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惠不信这世上有鬼。
　　 三神庙的头香不论何时都是龙家的，明阳天师迎候龙老太爷进去，恭恭敬敬烧香祈福，龙家小辈跟后磕头。
　　 老太爷那虔诚劲儿，巧惠瞧不上眼，他是方圆百里的爷，他还有怕的？
　　 天师念念有词：“仙道贵生，济世度人，今有善人龙氏信奉，行善修身，天尊庇佑。”
　　 老太爷打发小辈散去，与天师独话。巧惠本就不信，懒得做样，四下闲逛，在偏殿瞧见一排莲烛倒觉新鲜，可惜其中一只被风吹灭了，她正想点上，却听身后有人道：“何必多此一举。”
　　 龙四少凑上前来，取下那只没了火的放在一旁：“本就不属此列，再燃再灭。”
　　 巧惠知道在他眼里，自己早已成了笑话，不成想躲之不及，对方反来招惹。嫂子转身欲避，小叔却不相让：“你嫁龙家究竟为啥？”
　　 “你说为啥？”巧惠的心乱了。
　　 “龙家的富贵不好受用。”
　　 龙四少的话比骂人还伤，巧惠不答。
　　 龙四少有些急了：“我不信你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人，你嫁三哥不会有好！”
　　 “既然四少这样反对，为何还替人迎亲，是你把我领进龙家大门的！”
　　 这话问倒了龙望书，叔嫂之间激愤的争执被一旁的小道童听了去，巧惠含恨离开偏殿，小道童拿起灭了的莲烛放到原处，重新燃起。
　　 “不知小师傅何时进来，搅扰了。”龙望书尴尬。
　　 小道童拱手作揖：“无量天尊，小道一直都在，只是施主眼里没别人。”
　　 龙望书为自己在清净之地造次而羞愧不已，瞬间脸红。
　　 小道童又说：“施主无须介怀，故非心净，无纤毫贪求之念，不能尽力而生，又何必经历厌离。”
　　 龙望书并不十分明白话中意。
　　 小道童朝他一笑：“放过，最好。”罢了，人便隐去后堂，一排莲烛灿灿，风过，又灭几只。龙四少迷了眼，自悔辜负满腹才学，五心焦躁，不知如何放下。
　　 这时，殿外传来颂经声……
　　 龙老太爷站在三神前聆听，站在高处仰望，心无旁骛地看着一切，再无一丝惶惶不安。
　　 自三神庙回龙家后，巧惠受了风寒，老咳老咳，歪脖子躺在塌上，米粒不思。好几日也不上桌吃饭，老太爷让郎中来瞧，郎中说无大碍，吃几副驱寒方子便好，可又过好半月，仍不见三少奶奶出屋透气。
　　 龙三看不下去：“老不见好，要不换个郎中给瞧瞧？”
　　 巧惠背对丈夫，懒说懒动，又一阵咳，脸红得好似喝高了。
　　 凤儿去禀了老太爷，换了新郎中来瞧，磨蹭半日说不出原由，只说是普通风寒，不该如此，方子还是先前的方子，老太爷上了心，吩咐龙书林立即去请明阳天师来。
　　 天师细瞧了三少奶奶的脸色，一本正经说：“这不是风寒，分明是邪体入侵。待贫道开坛做法后，少奶奶便可安然无恙。”
　　 到了夜里，老太爷坐在院中央，左右拥着小辈，巧惠被几个大汉抬出来，龙四少看她那样，很是难受，对龙三说：“夜凉，让凤儿给三嫂再披一件吧。”
　　 “不用，有天师驱邪，一准好。”龙三摆摆手。
　　 谁信这个！巧惠闭着眼睛就不睁开，法螺铃铛直响，道士念起咒来，三根龙头香插在那儿烟云缭绕。符咒化了水，天师让巧惠喝，巧惠乖乖喝下，天师道：“不出三日，少奶奶必然大好！”
　　 三日后，巧惠还是不露面，只管躺屋里吃喝，照样咳嗽。天师出马也不管用，龙家忌讳起来。不好听的话渐渐传开，说三少奶奶是煞星，浑身充满邪劲，害人累己，丫头婆子躲得远远的，凤儿是伺候三房的，躲不了，每日担惊受怕。
　　 龙三对着巧惠，叹道：“好好一个女子，哎，都是老东西给害的，这算啥事，两个大活人非捆绑一处，不死不休！”
　　 成亲没多久，红还未褪色，坏嘴的私下议论龙家白事将近。
　　 龙三不愿在屋里长呆，他不想守死自己的女人，巧惠着急梳妆台上的粉团将尽，再没东西可遮掩日渐红润的脸色，早晚要露馅！她不能一辈子困在这儿，做龙家豢养的鸟，她得自己找一条活路，休妻是唯一的出路！
　　 下了一场雨，趁龙三被老太爷喊去，巧惠翻出最艳的衣裳穿上，带起红花，画了浓妆推出门去，吓得凤儿尖叫：“三少奶奶，你这是干啥？”
　　 巧惠痴痴地笑：“今是我狐大姐生日，她请我去吃酒……”
　　 凤儿颤嗓子喊：“来……来人啊……”
　　 巧惠装疯卖傻地去抓凤儿：“好丫头，我带你同去！”
　　 凤儿吓坏了，连声呼喊救命，两人拉扯间，巧惠被一只手拽住，龙四少使劲拉住巧惠，凤儿哭喊：“三少奶奶疯了，四少救我！”
　　 “你个丫头不好好伺候主子，再胡说就是找死！”龙四少头一回板脸：“下去做些吃食，管住你那张嘴！”
　　 凤儿边哭边跑，龙望书连推带拽把巧惠弄进屋去，费了好些功夫。
　　 “你是自寻死路，你以为装疯，爷爷就会让三哥休妻？！”
　　 巧惠的衣裳破了，头发散乱，脸也花了，瞪大双眼看着龙四少。
　　 “龙家没有休妻一说，从来没有！事闹大了，爷爷会弄死你！”
　　 龙四少的话是棒槌，打蒙了巧惠，她呆呆地看着他，头晕目眩，死亡的气味扑进她的鼻腔里，头上的大红花掉在地上，狰狞的样子……
　　 她翻腾着两片唇，说不出话来。龙望书说：“时间长了，他们会以为你是真疯，爷爷不允许任何人坏了龙家的名声。往后你好自为之！”
　　 我不想死，我要活着离开龙家！巧惠在心里呐喊。
　　 龙望书听不到，他走出去，关上门，雨后的泥土格外芳香，龙四少深呼吸，眼前一片模糊，他冷笑一声，终于明白根本截断不了心中那欲念之丝。
　　
　　 八
　　 立冬的龙镇，下了一场大雪，雪地里的脚印深浅不一，成了一条绵长之路。
　　 龙三少奶奶不咳了，也肯露脸上桌同吃，只不多话。老太爷甚是关心：“三房啊，瞧这脸瘦的，多吃！”
　　 下人又给盛了一碗鸡汤，顺太爷的意，挑出不少好肉来，惹红了大少奶奶的眼，阮氏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
　　 巧惠实在倒胃口，喝两勺就放下，雪天让她心悸，六岁时的噩梦一直没忘透，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那年的龙镇死了人，都是孩童，一个身披黑袍的妖道下了黑手，专抓孩子挖心肝，吓得龙镇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雪天，杀人最好。
　　 重回笼中，巧惠又躺，龙三看不下去，用烟杆推推媳妇：“成天这副要死不活的样，装给谁看，别把人当傻子！”
　　 丫头兰儿端了东西进来：“大少奶奶让送来的川贝银耳给三少奶奶。”
　　 龙三问：“怎得你来，凤儿躲哪去偷懒了？”
　　 兰儿瞧了一眼巧惠，支支吾吾：“凤儿来不了……太爷派我来伺候……”
　　 巧惠转过脸来：“她咋了？”
　　 “凤儿她……死了！”
　　 啥时候的事？龙三惊讶极了，巧惠深吸一口气，胸口凉凉的，死人的胸口也是凉的。凤儿的尸体被发现在下房，据说是吊死的。龙三诧异，凤儿卖得是死契，来龙家这么多年啥没见过，不至于想不开。
　　 是管家，还是太爷，或是他？巧惠不敢想下去，她不愿把龙四少看成魔鬼，她知道凤儿是替谁死的，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任性哭闹一场。
　　 这条命，这口气由不得自己做主。
　　 回不去了，再不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亚记少东家，再不能随心在野地里撒欢跑，巧惠被四四方方的墙给困死。
　　 龙家的女人，除了坐吃等死，没别条路。
　　 龙镇街上熟食贩的叫唤让亚大发念到二闺女最爱吃白糖糕。他猛抽旱烟，想来巧惠嫁去龙家，守着个残废受刑，让他好生懊悔。早知如此，当初他说啥也不能答应这门亲。巧惠娘看出当家的心思：“悔个屁！别马后炮了，你敢和龙家老太爷干？”
　　 雪堆得高起，冰雪堕指。巧惠推了窗往外瞧，白茫茫一片，她犹豫后还是出了门。
　　 大院里，龙四少着一身白狐裘站那儿喂雀鸟。
　　 咳声惊扰了龙望书，他过来问：“大冷天的怎不在屋，再受风寒不好。”
　　 “出来透透气。”巧惠打个冷颤。
　　 “这里风大，去廊上说话。”龙望书陪巧惠走了一段，两人的脚印深深嵌入雪里。
　　 “点了啥香，怪腻的！”巧惠捏着鼻子。
　　 “是紫檀香，爷爷近来胃口不好，睡不安稳，成日都燃着，你不常出来，闻不惯，回去吧。”龙四少脱了狐裘给巧惠披上：“别再受凉。”
　　 一裘暖心，巧惠没有拒绝，她太冷了，回到屋里也舍不得脱下来。
　　 晚饭后，龙三忍不住说：“明个把狐裘还给老四，我白天都瞧见了，自古叔嫂不通礼！他是你小叔，别给龙家丢人！”
　　 巧惠道：“这院里早有人败坏了龙家的名声！”
　　 龙望春朝巧惠丢去烟杆子：“让你说，这虎娘们！”他想起身，恨一双不争气的腿。巧惠气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自找的，赖不了旁人。”
　　 龙望春垂头丧气：“你以为小爷生来就这般作践？还不上让老东西给逼的，你推我出去。”巧惠杵着不动。龙望春重复道：“推我出去！你不想知道夜里哭的是人是鬼？”
　　 废苑的锁，龙望春使一根针便轻易给弄开了。晦暗之处，冷冷清清地坐着一个女人，盘发，一身素服，容貌清秀，那双眼睛是一潭死水。巧惠凑近瞧，终看清了：是梦里的那张脸，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是二嫂雅鱼。这里供着的是我二哥的牌位。”龙望春的语气再平静不过。
　　 巧惠震惊：“二少死了？镇上人都说他留洋去了，怎就死了？”巧惠紧紧盯住了眼前的牌位，确实是龙家二少爷龙望祥的牌位，而这女人正守寡。
　　 “她为二哥守了十年，老东西要她守下去，为龙家守出一座贞洁牌坊来，也不让外人知道，太狠了！”龙望春突然笑起来，转而又哭。
　　 雅鱼哀求道：“三少爷你别闹，让太爷知道了不好，这里你们来不得！”
　　 “都成了废人，我还怕啥！”龙望春指着巧惠对雅鱼说：“这是老东西给我娶的女人，不日就要和你一样为我守寡，你信不信！”
　　 雅鱼慌张地拉住巧惠说：“带他走！妹子我求你看好他，别让他再惹怒太爷……”
　　 龙家的夜最黑最冷，那冷那黑是地狱里的。
　　 废园的锁重新锁上，锁断了女人所有的念想。巧惠又听到那哭声，她快步推了丈夫回屋，把他扶上床后去拨炉里的碳，屋寒，火得旺起才好。
　　 龙望春被巧惠朦胧着了，他想不清楚这女人到底想干啥，怎能如此无动于衷。
　　 “你这是弄啥？”
　　 巧惠把碳炉往床边挪了挪：“夜深了，三爷睡吧。”
　　 “睡不着，喝两口如何？”
　　 若无酒，今夜怕是熬不过。
　　 两人喝了好几壶老酒，酒劲上头后，龙望春忿忿道：“你死心眼，放着粮店少东家不当，偏要嫁来守活寡，老东西还要害多少人才罢手！”
　　 巧惠红眼道：“谁愿意来这阎王殿……我要能豁狠，不顾亚记死活就好喽！”
　　 龙望春笑她：“你在龙家也活不好，九死一生你知道不？你再装疯卖傻下去，老东西早给你备好棺材，多亏了老四，我知道他傻，没成想他胆大！”
　　 龙望春呜呜哭了：“我还不如老四，连个女人都护不住！”
　　 巧惠知道他口中的女人是二嫂。
　　 “我二哥根本没去留过洋，他有痨病，十六岁就死了，老东西好狠，给他找个黄花闺女搞冥婚，要守死，谁家愿意把闺女往火坑里送啊！雅鱼是我屋的，老东西瞧上谁，谁就得死！”
　　 酒香洋溢的屋里渐渐暖了，身子也热乎，可胸口还在喊冷。
　　 一壶酒让龙望春吐出好多秘密，他这双腿是一为女人二为财，亲爷舍得下狠手是缘由孙儿觊觎龙家那宝。“老东西私藏了慈禧的陪葬品，都是价值连成的货，偷去卖掉一样就发大了。我本想偷那玉雕白菜，带上雅鱼远走高飞，不想被他发现了。”龙望春直坦坦地样儿叫巧惠又惊又愣。
　　 “太爷怎有那样的宝？”
　　 “孙殿英是老东西的靠山，他寄放在龙家的东西倒手卖了好分钱，这事除了龙家嫡亲，没别人知道。老东西不仁，我就不义。”龙望春打个寒颤：“你命不好，摊上我个废人，一辈子没指望。”
　　 巧惠道：“女人可指望不上男人，得靠自个儿！”
　　 龙望春指着媳妇：“就你这心气坏事！龙镇像你这样有骨气的女人真稀奇，老东西就想找个厉害的来压我哩……”
　　 再厉害还能斗过天，翻过命？巧惠想了想，问：“还跑不？我帮你们！”
　　 龙望春醉眼瞧准巧惠，翘起大拇指：“妹子投错胎了……你该是个爷们！”
　　 巧惠笑起来，这才觉得胸口渐暖，她头一回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残了腿的男人，宁可不做龙家少爷，也非得带走自己心爱的女人，她突然很佩服。
　　 一个人这辈子能走多远不是由他的腿决定的，而是由他的心决定，巧惠羡慕雅鱼，好想轰轰烈烈爱一场。
　　 九
　　 逃出龙家，光胆肥远远不够。
　　 立冬后的一个大太阳日，巧惠推着龙望春去串门子，她头回发觉龙家并非全是阴郁之地，在高墙大院内竟有这么一隅敞亮透光，满室流香。她喜欢这屋，但怯见屋主，龙望春喊了声：“老四……”
　　 龙望书把哥嫂迎进屋去关上门，坐下说话。
　　 “三哥下决心了，问过雅鱼嫂子没？”
　　 龙望春道：“不用问，我到哪她就到哪！”
　　 龙四少递过暖手壶给哥嫂，看了一眼巧惠，又道：“外头的事请三哥放心，我定安排妥当，护卫队子时换班，只这一隙能猫缝，我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