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望春道：“惠妹子都想周全了，我腿脚不便，由她接应雅鱼出废苑，这事得快办！”
　　 原来兄弟二人早有默契，四少也非那等冷情之人，巧惠很是欣慰。三人围着火炉商量许久，趁热打铁，决定第二天夜里就动身。
　　 回到喜屋，巧惠惊见桌上的白糖糕，一问兰儿才知是娘家让人给送来的。龙望春打趣道：“咋不吃？这是你娘家人的心意，莫不是龙家山珍海味吃惯了……”
　　 巧惠红了眼：“凉透了……再甜也没味儿！”
　　 龙望春想想自己就快解脱了，而媳妇也快掉进地狱底下，忍不住问：“我跑了，你咋办？”
　　 “你跑你的，莫管我，亚记上下几十口人全压在我心上……”
　　 两人正说着，院外好大动静，巧惠推门望正院瞧了瞧，见几个黑衣大汉抬着箱子在管家龙书林的带领下直往太爷那屋去。
　　 龙望春习以为常：“老东西胆不小，又替孙殿英藏货！”
　　 巧惠关上门，说：“他爱藏便藏去，我们再合计合计，可不能出岔子，害了四少！”
　　 龙望春笑：“你只顾心疼老四，也不替自己打算，守活寡的滋味可不好受。”
　　 巧惠没再搭话。
　　 这样的夜里无风无月无雪，无风探月，无月照雪，无雪闹风，一切静得可怕，屋里火炉晦暗，桌上还残留着半杯茶未喝，早已不香，巧惠的梦醒了，她一刻也等不及，有些话必须马上说，仿佛明天她会变成哑巴。
　　 人这辈子要的就是一湾静静的清泉，若想弄出点涟漪来，自个儿就去当那枚石子便好。她欲做清泉，无奈一生下来就成了别人手里的石子，没一天是为自己而活，这夜里，这辈子，她想任性一回，也为自己做件事。
　　 龙望春知道媳妇半夜出去了，他猜到她去了哪里，这一步迟早是要迈的，早比晚好。
　　 男人和女人只隔一个院，却如同隔了两座山。
　　 巧惠豁出脸也要把想做的做了，想说的说了，可她万万没想到老四的院落在寒夜里竟是灯火通明，屋外站着四大金刚般的四个大汉，龙书林森森然地朝她笑：“既然三少奶奶来了，那就不用等到天亮。”
　　 龙望春的好梦被搅醒了，被捆成了粽子，与他一同被五花大绑的还有三人，老太爷稳稳地坐在正中，四周竖着行尸走肉。
　　 磨牙的声响，半男半女的妖物等着吃人肉喝人血。
　　 黑洞，两个好大的黑洞再次映入眼帘。老怪物的拐敲地“咚……咚”，欢叩地府之门。
　　 “龙家子孙啊，这是要作死！”老太爷瞪大双瞳朝向雅鱼：“你不该留在这世上，早随老二同去就不会害我孙儿。”
　　 “放屁！老东西你满嘴喷粪！”
　　 龙书林狠狠按住龙望春：“三少爷稍安勿躁，太爷宅心仁厚给机会，三少奶奶和她两个里头死一人，你自个儿选。”
　　 巧惠气咻咻嚷嚷：“我也早该死去，嫁你龙家的头天我就不是个大活人！”
　　 咚咚，老太爷两敲两下：“三房的真不识好歹，龙家待你不薄，没成想你堕落至此！”
　　 堕落好啊，堕落意味着还有活力，还能折腾，还有真切的释放。巧惠大笑：“我自小在野地里生长，没皮没脸的事干得，是你非要我做孙媳妇，赖谁！”
　　 “填井……把这俩都填了。”
　　 左面手快，雅鱼还来不及哭上，已被投落，龙望春大叫后昏厥过去。
　　 右面架起三少奶奶往黑洞里丢，龙四少喊：“爷爷饶命！饶她不死，我答应做这当家人！”
　　 老太爷忽一抬手，巧惠被横在井口，不上不下。
　　 大房立即脱离行尸走肉行列，竖起耳朵听话。龙家的当家人，怎能轮到老四？
　　 老太爷颤颤地起身，走到孙子跟前：“当真不跑了？”
　　 “只要爷爷饶她不死，让孙儿干啥都行！”
　　 老太爷终露出金牙来：“又是个痴情的，我的傻孙儿……爷爷早知她是龙镇唯一能留住你的人，怎叫轻易就死。”
　　 巧惠太不乐意，大骂道：“龙望书你个孬种，凭啥替我认怂？让我死！”
　　 院里，每张脸都阴得滴水，逃不脱一场暴雨。
　　 末了，闹死的没死成，想活的没活路。
　　 十
　　 大雪时节，水咬人了。巧惠一双手被咬得红肿，老太爷饶她不死，活罪难逃。龙家三少奶奶给丫头老妈子洗衣裳，前所未闻。
　　 身子受刑，心倒安定了，从来没有这样安稳过，三少奶奶不再有被监视的价值，她的丈夫成了活死人，换了好几个郎中瞧后都是同一句话：人废了，怕是醒不过来。
　　 老太爷没放弃这不肖孙，舍大钱派人老远去省城请名医，巧惠觉着望春是心病，纵有那妙手回春之人也难医。
　　 龙家下任当家人已然没有任何悬念，黑洞事件令老太爷得偿所愿，终为龙氏一族留住了一个好苗。龙望书不再想走的事，他的双脚早被千斤顶给束缚，在认怂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不是龙家渴求他这么一个英明的继承人，而是他需要龙家，他要龙镇龙家的一切。
　　 一角蓝天被风撕开，无边无际的寒风涩重地滚地而来。
　　 风抽龙镇人的大嘴巴子，有人疼在脸上，喜在心里，亦有人身心俱损。
　　 黑暗笼罩后，老太爷枕着紫檀香昏沉，他累了，好似从未睡着过，今夜不知为何，睡意颇深，迷糊中他听得自个儿对龙书林说：“香太浓……灭了吧……”
　　 没人知道老太爷睡没睡熟，有人知道龙管家领着几个黑衣大汉抬了三口箱子从后门顺溜而出。一声惊叫吓醒龙家人，老太爷死在暖屋里，瞪大双目，愁眉深锁。头一个发现的是大少爷，他哭天喊地把人鬼都惹来瞧热闹，龙四少跪在地上替爷爷合上双眼。
　　 护院来报龙管家带人抬箱子出去好阵没回，可急坏大少爷，翻箱倒柜后怒火中燃：“孙贼军太狠，连龙家那份都掏了去，龙书林个吃里扒外的狗！给我听起，老太爷死不暝目，带上家伙跟我去追，他们跑不远！”
　　 龙四少也急：“大哥不可，兵痞杀人不眨眼，你贸然去追怕有危险，况且爷爷的后事还未料理，你是龙家长孙……”
　　 这会儿想起长幼有序来了，龙大少冷笑：“宝都叫人抢去了还念个死人作甚？没了宝的龙家是空壳，谁有本事追回宝，谁才是龙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人，你怕死，我不怕！”
　　 谁也劝不住红了眼的大少爷，护卫队听得有宝都火烧火燎跟了去，阮氏不慌不忙地环顾了四周，确认没半点值钱货，对四弟哭道：“老四啊，院里可只你一个爷们了，太爷的后事还得你出面办妥，你先料理着，我去喊三弟妹。”
　　 人横死在屋里，巧惠来了看得真，紫檀香死灰不灭，龙望书独自守着龙家上任当家人隐痛，到底是亲爷爷，可他没落泪。
　　 天意。巧惠说：“我听大嫂说了，大少爷这是去送死。”
　　 龙望书道：“自古民不与官斗，我拦不住大哥。”
　　 “有人存心找死，你又何必送好心？”
　　 龙望书起身看着眼前的女人，不免叹道：“爷爷锐眼识人，眉眼深藏日月的女子果然了不得。”
　　 巧惠道：“恭喜四少，不，往后该叫你一声爷，龙镇归你了。”
　　 “此事言之过早，大哥三哥还在。”
　　 “望春醒了也不会同你争，大少爷当不了这个爷，只有你做爷，大伙才有活路。”巧惠说了真心话，这些日子压在心上的大石碎了。
　　 龙望书走向这个不寻常的女人，故意说：“一个怂包做不了爷……”
　　 巧惠冲他笑：“独你这怂包行，能屈能伸乃真爷们。”
　　 龙望书伸手试探，巧惠没有躲闪，他顺势握住了那双手：“看来我非当这个爷不可，我当家便还你自由，我知道你讨厌龙家，恨不能离开。”
　　 “你若当爷，我在这儿就有立足之地，还赶我走，真是呆子……”
　　 龙望书的眼睛不再混浊，再也不是那冬日多雪的天空。
　　 龙镇的天还是龙家的天，只是换了颜色，白茫茫的老天爷脸色不好，他俯视人间一桩桩白事。龙四爷下令停灵三日，他在等，他等到了龙家的另一个噩耗。
　　 龙大爷死不见尸，龙四爷只好为长兄立个衣冠冢。
　　 想来溺死之人怨气凝重，龙四爷请了好多道士和尚来做超度，出殡那日，昏天黑地，龙家两口棺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得了钱的哭奴哭婢使劲嗷，大房阮氏嗷傻了几回，哭得死去活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龙家的女人都是寡妇命，活寡妇和死寡妇妯娌一起披麻戴孝，心境大不相同。
　　 龙镇人全来看热闹，连老弱妇孺也不缺席，吃人的老鬼死了，他们哀在面上，乐于心底。龙望书顺理成章地成了当家人，镇民知道龙四爷是读书人，性情和善，大伙很是支持这位新爷。
　　 阴霾的冬日，阴郁的白事之后，龙四爷做了两件事，他先提拔了素来效忠龙家的护卫黄全做安保长，同保一镇平安，以防兵匪来犯﹔又令仵作张老头揭开老太爷猝死之谜，焚香有毒，毒不过人心。龙家此后慎用香料。
　　 龙四爷找来两位嫂子，他对阮氏说：“大嫂往后有何打算？日子还长，我不逼大嫂死守在龙家。”
　　 大少奶奶并不领情，铁了心要守一座贞洁牌坊出来，书香门第的女儿断然改嫁不得。
　　 三少奶奶则选了另一条路，她要一纸休书。
　　 巧惠离开龙家的那天，龙四爷没来相送，阮氏弄不明白这二人是咋回事，当初龙四少为救自个儿三嫂一命连脸面和尊严也不要，不顾世俗压力爱得隐忍，现如今他成了一镇之长，一个当爷的还有啥可顾忌，还不是喜欢谁就要谁。
　　 妯娌一场，阮氏送巧惠出了龙家大门：“惠妹子，你和四爷咋了，他哪能就这么放你走？”
　　 “人各有命。大嫂要做贞洁烈女，我只想往后好好过日子，你保重。”
　　 阮氏眼瞅巧惠上了驴车，竟觉好生悲凉，从前在一起时老嫉恨三房，眼下偌大的龙家只剩她一人，这人到了一定的地步，总要狭窄点什么，她以前总盼着从大少奶奶变成大奶奶，今她终于熬成了大奶奶，却只得一切寡淡幽闭。
　　 外面天高地大，亚大发赶着驴车，隔一帘同他的二丫头说话。
　　 “爹对不起你，二丫啊，回来就好，以后再不让你受委屈。”
　　 巧惠坐在车里说：“爹若真待我好，就把姐接回来，王癞和她过不到一起，迟早是祸事。”
　　 亚大发想了想，点头答应：“罢了，我俩闺女我自个儿养，养你们一辈子，再不送出去遭罪喽。”
　　 “那可不依，我还要嫁的！”巧惠等着龙四爷，他热孝在身，还有许多事要做，她愿意等，她等得起。
　　 亚大发惊道：“人家四爷厚道给条活路，可龙家的女人谁还敢要？”
　　 巧惠在车里偷乐，她捏着龙四爷给的休书，上面写得是：我心送你三十里。
　　 驴车路过野地时，巧惠吵着要下来，她又可以沿着田埂在田间撒跑，亚记粮店的二丫头还是那么邪乎，边跑边把乌黑的长发放下来，时而弄成辫子，时而又盘上去，她的心也在少女的梦想与少妇的现实之间徘徊，她时刻准备再次成为龙家的女人。
　　 冬天的田野坚毅沉默，不卑不亢。
　　 龙镇跳跃着阳光，风仍然凛冽，女人的歌声掠过寒意料峭的田野，空气里仿佛能嗅到谷物的味道，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