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愁啥？”
　　 婆子打了嗝，絮叨起：“我替人保了大半辈子媒，属今最败绩，我真不知道龙老太爷是要娶那九天仙女……”
　　 好嘛，这刚过完寿，又惦记上了！亚大发问：“这回说得是哪家闺女？”
　　 “还是阮家，我想着龙大少和阮大小姐不错，那阮二小姐比大的还标致，谁成想老太爷不中意！”
　　 这婆子心毒呢，龙老太爷的年纪，都能当人家阮二的爷爷！亚大发故意说：“不合适！”
　　 “大发兄弟，你咋也这么说？”婆子听着来气：“阮二这么好的闺女，难不成还配不起他龙三？”
　　 亚大发回了神，闹半天说的是龙三，他正正经经地听。
　　 “阮家有意亲上家亲，为这我可没少费劲，替二小姐说了不少好话，龙老太爷端了好半天架子，斯文的不要，粗俗的敢情不好，咱丑样的自然不敢往前推，可俊的人家老太爷腻歪，龙三的亲事怕难成！”
　　 “他到底要找啥样的？”亚大发上了心。
　　 婆子压低嗓子道：“唉，龙三浪荡，估摸老太爷想寻个治得住的主儿，又要模样好，家世清白，还得是那敢豁命的气性，这年头，哪家姑娘有上刀山下油锅的能耐，我看那龙三就等九天仙女下凡！”
　　 侃婆悻悻地走了，亚大发酒兴上头，又添了一壶。
　　 暮色渐浓，夜昏昏睡去，有人睡不着，这镇上很多人都睡不着。
　　 三
　　 亚大掌柜要带雇工去喝花酒，亚记后院炸了锅。
　　 巧惠娘第一个抹脖子，丢人！这么多年风雨同舟，临了却落个轻狂，怄气！他日若带个娼妓进门，哪还有黄脸婆的地，巧惠娘哭天喊地要寻死，众人慌乱，亚大发道：“去，让她去，我看她敢。”
　　 巧惠一味拽住亲娘，也不劝和。
　　 雇工们七嘴八舌，亚大发充耳不闻，巧惠明白了这场闹剧是演给谁看的。巧惠娘使劲哭：“二丫，咋不和他闹？连老脸都不要了，往后这日子咋过！”
　　 再锦心绣口的女人，摊上当家人花心这档子事，都成了哑巴吃黄连。巧惠和没事儿人似的：“娘，我饿了，咱做饭去。”
　　 哪还有工夫吃饭？巧惠娘愣对二闺女，弄不清她究竟想干啥。
　　 巧惠推着亲娘去灶头，吆喝道：“做肉炖粉条喽……”
　　 帐房老赵试问：“掌柜的，咱还出去吃么？”
　　 亚大发抽起烟袋不答，众人只好憋着，天白道：“东家，肉炖粉条多香呀。”
　　 “嘿，是香……”亚大发沉吐烟云，笑露一排老黄牙。
　　 吃过饭，巧惠娘把二丫拉进内屋，悄悄塞了钱：“你姐嫁去好几日连门也不回，都怨你爹没心没肺！惠啊，去给你姐买几匹花布，她爱俏……说到底是咱亏待了大妮。”
　　 秋的午后，太阳从云层后步出，懒样。巧惠抱着花布，特意使钱多买了几条头巾，送去王癞家，没见着姐姐，却被王家管家甩了冷脸。老管家告状不含糊：“亲家妹妹，不是我多嘴，太太自嫁来没一日安分，不是邀三喝五斗牌，就是去茶园巷捧角，咱老爷打也打不得，说也说不过，可怎好哩，这不今又去捧角。”
　　 巧惠气得放下花布，赶忙跑去茶园巷。
　　 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地，满堂子老少爷们，杂带轻浮女人，那台上唱着“游园惊梦”。杜丽娘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台上这主儿正游园，还未惊梦﹔台下早已不成体统，十几个花里胡哨的妇人绕着戏台丢钱和珠宝，给的那个大方劲儿，还使命喊：“晓菊官！晓菊官！”
　　 巧惠老远就瞧见姐姐巧贞，属她最放肆，衣袖挽起老高，露出雪白的胳膊，整个人恨不能跨上台去。巧惠一把拽住巧贞：“跟我回家！”
　　 “你咋来了？”巧贞那一脸胭脂都花了，活脱脱是狐大仙上身。
　　 “你不要脸，亚家还要面子，别胡闹！”
　　 巧贞挣扎：“姑奶奶我现今是王氏，碍不着亚记，你别搅我看戏！”
　　 巧惠低吼：“你走不走？！”
　　 巧贞全当没事人，一口一个情哥哥叫着晓菊官，连脖子上硕大的珍珠项链都舍得。正热闹时，只听有人摔杯子，大伙一怔，好家伙，杯子砸上了台，惊得那位提前惊梦，茶水烫了粉色戏服，杜丽娘不唱了，台下万眼齐刷刷瞥去一个方向……
　　 “叫你丢人，叫你捧臭脚！”巧惠又拿起前排桌上第二只茶杯甩向戏台，茶客们不干，哄闹开了：“这谁家的？来闹事！”
　　 听响。
　　 戏班兆班主出来了，茶楼秦老板也出来了，见砸场子的是个丫头，脸都绿了，怒呵一声：“抓人！”
　　 几个大汉满堂追一丫头，大伙哄笑台下这一出比台上的精彩。
　　 巧惠被摁到秦老板面前时，汉子们已然气喘吁吁。兆班主骂骂咧咧：“秦老板，不能轻饶这丫头片子！”
　　 晓菊官不忙去后台卸妆，端步走下来要瞧这个热闹。旁人立即摆了座位请角儿入坐。
　　 秦老板道：“茶园巷在龙镇几十年，还没人敢造次，你和秦某有仇？”
　　 “与你不相干！”巧惠咬牙切齿对着巧贞：“这女人是我的冤大头！”
　　 一旁乌云散乱的巧贞急道：“秦老板，二妹和我怄气，她不是成心找事，您大人大量放了她。”
　　 呦，莫不是两姐妹为个角儿在争风吃醋吧？大伙议论。晓菊官脸上挂不住了：“我说这太太小姐，你俩可有点过分，听戏还听出冤家来，这是秦老板的地界，这么闹法，是存心不让兆家班日后好过是不？”
　　 兆班主见秦老板不屑动手，耐不住打了巧惠一巴掌：“生意人讲脸面，你个臭丫头让秦老板没面子，活腻歪！”
　　 巧贞知道怕了，哀求秦老板：“二丫年轻不晓事，还请您高抬贵手，莫和她计较。”
　　 秦老板道：“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你们让秦某成了龙镇的大笑话，这笔帐该好好算！”
　　 堂下一脉死寂，众人就等看秦老板如何下手。突然有人道：“龙镇没人瞧这笑话！”大伙回头望去，一后生走上前来。
　　 巧惠眼前一亮，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呦，怎把四少给惊动了。”秦老板挤出笑来。
　　 龙望书说：“秦老板见多识广，逢辱而不惊，遇屈而不乱，不会与两个小女子计较，至多是吓唬吓唬她们，对不？”
　　 秦老板道：“四少说得是，哪能和妇人一般见识。不过她们这么闹，还真让秦某老脸无光，我活了大半辈子，还被人耻笑。”
　　 龙四少看了一眼巧惠，又说：“秦老板瞧，姑娘那张脸已经红肿，她砸的东西我来赔，若说笑话，恐怕日后这两姐妹才是。”
　　 汉子们终于松了手，巧贞扑向妹妹哭道：“姐错了……姐认错还不行么？”
　　 巧惠推开姐姐冲出堂子，连看一眼龙四少的勇气也没了，她曾无数次憧憬与他再度相逢的情景，没成想会闹这一出。所有的曲终人散，遗憾的不是离散，而是没有好好地和那些人告别。
　　 巧惠边跑边哭，这样残酷的见面，他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桀骜泼辣，孑然孤立。早知如此，相见不如怀念。
　　 巧惠跑回家，不理任何人，歪躺在炕上盯着窗外，直到那一弯轻淡弦月渐渐隐入云里，不吃不喝，觉着自己的人生仿佛流水，从眼里，从脸上，从耳边流过，一个晚上便流去了大半生，春秋没大义。
　　 后来，亚大发知晓了大妮的荒唐事，发狠话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而龙四少为两姐妹出头的事很快在龙镇传开了，龙老太爷不高兴，责问孙儿是否认识这两人，龙望书矢口否认，浑说看不过眼，管了闲事。
　　 一桩闲事，令茶园巷生意红火，兆家班名角儿晓菊官更受热捧。
　　 四
　　 日子就是一折子一折子的戏连缀起来的，亚家老少还来不及遮丑，便迎来了交粮大事，龙镇所有粮店必须给龙家送粮，今年规定的量比往年都多，谁也不敢吭气，粮店掌柜怕龙家，龙家那些护院不食素，虎背熊腰专嗜血，他们敢玩命。
　　 粮食装满好几辆驴车，掌柜的却迟迟不出来，亚大发哼哼上了：“唉，人老不中用呦，怎得这时又犯老寒腿……好闺女，你替爹走一趟龙家。”
　　 巧惠娘惊道：“怎让惠去？那可是爷们都不敢去的龙家！”
　　 “虎娘们咧咧啥，我下不了炕，惠不去，难不成你去？”
　　 巧惠白白眼，弄不清爹是否装模作样，反正种完小麦栽完菜，晒晒太阳瞎白扯的日子向来与她无缘，龙镇男人不想去的地方，许多女人一门心思惦念，巧惠踌躇，她不怕龙家，却十分羞见龙家的某人。
　　 “养儿这么大是白养活！老骨头自个儿上……”亚大发骨碌滚下炕，吓得巧惠娘直嚷：“她爹你躺着吧，二丫没说不去。”
　　 秋日照耀在刚收割完了田地里，巧惠骑着毛驴心里直打鼓，这鼓声很小，小得只有她一人听见。
　　 太阳底下，天白那光秃秃的脑袋晃眼，巧惠将视野从粮车上挪开，又转到了顺子裸露的肩膀上，骤然想起那天在野地，顺子和姐做那事来，不由脸红。不知姐姐在王家过得怎样，王癞子欺负她没，她还出去浪没，爹啥时候肯原谅姐，巧惠唉声叹气一路到了龙家。
　　 龙家高门大户，城墙上站满了手持长枪的护卫，威风凛然。门前一条长龙，掌柜们一个个都阴着脸，欠钱不还的德行。
　　 想进龙家，必经严苛检查。轮到亚记，一瞧来个女娃，其他粮店都是掌柜的亲自押送。众人讥笑亚家无人。
　　 管家龙书林迎候一波又一波的粮车，交完粮的掌柜按老规矩进了龙家内院吃茶，等候老太爷说话。亚记的粮车由顺子和天白推入龙家侧门，龙书林见来了个丫头，问：“你家掌柜怎不来？”
　　 巧惠答：“爹腿脚不便，我替他来交粮。”
　　 好大架子，龙书林不悦，按单让手下清点车上的白面与谷子，居然少了一袋谷粮。这么多年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儿，龙镇哪家粮店敢对龙家缺斤短量，更何况是整整一大袋谷物！龙书林又让手下点一遍，确实少。他立即板起面孔：“亚记好大胆，竟敢欺骗龙家！单上分明说好是五十袋白面和五十袋谷子，你们居然少交一袋谷！”
　　 不能吧？巧惠不信，重点了一遍，才发现爹这玩笑开大了，她质问顺子和天白：“你们出门时都清点过，怎少一袋？”
　　 天白答：“东家吩咐直接装车，他清点过，错不了。”
　　 爹向来精细，究竟咋了？巧惠想不通。三人还没回神，已被拖进龙家内院，好多人冷眼旁观。在这镇上，龙家说啥就是啥，没人敢忤逆欺瞒，更别说是浑水摸鱼搞名堂，这事不小，龙镇粮店掌柜们聚一处，没心思吃茶，伸长脖子等看一场好戏。
　　 龙老太爷眯眼坐在院落正中，专心喂大水缸里那几条金红色鲤鱼。龙书林走近：“太爷，亚记粮店向天借胆，竟少交一袋谷。您看……”
　　 龙老太爷不看帐簿，只说：“一袋粮一条胳臂，让亚记补上，下去吧。”
　　 吓吓，砍人！众掌柜大气不敢出。
　　 巧惠喊道：“放开，不就少一袋谷，等我回去就给送来！你们太狠了！”
　　 这丫头胆肥啊，敢反抗龙家！众人窃窃私语，龙书林虎脸说：“拖下去，各砍一条胳臂，别在太爷面前见血。”
　　 顺子﹑天白和龙家护卫争执，天白力气大，撞倒两个按住巧惠的护卫：“少东家，快跑！”
　　 砰一声，枪响了。掌柜们捂住耳朵：坏了坏了，要出人命了！
　　 枪口对准了巧惠和天白。
　　 顺子朝龙老太爷跪了下来，拼命磕头：“老太爷，饶了我吧，这粮袋不是我点的，我连摸都没摸过。”
　　 天白回头一瞧，怒了：“你个孬种，起来，别给东家丢人！”
　　 巧惠不跑了，她知道这回是天塌地陷，龙镇无处可逃。
　　 “要砍就砍我的，我是亚记少东家，他们只是帮工。别为难我爹，他年纪大受不住，这事我一人扛！”
　　 疯了吧，这丫头！众掌柜指指点点。
　　 “嘿……”龙老太爷从红木躺椅上直起身：“书林，把这丫头带进来。”
　　 巧惠像小鸡仔一样被提到龙老太爷面前，面对自己即将失去的胳臂，她更在意的是亲爹为何要害人。
　　 龙老太爷带上了眼镜，细细审视巧惠，那眼神让人毛骨悚然，让她想起了狼在夜色中发光的双瞳。
　　 半晌，龙老太爷说：“丫头，你只有两条胳臂，你们三人不够数。”
　　 天白喊道：“砍我的手和脚！少东家是女娃，老爷们不对女人下黑手！”
　　 “这小子，挺仗义。”龙老太爷扫了光头的天白一眼，然后对龙书林使眼色，明晃晃的刀伸了过去，巧惠急嚷：“别砍他！”
　　 寂静的大院里发出一声剧烈的惨叫，两条胳臂血淋淋地横在地上，众人害怕地捂起双眼，巧惠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顺子的两条胳臂就在不远处，鲜红的血让人发憷。天白杵在原地跟木桩似的，傻眼看着顺子倒在血泊中，弄不明白怎就砍了顺子。
　　 顺子昏死过去，龙老太爷道：“大事心不畏，丫头，回去告诉你爹让他补上，下回再出错，龙家砍的就不是胳臂，都散了吧。”
　　 天白推着伤残的顺子经过麦田，降红色的夕阳驼在他的脊背上。巧惠觉着天空的颜色就和顺子身上的血渍一样，红彤彤地叫人窒息。
　　 夕阳仿佛是块大红绸，掩盖起整片金色的麦田。不知名的黄花开在夕暮里，那样冷艳，明净，却冲不去血腥味。毛驴饿了一天直叫唤，巧惠失了魂般望着前方，耳边徒留车轮翻滚声，咕噜咕噜……
　　 白昼所有的喧嚣，最终在夜晚沉寂。
　　 龙老太爷抬头望着墨染的天，四四方方的，龙书林捧着帐簿站在一旁，他在等，终于等到了指令：去打听打听亚记这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