地往沙发另一头退缩。
　　 涉及到动手打人和敲诈，警察决定将二人带回。
　　 去就去，我是受害者，阎王殿也不怕。胖女人自动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出。
　　 严肃点。哪里是阎王殿？领头的警察火了。
　　 乔妈对警察说我自己开车跟着你们，回头又吩咐父女二人看好厂。
　　 警车又呜啊呜啊喊叫着走了。
　　 乔爸掏出手机拔了几个号码，客客气气地述说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乔出来巡视车间，见那些交头接耳的工人们陆续坐回各自的位置继续工作，只有永还侧身坐着，二人目光相遇之间，乔看到永眼中的惊慌和愧色。
　　
　　 某咖啡厅的情侣座上，乔低头似在十分用心地研究这杯咖啡里是否有毒的样子。对面一位着装时髦帅气男人目光定定地望着乔，咖啡杯不停地举到嘴边，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喝下多少。这位就是那天及时用电话将乔从孙总掌下解救出来的人，乔的第四个被介绍来的对象，乔妈的印象是背景不错一表人才，可乔给他的评价是一个家庭比较有钱的花花公子。
　　 那天从孙总逃出后，乔在心里有过疑问：如此绝妙的机缘巧合，莫非这位真的就是自己的宿命？第二天便如约与他相见过，也是这家咖啡厅，也是这个座位，如坐针毡地挨过一个小时，乔得下的结论是相见不如想念。
　　 今天再次坐在这里，第一是对方死缠烂打的邀约电话，第二是昨天家里发生的事令她恐慌。
　　 那个男人嘴唇还贴在咖啡杯旁，歪着头将乔的形象当成自己的作品一样细细琢磨。乔那头瀑布一般的长发，乔那戴任何人脸上都嫌滑稽的黑边眼镜，乔那从她母亲那里遗传来的白皙的肤色和她父亲的长而微凹的脸型，乔那高而直的鼻梁，还有乔的嘴乔的下巴。他的眼光反反复复，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专注得简直泰山崩于左麋鹿兴于右亦难纷扰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