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凤头钗(小说)
你,这头发,如果增加少部分金黄色,会更加迷人。眉毛直而嫌浓,也该修整一番。男人终于开口了,温文尔雅而又不乏真诚地提出自己的观点。
是么?可我喜欢素颜。乔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让她的说出的话也艰涩。
你这身衣服也太不合适。像你这么高雅的气质女孩,应该打扮得华而不艳潮而不浮才对。
我今天来不是听取你对我的缺点的指责。乔忍不住了,如果是往日,她已经毫不客气地抬腿走人。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帮助提升你的外在品味。我认识几个化妆师,
我知道你交际广泛,黑白两道上都有认识的。今天找你是有忙要帮。乔在心里犹疑许久,最终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昨天的那场纠纷。
噢,我也听到一些传闻。好像是有一个混蛋给你们制造了些麻烦?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道上的朋友我有的是,你说什么时候在哪里做到什么程度就行,保证能让他懊悔不该生到这个世上来。男人的声音从斯文很快变得狰狞起来。
不必下手,只需吓唬吓唬一下,叫他知难而退就行了。乔抬眼望着对方,字斟句酌地说着。
这,你就不了解了。对付这样的人,得让他出点血知道痛才管用。如今的人都不是吓大的,你对他仁慈,他还以为你的实力不足,反而得寸进尺。男人将咖啡杯端起又放下,用手势加强他话的分量。你告诉我他经常走过的地方。厂附近不能动手,那样难保不给你们带来嫌疑。
他在开发区工地做事,详细情况我不太了解。在我们厂上班的是他老婆,现在在医院住着。就是那女人一再说他老公会带人来找麻烦,我心里才担忧。不过女人不必管,现在涉嫌恐吓敲诈,正被派出所在监督着。乔这样向他解释道。
工地?开发区那么多工地,到底哪一个?我不是听说他以前做保安,为了纠缠你才混到你们厂做的么?
不是那一个。事情的起因虽然与他有关,可他一开始就亲口承诺要出钱担负。他是个好人,顶多怕是有些胆小怕事,今天早上没来上班了。
他是罪魁祸首,他不多事,你们怎么会有这些麻烦?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先搞这一个;工地那个得慢慢打听清楚。你想办法给我提供工程队和那个男人的名字,我那些朋友会找得到他的。
那个保安,不要动。乔再次申明。
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呢。男人耸着肩向乔提醒道。
不准动他。他是好人。乔坚持道,口气和态度都严明起来。他的技术在我们厂是一流的,你要是敢动他,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这样护着他,难道真的像传说的那样对他有好感?男人脸色也变了,将咖啡杯举起挡在嘴前,不阴不阳地说。
这是我的事。帮就帮,不帮拉倒。乔站起身,顺手拿起坤包,作势离开。
帮,肯定帮。不过你得给我时间啊。男人态度软下来,媚笑着转换话题。听说你们厂的单子不多,我爸和这一方面的朋友,我找他帮忙给你拿些过来。
不用。谢了。乔头也没转,扔下话走开。
那个女人在这里打工的老乡太多,还有不少混混以替人收账摆事为业,他们巴不得天天都有纠纷发生。她口口声声说她老公说的,明显是拿她老公来吓唬人。纵火打劫的可能性也许不大,可洁天天上学玩耍,谁敢保证这些人只是说说而已?乔今天硬着头皮来找这个男人,本意是想由他那些狐朋狗友帮忙为她的家人撑一把无形有质的保护伞,可想不到这家伙听信谣言,竟吃起永的干醋来。乔心里的火气不能说不腾腾地越来越旺。
想到永,乔也生气。昨天从他眼神里看出胆怯和慌乱,今天就没了人影。你只不过是个穷打工的,能有几个钱?虽然事情与你有关,可我们也不可能敲骨吸髓。在乔看来,永甚至比不上自己那黑瘦窝囊的瘸腿父亲。最起码在关键时刻,父亲还敢站在母亲前面,充当一个男人的角色。
乔回到厂里时还在生气,她眼睛不自觉地瞟向永曾经坐的位置,见母亲在那里一边干活,一边和表婶说着话。
我这里事情那么多,他来帮这几天就不声不响地跑了,反而还影响了我们招工。母亲这样抱怨着。
对不起,老板娘。是我昨天在他面前念叨丫头,他大概觉得不好意思,才又出去找了。表婶向乔妈伸过头,满含歉意地说。
找了这么久都没消息。我看他是怕人家来报复,躲在哪里了呢。乔妈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不会,不会。他是个好人,虽然从不惹事,也不是那么怕事的人。表婶将脸上的皱纹挤得沟壑纵横的向乔妈分辩。
乔听了心里愈加的烦躁,蹬蹬回到办公室里,将坤包扔向沙发,在饮水机上取一杯水仰头灌下,扔下一次性纸杯,坐在沙发上一个人生起闷气。
她在想,这世上的男人,除了黑道上还有的彪悍外,生活中难道就再也没像个人样的好人了么?
俗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乔妈和表婶一样,人坐在机器旁,心却不知搁在哪重天上,沧桑的人生经历和女人特有的细腻敏感的情感,使她们无法如往日那样集中精力。
自己的女儿只是受到威胁,心里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而对方的女儿失踪这么久仍然音讯杳无。如果要是交换一下角色,她怕自己不疯了才怪呢。乔妈侧脸望向表婶,由衷地钦佩这个老实巴交的女人的内心是怎样的强大。
自己现在还恨不得把那个胖女人一口吞下,而对方一直还是那么恭恭敬敬地称呼自己老板娘。她心里恨我么?乔妈这样扪心自问,却不能回答。
你,今年是三十八岁吧?乔妈望着表婶那头有些零乱的长发中,夹杂着不少的白发,这样问道。
属羊的,虚岁三十八了。表婶扭头对乔妈笑笑,客气地答道。
你脸色这么憔悴,看样子月经不调吧?乔妈小心地问。
干了。干了好,省去许多麻烦。表婶不好意思的又笑了笑。
年纪这么轻,就老成这样了。哎,女人,经不起折腾啊。乔妈感叹着。
表婶低头苦笑着,没有答话。老板娘的这一声感叹,其实是镜子天天都在提醒她的事实,可是无钱能有什么办法阻止得了的呢?
你父亲去世时,你有多大?乔妈再问。
十三岁。表婶答。
母亲隔几年?
三年。
几岁许的婆家?
十四岁。
那么早?怎么还找那样的人家?乔妈不解。
妈妈身体不好,老是病着。指望找个有钱些的好有个帮衬。
几岁结的婚?
妈妈去世后,就住到他家。十六岁圆的房。不堪的往事,表婶并不愿多透露,可老板那样关心的口气,又令她拒绝不了。于是便挤牙膏一样问一句答一声。
十六岁就圆了房,造孽呀!那家也忍心?
他比我大十四岁,那年已经三十了。
一开始对你还好吧?
头一年还好,后来没怀上就慢慢变了。
结婚几年没开怀多的是,何况才十六七岁呢?真是等不及。
三十多岁没孩子,会被人家笑话的。表婶的意思好像是解释挨打的原因在于自己。
没去看医生?
请菩萨传单方,乱七八糟的吃过许多药。二十岁那年怀头胎,不晓得,在地里干活时跟他一架干掉了。丫头是第二胎,二十二岁生的。
他家父母也没人性?乔妈听了心里很是不平。
老来得子,就一个宝贝儿子,更盼孙子。
你弟弟也跟你嫁过去的?
母亲去世第二年,家里的房子就倒了,不过去,连住的地方也没有。
哦,带过去肯定多生不少口舌。
他骂我拖油瓶。就为这我跟他对打。拖油瓶是寡妇带子再嫁的说法,一二十岁的女孩被骂这话,表婶当年自然很反感。
弟弟一直念书?乔妈心里想问的是与表婶弟弟同岁的永,话题绕来绕去总出不了这个圈子,便只好顺水推舟了,反正说说话,心里的压力便随之减轻不少。
嗯。从小学成绩就好。他自己知道不念书就没有出头之日,每天天不怎么亮就起床,先挑水扫地,后跑步上学。他不多话,心里有主张。说到弟弟时,表婶的脸上和话里就难掩一种自豪的喜悦。
哦,难怪考了个好大学。
第二年考走的。第一年高考,正好达分数线,和一个女孩子撞分了。可学校名额只差一个。那女孩家孤儿寡母,娘俩找到她,一齐跪下求他。他就把机会让给人家了。
怎么可能?
他心好,自己日子不好过更看不得人家可怜。他姐夫骂他蠢骂他没脑子,不准他复读,他跟着一位老师跑到离家一百多里的一所学校去念了。
第二年考走了?
嗯。
北京哪个学校?你们看到录取通知书没有?
看到一个小红本本,我们都不认识字,听他说是北京师范大学。
好学校。出来就当老师。名样也好找工作。
他跟我说,主要是师范学费便宜些。他自己的愿望是考公务员。
后来才想到读研究生?
书念的越多,心事就越大。他说是外交专业的,出来就分到国外去。
你男人也支持?
忽冷忽热的。嘴上说考出去就有好前途了,要出钱时就不情愿。
就打架?
反正打架是常事。他一天三顿酒,三顿都醉,醉后就骂人打人。连鸡猪猫狗都碍他的事。
嫁一个这样的男人,女人一辈子就毁了。你没想过离婚?乔妈想起自己的婚姻,对表婶的遭遇就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痛感。
离得了么?他那么大年纪了,家庭也不太好。表婶苦笑了一下。
最狠时把你打成什么样子?
死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来。两次。
他都不救你?
打完他又喝他的酒去了。我醒来后见他也躺在地上,吐得一身脏。
你反过来还得帮擦洗?
不帮怎么办呢?遇到这样的人,日子不能说不过了吧。
孩子都帮你?
这几年两个都懂事了,都帮我打他。
你对你弟弟太好了。
他就这么一个亲人,况且又那么有志气。
他对你一定也好吧?
我们家乡人过去称妈妈叫aijie(女矣,母也)。是说老祖宗父母早去,被姐姐抚养长大成人,长姐当母,才有这样的称呼。他知书懂理,上高中后也就改口这么喊我,到现在还这样。表婶的笑里蕴含着无限的甜美,好像这么多年的苦痛,赢得弟弟这一声特别地称谓,已经足矣。
你去他的学校看过么?
天天都要上班,哪有那工夫?他寄过几次相片,都是站在学校门口照的。大学的牌子清清楚楚,还有进出的学生穿戴也和他一样。他长得像我爸,个头高许多,戴着眼镜,白白胖胖的像个有出息的人。相片在家里,哪天带来给你看看。
他三十岁了吧?是不是和永同岁?终于牵扯到永的身上,乔妈自己也莫名地兴奋起来。好多年没这样天天坐在这里,这两天身上很是难受,她多渴望技术比她还好的永能早日回来替她,可就是说不出口。
嗯,比永小九个月。十一月二十六生日,实算才二十八呢。
听说好多读研究生的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你怎么还……
他是念大书做大事的人,念出来后就直接出国当外交官呢,哪有工夫也不能和我们这样打工啊?
你信?
信,信。他从小不爱说话,从没撒过慌。何况还有学校门口的相片能证明。不在那念书,人家准你随便在那里照相?再说也不好意思穿那身衣裳啊。这些年,表婶都这样向质疑的人为弟弟分辩过。在她心里,弟弟就是站在北京师范门前的一颗明亮的太阳,切切实实毋庸置疑。
儿子的学习成绩还好吧?乔妈不忍继续和表婶争执,换了个话题问。
好,好。在班里一直都是前三名,年年得奖状呢。
上高中了吧?
今年高一。
他爸在家照顾他?
没人陪读,从小就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好孩子。
和他舅舅一样。他说也要考到北京师范,看看舅舅在那里到底怎么样。
有志气的孩子,可不能耽误哦。
指望丫头在这能好好做下去。我们娘俩一个人供一个正好。哎——表婶摇摇头,叹了一口长气,仿佛要把心里那无尽的烦恼一吐为快。
说到至今仍无踪无影的丫头,乔妈又想起自己的心事,不禁跟着叹息一声。工厂家庭人生社会,方方面面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而就是这个钱才叫人哭笑不得。她又想起大女儿乔,这丫头也不省心。
又到了装车出货的日子,这一批是加工外贸的单,要求严格。装包时父母就已经吵过多少回,母亲嫌父亲包装得不够紧密不够棱角分明。母亲对父亲的话里总是乱箭齐飞,不知她既然和这位一米六几一截黑铁塔一样的男人,是怎么在一起渡过这半辈子的。听母亲的口气,苦大分深得好像当初是被父亲拐骗得来的,可她分明听过母亲亲口说的为了嫁给父亲,她还曾和老古董一般的外公外婆闹过一些不小的矛盾呢,也就是说在她们那个时代,母亲是追求婚姻自由的模范呢。哎,真不懂这变化莫测的人生。
这次包装分大中小三种规格,最大的包装就和永不慎砸到那个胖女人的一样,而且数量最多。五十多岁又一瘸一拐的父亲怎么应付得了?昨晚,乔曾提议请干脆外面专业装车的人来做。母亲却嗤之以鼻,才半个货柜,人家看得上?
是的,请那些的最低标准是一个货柜,像这样的小厂,不在他们的眼眶里。乔不由得又想起了永,那个高大结实得如大树一样的男人。
货柜车是下午才到,前半柜是在另一家小厂装。装前半柜难度更大,乔在心里又暗自庆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