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两位老人，爱玲把院门插好，慢慢地走回去。此刻她才发现，一路的奔波、紧张，此刻才觉得累，连抬脚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耷拉脑袋弓着腰似乎成了休息。
　　 看见姐姐进来，爱军已经不哭了，抬起红红的眼睛怯怯地问：“姐姐，爸爸会不会死？”
　　 “不会的，爸爸是不会扔下我们的，”爱玲安慰弟弟，父亲瘫在炕上一年多，每天还要花钱吃药，但那也是他们全家的主心骨，是他们全家的精神支柱，如果父亲突然离去，她和爱军就会成为没有父亲的孩子，妈妈就成了寡妇，爱玲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睡吧，姐姐明天去医院看爸爸。”
　　 “那明天我呢？”爱军眼睛还是红红的，不动，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明天你上学后我去看爸爸，下午你放学我就回来了。”北方农村小学在冬季上课是一晌午，早晨九点到校，下午四点放学。爱玲铺好被褥，帮着弟弟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老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爱军的呼吸平静而均匀，他睡着了。此刻的爱玲，毫无睡意，她想知道父亲当时是怎样掉在地上的？母亲当时去哪儿了？
　　 吃过早饭，爱玲帮爱军整理好书包，看着爱军出了院门，她进闲房看见父亲骑过的那辆自行车，自从父亲出事以后，一直放在这里，前胎没气了，爱玲找出气管子，打足了气。喂好了猪，把毛驴赶入群，这些事，以前妈妈从来没让她做过，现在竟然不学就会。就这样，爱玲挑起了生活的担子，连个前奏也没有，连个思想准备也没有，这就是生活。
　　 医院里闹哄哄的，爱玲在三楼一个拐角处的长椅上找到妈妈，妈妈呆呆地坐在那里，佝偻着腰变成了一个大虾米，头发花白零乱，目光迟疑，神情茫然。昨天去学校时，妈妈还是很精神整洁的，一天不见，她就判若两人。看到妈妈，爱玲心里悲切难忍，“妈妈吃饭了吗？昨天晚上在这儿坐了一夜？”“可怜的妈妈！”眼睛里没有泪的痕迹，可爱玲的心里已经泪水滂沱。
　　 看见了女儿，妈妈的眼泪还是禁不住流出来，她忍着泪水，尽量不让它流出来，抽噎了几下。
　　 “爸爸在哪儿？”爱玲看见了可怜的妈妈，但她更想知道爸爸的情况。
　　 “刚出手术室，在病房，但我们不能进去。他这次严重，需要特护。”妈妈茫然地祈望着女儿，“昨天把毛驴赶出去，和你姑姑站了一会儿，又到学校给爱军交了点学费，也就不到两个小时，等回家一看，他已经倒在炉子旁，头发整个烤焦了，还有半个脸也……”妈妈再也说不下去，哽咽着，她不愿意回忆丈夫可怜的一幕，“现在脱离了生命危险……”
　　 “可怜的爸爸，”听到妈妈虽然是轻描淡写的叙说，爱玲心里已经知道了爸爸的惨状，得先问问主治医生，才能了解爸爸的病情，爱玲对妈妈说：“我先去看看医生。”
　　 “去也没用，不能进去，只能在窗外看他，等两天还要手术。”显然妈妈已经和医生谈过了。
　　 爱玲不想多说话，走了几步，扭头看了看妈妈，突然想起，妈妈肯定还没吃饭。她又快步走过来：“妈妈，你想吃什么？我先给你买去。”
　　 “什么也不吃，也不饿，先去看医生吧。”爱玲想，以妈妈现在的心神，买了饭也吃不进去，还是先找医生。她拉起妈妈的手，“妈妈也去吧。”她再也不愿意把妈妈一个人落在这里。可怜的妈妈，一个农村妇女，大字不识几个，以前连医院的大门也不知道朝那个方向开着，昨晚竟在医院抢救室门前坐了一夜。
　　 “你是张万发的女儿？”主治医生是个男的，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帽子，金丝边眼镜闪着光，冰冷的语言从一排洁白的齿缝间挤出，冰冷的像手术台上的器械，爱玲的心似乎被手术刀戳了一下，心里冷了一下，浑身也冷了起来，医生的目光像手术台的钩子，直楞楞地伸过来，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是。”
　　 “病人的情况很不乐观，过两天还得动手术，这两天你们不能见，再交三千块钱。”医生已经把钩子收回去了，再也不看他们一眼，修长白皙的手摆弄着一支圆珠笔，语气好像不那么冷了。
　　 “不是刚交了两千吗？”妈妈低声说。
　　 “两千只够昨晚的手术，这两天还要用药。”医生头也不抬，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那您忙着，我爸爸的病全仗您了。”爱玲知道，爸爸的生命以及两天后的手术，还有用药什么的，全部握在这个医生的那修长白皙的手指间。她伸手掏出昨天准备交书本费的两百元钱（好在昨天由于人多还没顾的上交），什么也不想了，她向前迈出一步，一探手把两张票子放进了医生白大褂的口袋里，“您多费心了。”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爱玲发现自己“送礼”是天才，那么果断，那么准确。
　　 “我会尽力的，不需要这样。”医生的话更有了深度，手似乎要伸向口袋，爱玲拉了妈妈一把，匆匆地走了出来。
　　
　　 三
　　 拉歌是军人的专利，已经入伍快一年的新兵蛋子，对拉歌乐此不倦。吃罢晚饭，战士们早早来到操场，个个跃跃欲试，兴奋得像吃了大量的“摇头丸”。
　　 “东风吹，战鼓擂，要拉歌，谁怕谁！”伍五首先向对面的三班喊了一嗓子。伍五别的不突出，拉歌时往往调高一节，生在南方的他，嗓音却赛过北方大汉亮，瘦小的他，运气赛过北方大汉的长。
　　 拉歌是讲输赢的，然而裁判的标准往往不在你所拉的歌是否“跑调”，而在于你能不能“盖”住对方。所以，拉歌实际上是比“吼”，谁的“吼”声大便是赢家。
　　 对面也不甘落后：“（领唱）谁英雄，（合唱）谁好汉，咱们拉歌比比看。嘿嘿，比比看！”
　　 伍五接着：“（领唱）对面的战士唱起来，（合唱）唱起来，不要被我们的士气所吓坏。其实我，最精彩！咿！”（唱《对面女孩看过来》调，边唱边打节拍，喊“咿”时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
　　 你唱罢来我登场，这边的声音才落那边的声音又起，战士们的情绪被“煽”得高涨，一个美丽而疯狂的夜晚。这样的活动，往往显不出肖卫国来，他吼破嗓子也只能是个合唱队员。不过他还是非常喜欢这个活动。疯狂地吼上几嗓子，吼走了寂寞，吼来了疲倦，每次拉歌结束，晚上就会睡得特别香。
　　 伍五又唱：“（领唱）军营里的路平又宽啊，（合唱）生活苦又甜啊。三班的战士头发短啊，唱的歌儿不漂亮。嘿，不漂亮！”（唱《达坂城的姑娘》调）
　　 肖卫国接着低唱：“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啊，两只眼睛真漂亮。”对面三班唱什么，他没在意，继续低声哼哼“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好在拉歌马上以他们一班的胜利结束，战友们欢呼雀跃，此刻肖卫国的心里想起了他的姑娘。
　　 爱玲已经有八十七天没来信，“也许是准备高考没时间”、“她要给我一个惊喜”、“她在考验我的耐心”，种种猜想都不能代替肖卫国心中的疑虑，“她怎么了？”以往都是每两周一封信，读信写信成了肖卫国生活的一部分，现在这么长时间没来信，他一下子适应不过来。肖卫国每天都要到传达室门前走一趟，看看是否有他的信，有好几次怀疑是不是连队故意扣下了他的信，“扣自己的信是没理由的，”他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焦急地一封接一封地给爱玲写信，可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躺在床上，战友们都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床下的伍五还发出轻轻地鼾声，看来今天真的吼累了，肖卫国却难以入眠。
　　 自从上次和爱玲的信一同发出去父母的信，他又给父母写过一次信，心中想问问爱玲家中的情况，可他却不好意思。明天……明天一定要给父母再写封信，顺便问问爱玲的情况。
　　 上午的训练仍然是拆装枪，已经三天了，拆了装，装了拆……在大家都不厌其烦的时候，肖卫国依然是小心翼翼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这也许就是他比别人技术高一筹的缘故吧。枪是81式自动步枪，枪体上斑驳的痕迹，像它的勋章，肖卫国望着它出神，双手轻轻地抚摸，与它神交，这把枪的军龄肯定比他的长，甚至有他的年龄长，看着模糊的深痕，像老人额头的皱纹，肖卫国想起他的先辈们，是不是用它参加过保卫国家的战斗？是不是它老了，退役后才来到这里？这把枪是不是曾经练出无数的优秀战士？肖卫国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枪，枪托上的道道痕迹，是它杀过敌人的数量还是曾用它学过射击的新兵的数量？肖卫国神往地想着。
　　 自己从骨子里就是喜欢军人的，自己就应该是个军人，自从来到部队，肖卫国就开始喜欢这里的一切，就连吃饭也是一种享受，每天标准的四菜一汤，东北雪白的大馒头，肖卫国用筷子把大馒头串起来，最少串三个，与四五个战士围坐在一起，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必斯文，都是大老爷们。（唱）军营日子就是美啊，生活苦又甜啊！（又是《达坂城的姑娘》调），战士们欢乐而餐。
　　 食堂到宿舍正好路过传达室，走过门前，肖卫国下意识向橱窗里看了一眼。有他的一封信，“是真的吗？”肖卫国揉揉眼睛，是真的，那隽永的小楷，是爱玲的来信。
　　 “亲爱的卫国哥：
　　 爸爸去世了。
　　 他一生与人为善，却遭受了那么多灾难。在临去的日子里，他是痛苦的。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回家后二十多天里，他一直喊疼，头部感染化脓。‘死’对他也许是一个解脱，爸爸看病的这两个月里，我家又落了五千多元的债，亲戚们见了我和妈妈都避着走，哎，还有什么亲情可言。
　　 也就这两个月，妈妈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整日以泪洗面。送走父亲，她病倒在床上。先是父亲，现在母亲又病了，生活给了我太多的磨练，卫国哥，我快撑不住了，要不是想你坚定地臂膀，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有两个月没去学校了，你的来信昨天我的好友都给我送来了，共8封信，我按日期一封接一封地看完了，让卫国哥担心了。其实，不是不想给你写信，是不知从何说起，忙了两个多月，也没时间，没心情去寄信。”
　　 “可怜的爱玲，我可怜的爱玲，”卫国的泪水潸然而下，她的肩膀如何能撑起这么多苦难。爱玲的信不是一次写的，最早是开学在教室里写的，一封接着一封，都装在一个信封里一次寄来了。
　　 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肖卫国的眼泪一刻也没停止地流，下午训练“三点一线”机械瞄准。立姿、跪姿、卧姿，长时间的三点一线，腰酸胳膊疼，眼睛发花，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几个小时下来，人人都眼睛发红，肖卫国的眼睛红的更厉害，都肿了，吃饭时，班长看着他说：“看肖卫国的眼睛就知道人家训练多刻苦……”肖卫国苦笑。
　　 向人借钱应该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可对肖卫国来说，实在是太难了。肖卫国把班里的战友挨个想了一遍，决定先从和自己比较要好的伍五开口。吃过早饭，他见伍五一个人出去了，他忙跟了去，他加快脚步，终于追上了伍五，正要开口，宿舍的小刘也跟了上来，他只好闭口；训练时，他有意多次向伍五靠近，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一直到下午，还是没有合适的时间；晚上，其他战友都出去了，只有伍五在床边摆弄什么，肖卫国装作很无意的样子：“伍五，近日手头松吗？”顿了一下，忙接着说，“我近日有些紧，想和你借几个。”伍五抬头看了看大哥，要说借钱，大哥可是第一次，之前伍五多次向大哥借过，看大哥的窘样，还有点不好意思。“可以，大哥，这是二十元，够吗？”
　　 肖卫国没接钱，喃喃道：“我想多借点。”几句话把他憋了个大红脸。
　　 “大哥有大用处？”
　　 肖卫国有点烦，还得说用处？他稳了稳心神，决定把用处告诉伍五。他拉上伍五，出了宿舍，在操场的长椅上坐下来。
　　 听说大哥要把为报考军校而积攒的两千元钱寄给张爱玲时，伍五急了：“大哥，你傻了？那两千元你不能寄，”他说的有点急，缓了一口气“那可是决定你命运的几个钱。至于借钱，我帮你。”
　　 对于这些，肖卫国也知道，早就想过了，那两千元，有一千还是父母去年的全部农田收入。可爱玲，比他更难，他不要爱玲受苦。肖卫国站起来，笑了笑，有点悲壮：“伍五，谢谢你，大哥也知道，可……”他说不下去了。
　　 伍五说到做到，两天时间，就把1050元钱递到肖卫国手里，肖卫国心里充满感激，他知道，伍五肯定是把全班战友的衣兜掏空了。这些钱，一直到肖卫国复员时才还清，有一部分，还是伍五帮着他还的呢。
　　
　　 四
　　 张爱玲发疯地爱上了编织，红色男式毛衣，油绿式男式背心，深蓝色男式毛裤，一件接一件。很多时候，她端坐在窗口，一言不发，手指欢快地运动着，一针针地缠绕、交叉、抖腕子、推进……
　　 一针上一针下……
　　 两针并一针……
　　 另起一行，一针分两针……
　　 恋爱中的女子，都喜欢为心爱的他亲自织点什么。如今的爱玲，为卫国编织蓬松而暖和的毛线织品成了她唯一的工作。她一针接着一针，似乎要把自己的思念全部编织进去，她也在编织自己未来的梦。
　　 她静静地端坐，兰花指跳动如飞，脸上是平静的安宁，如十五的月亮，光洁宁静。有点肃静的神情，不掺任何杂质，似乎只有单纯的思念和机械的操作，怀里的编织品，在她的跳动下微微蠕动，毛绒绒地抚着她身体的一些器官，像是卫国的大手，她感到欢畅舒适。毛衣的腰、胸、肩渐渐在她手中精致地成形，一个男子的身影长久地抱在怀中，她把脸埋在毛衣里，幸福的红晕袭上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