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被推回亚记时，两眼瞪得老大，人死了。
　　 这镇上很多人都死了。
　　 顺子的死让整个亚记陷入死寂。没有一个雇工不怕，他们干活没了气力，丢了三魂七魄。最失神的是巧惠。她瞅亲爹，那股从双眼中迸发出的冷意比腊月天还刺骨。
　　 亚大发照样站在柜前忙碌，抽他的旱烟，脸上依旧挂着笑，可巧惠觉着他心虚。自那以后，巧惠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使唤不动她。
　　 龙镇人都说亚记粮店的二小姐被吓破了胆，他们更津津乐道于龙老太爷又砍人胳臂了。巧惠知道是谁做了手脚，这世上有很多话就和枯藤一样埋藏在心里永远无法宣泄，一旦话说出口，那是要伤人的。
　　 五
　　 龙镇的秋夜里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忽远忽近，西凤湖的两岸山色苍翠，一只乌蓬船悄然前行，一阵摇晃，湖面如大匹软缎荡漾舒展，没人知道船上装的是啥，也没人知道船上人意欲何往，夜路漫长。
　　 落雨后的龙镇，几多妇人摆起香案开始祭拜狐大仙，传说夜雨是狐仙的眼泪，这狐仙伤了心，人间不太平。
　　 亚大发朝对面的王记当铺发呆，突闻一股子浓郁檀香味。侃婆使那檀香扇扫扫亚大发的脸，嘲问：“看九天仙女呢！”
　　 “你又去哪家讨媒人酒？”
　　 侃婆给亚大发做了个万福：“给亚掌柜道喜！龙家让我来给二小姐说亲，这可是打灯笼也没处寻的好事！我这媒人酒喝定喽。”
　　 这话惹得买粮人都没心思买米，挤在一处听话。
　　 “婆子说笑吧，龙家怎能看上我家二丫？”亚大发摆摆手。
　　 侃婆晃了晃手里的红袋：“我有几个脑袋敢拿这事开玩笑？这是龙三少的生辰八字，快去拿你闺女的八字来，老太爷还等我回话呢。”
　　 天上掉馅饼，独独砸到亚记头上，众人哄哄地道喜。
　　 巧惠娘听得，颠起小脚跑到柜前，抓住侃婆说：“龙三名声浪，我闺女不嫁那种人！”
　　 侃婆扯了扯衣袖，唾沫星子乱飞：“我呸！人家是龙家孙少爷，金贵！多少闺女想嫁还没这个门，瞧上你闺女是她的福分！”
　　 “妇道人家瞎嚷啥！”亚大发呵斥。
　　 侃婆笑道：“还是掌柜的有见识，快去拿八字，我候着。”
　　 “惠她娘，去拿八字来。”
　　 巧惠娘动也不动，瞪眼瞅婆子，心里万骂杀千刀的！
　　 亚大发推着老婆：“还不去，想和顺子一个样啊？！”
　　 “看啥玩意，都散了！”亚掌柜脾气上来，围观的是散了，消息立马风传出去。
　　 婆子得了八字，伸长脖子朝里望：“二丫不在屋啊，我好好瞧瞧这稀罕的闺女！”
　　 亚大发道：“不知又野哪去了，下回请你吃酒。”
　　 “该，该！”婆子走了，雨停了。
　　 巧惠倚在门栏上不说话。亚大发猛抽旱烟，说：“惠啊，爹真心疼你盼你好。”
　　 巧惠娘道：“哪里好？那是火坑，你推亲闺女往里跳！”
　　 亚大发道：“这不是砍胳膊能完事的，敢抽龙家脸的人还没出生！”
　　 “爹疼我！我的好亲事是用一条人命换得！”
　　 亚大发看着巧惠：“二丫，你跑吧，跑得远远的！”
　　 娘俩一惊，“爹？”巧惠激动地两眼发光。
　　 “他们来了，拿走我这条老命，亚记一把火，就当白来人世一遭。”
　　 巧惠眼中的光又灭了，像一堆烧过的炭火里爆出几颗红火星那样短促，如同一个乞丐的美梦，醒来后苍凉。
　　 “爹……我出阁前，让姐回来吧。”
　　 巧惠一直坐在后院，等到天黑，她想看看月亮，可撞上无月。月亮着了凉不露脸。她就坐在那儿，坐在黑暗里，不知道能坐多久。
　　 天白举了桐油灯来，巧惠问：“怎还不去睡？”
　　 天白不答，只把灯来凑近少东家。巧惠道：“心为形狱，尘世牛马罢了，我还要它做甚，迟早是要灭的……”
　　 天白把灯放在地上，说：“少东家，我是粗人没念过啥书，我爹说人凭一口气点一盏灯，只要人活着，灯就不灭。”
　　 巧惠转头来瞧天白：“我这辈子没啥指望了，嫁龙家守枯井，度残生。你和他们不一样，离开亚记吧。”
　　 “少东家，逃出龙镇！”
　　 龙镇，龙家，龙家的男人啊……巧惠闭起双眼来。
　　 纳吉后，龙老太爷对巧惠的八字满意极了，派龙书林下过大礼后就定下双月双日预备迎亲。龙家给的聘金聘礼让所有女子恨不能重新投胎做成亚大发的闺女。
　　 巧惠出阁的前一夜，巧贞回来了，看那满屋堆放的彩缎匹帛，珠翠团冠，金钏金镯之类，让她羡慕死了。
　　 “你的福气就是比我好，嫁得龙三少那样风流人物，瞧瞧这些东西呦！做龙家少奶，吃香喝辣，有人伺候，不像我随王癞，守个王八度日！”说着说着，巧贞愤恨：“爹就是偏心。”
　　 巧惠心凉：“我不稀罕，你喜欢都拿去好了。”
　　 巧贞也不客气，随手拿起珠翠试带，满脸堆笑，边带边说：“为啥不是我嫁龙三，听说他惯会哄人开心。”
　　 这一宿，姐妹两人各怀心事，无法入眠。三更时，窗外突然响起动静，有人轻声道：“少东家，我是天白。”
　　 巧惠惊起，穿了外衣推开窗户：“这么晚还不睡？干啥？”
　　 天白伸手抓住巧惠的袖子：“少东家，你嫁不得，跟我走，我豁命待你！”
　　 巧惠猛然收手，压底嗓子：“莫说傻话，那日在龙家大院，你舍命护我的恩情，我记一辈子！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我是龙家要的人，谁动谁死！”
　　 “去他的龙家，我不怕！”
　　 “可我怕，他龙三就算是个死人，我也嫁。”巧惠重重地关上窗户。
　　 天白站在窗外，不相信少东家是贪生怕死的主儿，天麻亮时，巧贞透过窗户纸说：“呀，是个痴情种啊，还站那儿呢！”
　　 屋外老雀叫了，乌云遮日。
　　 龙家准时前来迎亲，那人马，那排场，龙镇老老少少追了一路。骑高头大马的新郎官不是龙三少，竟是龙四少，众人唏嘘不已。
　　 巧惠哭亲哭得真真的，惊天动地。三姑六婆道：“这家的二闺女好啊，那哭声打雷哩！”
　　 花轿到了亚家，侃婆得意地上前搀新娘，大伙一瞧来接亲的不是龙三少，亚大发慌了。龙书林道：“三少在外办事不能赶回，未免耽误吉时吉日，太爷发话由四少先将三少奶迎进门，龙家大喜！”
　　 可喜可贺。亚大发这才转了笑脸，锣鼓声伴着鞭炮声喧哗，老天却淅沥起来。
　　 新娘不哭了，隔着红盖头朦朦胧胧看见龙四少下马迎上前，接起红球彩带引路。为何偏偏是他来迎亲？巧惠一直认为龙四少是自己命中的贵人，言其贵，不是因为之前他帮过自己，而是两人相期未必相遇，一生少有缘会，只一回便刻骨铭心，如今这样的缘会，一径阴雨绵绵，阴里来，雨里去，毕竟缘浅。
　　 亚记有脸，龙镇望族不请自来，亚掌柜忙于应酬，一顿宴席吃得好累，一菜一酒皆成一兵一卒，叫人费心劳神。
　　 六
　　 龙家大喜。
　　 三少奶一人坐在喜屋里，外头的喧嚣仿佛与她无关，她掀了红盖头。
　　 丫头凤儿忙说：“您不能自个儿揭盖头，要等三少爷来，快盖上。”
　　 “笑话！”巧惠道：“龙望春一天不回来，难道我就得不吃不喝等他掀？”
　　 此时，屋门大开，只听有人道：“新妇好大胆，这么放肆！”来人正是龙三少，巧惠瞠目结舌，龙三少是被人推进来的，坐在轮椅上，脸色白的一点红气也没有，可他才是今天的新郎。
　　 “凤儿，出去给爷带上门。”
　　 巧惠一下明白了为何是龙四少迎的亲。龙望春推车慢慢晃到了新嫁娘面前，抬头问：“失望吧？”
　　 喜烛照在新娘那张精致的粉面上，红杏似的。龙望春瞧道：“你好面熟啊，我们在哪儿见过？”
　　 巧惠直直地瞧新郎那残躯，龙望春一拍大腿：“喔，想起来了，杏花楼被我泼酒的那个是你吧？巧喽。”
　　 “老东西真狠！”龙望春沮丧地低头看看下半身，哭腔道：“他毁了我，送我百个黄花大闺女也没有！恨不能剥了他的皮！”
　　 巧惠愣对男人，他口中要挫骨扬灰的人是他的亲爷爷。龙家人黑心，全都嗜血无情。龙四少也一样！她摘掉了头上的凤冠珠团，狠狠丢在地上。
　　 龙望春笑：“老东西使了多少钱买的你？”
　　 这话实实令巧惠矮半截。
　　 “没意思……”龙望春望着桌上的红烛喜果，合卺酒在那儿喘着气，大红喜被在床上喘着气，新娘却没声没息，成了雕像。
　　 新郎摸上喜床，熟练的动作让人难以想象他是个废人。新娘立即起身坐到别处，龙望春也不顾巧惠，吹了蜡烛，独自睡去。
　　 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巧惠习惯了，小时候看新娘，一个妙龄女子坐顶轿子，头上扎满红花，几人抬着花轿，一个女子就这样咿咿呀呀来到一个男人的家里，好好坏坏一辈子。
　　 如今没人比得过龙家的排场，风光过后，刑罚擒着三少奶奶。这一夜星辰陨落，在浓稠的黑幕中留下一道凄美的弧线，宛如佳人那悲凉的一笑转瞬即逝。
　　 天亮时，死寂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喜房里。
　　 龙三少带三少奶奶给龙家上下请好敬茶。老太爷亲自将一只翡翠白玉镯推到了巧惠的手腕上，那白翠透着淡淡的绿，绺入汗沁，触手生温，当真稀罕，惹得大房阮氏暗暗不平。想她一介名门也没受过如此厚遇，今还不如一个粮店二丫头。
　　 老太爷指着三孙媳妇说：“你们瞧她眉心那股劲深藏日月，天不怕地不怕，当初我要砍胳臂，她不叫怕，寻常男子不如咱这三少奶奶。”
　　 龙大少道：“爷爷看中的人错不了，阮氏她就很好。”
　　 龙三龙四站一处不语。
　　 老太爷对巧惠说：“合该你和龙家有缘，先前老四还救过你。”
　　 地上若有洞，巧惠恨不得躲进去一辈子不出来。巧惠向龙四少做了万福：“先前没机会向你道谢。”
　　 龙四少微微蹙眉，龙三少抢道：“叔嫂一家人，说什么客套话。你念着他的好就是！”
　　 像是无数双手伸来抽嘴巴子，巧惠脸上火辣辣的，低头又见那镯子，非但不美，还很恐怖。翡翠白玉镯是鬼器，将一个女人牢牢禁锢在地狱里。
　　 僵尸还横在屋里，叫人透不过气来。
　　 三天后回门，三少奶奶并未与龙三少双双对对。三街六巷来凑热闹，龙书林寸步不离跟着三少奶奶进了亚记。
　　 搁下不少好礼，还叫亲自打赏亚记雇工。巧惠捏着红包，不见天白，这才知道天白已离开，她喃喃道：“走了好……”
　　 亚大发问：“怎不见三少同来？”
　　 龙书林道：“三少事忙，一时半会儿赶不回，老太爷特意吩咐让我随从三少奶奶回门。”
　　 好嘛，迎亲的是小叔子，回门的是管家，欺人太甚。亚大发心里不悦，面上还得持笑，显然闺女受了极大的委屈。
　　 娘俩在内屋说体己话，巧惠娘得知龙三是废人，又惊又气，巧惠嘱咐娘不可外传，回程路上，巧惠牢牢抓着娘给的新鞋落泪，每回她跟爹出远门，娘总连夜赶纳一双新鞋给她，不怕路远，有一双好鞋，到哪儿能都走回家。
　　 巧惠下了狠心，想要走出龙家大门，只有一个法子。
　　 闹腾，天翻地覆。巧惠把喜屋里的宝贝砸个透烂，啥值钱就毁啥，看得龙望春傻眼：“疯了，疯了，来人啊……”
　　 事闹到老太爷那儿，龙三少要休妻。“娶这么个母夜叉回来，爷爷想弄死我不成！”
　　 老太爷问巧惠：“憋气是不？”
　　 巧惠撕破脸嚷嚷：“我不守活寡！我还年轻！”这话脱口而出，让她想自尽的心都有了。
　　 真没教养！龙书林不屑地朝着三少奶奶，等候主子发话。
　　 老太爷悠悠地躺在摇椅上说：“老三家的听清了，你生是龙家人，死是龙家鬼。龙家的女人做错事就是一个死。”
　　 龙望春泄了气，巧惠也没了精神气，她望着望不见的东西，醒不过来……
　　 巧惠俯在黑暗里，一声声压抑痛苦的抽泣，从她身体里艰难地一丝丝地抽出来散布在屋里，织出一幅悲哀。她好象听到屋外也有女人在哭，那哭声忽远忽近，巧惠不哭了，留心听那哭声，像鬼哭。
　　 寒夜深处，龙家的女人在哭，龙镇的许多女人都在哭。
　　 七
　　 黑夜，成了梦的腹地。
　　 一个身着红嫁衣的女子出现在龙三少奶奶的喜屋里，哀怨的双瞳止不住泪，惨白一张脸像蜡纸。女人身后暗躺一口棺材，死死盯住眼前人，巧惠突觉喉咙被掐，疾呼起来。
　　 “半夜叫魂，还让不让人睡！”
　　 丈夫的嗔怪让巧惠清醒了，她还活着，胸口扑通扑通是热乎的，从塌上惊坐起环顾四周，“红”再次映入眼帘，她再也坐不住，披上外衣推门出去。
　　 三少奶奶在夜里乱闯，风吹落了秋海棠叶上的露，高墙大院统统黑洞洞，更鼓无声，守夜人贪睡。她走了很久便迷路，不知自己到了哪个苑，终于看见了光，冰冷的，微微的让人实在是等不及。
　　 苑门落了锁进不去，巧惠滞留苑外，终寻得这哭声，里头关着一个人，龙家的女人，虽不得见，但这哭声再熟悉不过。
　　 她是谁，为谁而哭？巧惠坐在苑外望那一丝残光，幻想着女人的样子……
　　 “翻……翻船！”龙老太爷梦魇了，梦里那只宝贝大箱子正压在他心口，叫人无法动弹。这么多年来大风大浪，船向来平稳，如今梦翻了，不是好兆头。
　　 不是初一十五，龙家却兴师动众要去三神庙上香。车队马龙好大阵仗，巧惠坐在轿里没的生气，气龙家藏着太多秘密。她问龙三那苑里住着啥人，龙三告诉她那是空苑，荒废多年上了锁，别说给人住，连鬼也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