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懒洋洋地站起来，领着肖牧，一墩一墩地走到里面屋子去了。
　　 肖牧跟在老杨后面穿过黑咕隆咚的厨房，走进里面一间阴暗潮湿的狭窄的偏棚，还未进门，一股夹着死鼠腐臭的霉湿气味迎面扑来。肖牧急忙用手绢捂住鼻子。
　　 借着低矮屋顶上破石绵瓦缝隙里漏进来的光线，可以依稀看见棚屋里堆积着许多破旧的门窗、床架和一些破柜破木板等乱七八糟的杂物，在这一大堆杂物之间的狭窄空间里，放了一张挂着又破又脏的蚊帐的铁架床……老杨拿着一根铁条敲击着床架，指了指靠门的那面墙上一个人为掏空的蓝球大小的黑洞，猥亵地笑着。见肖牧没有反应，他又拉着怪腔说：“墙那边是隔壁发廊，嘿嘿，你可以看免费电影……嘿嘿。”
　　 老杨将原来搁在那张床上的两只蒙着厚厚灰尘的旅行箱搬到床铺底下去，然后在床上垫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就把肖牧买来的一张篾席铺在上面。
　　 肖牧指着那些杂物，对老杨说：“老杨，帮帮忙，把这些杂物搬到外面去，再把那个洞子堵起来好吗？”
　　 老杨眨巴着一对纽扣小眼：“我搬不动！你将就着住吧，都一样，习惯就好了！”
　　 见老杨不肯动手，肖牧自己从杂物堆中找到一块破广告牌，靠在墙边，把那个洞口遮住。
　　 筹建办，傍晚。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肖牧正在起草一份材料。
　　 林建荣、向辉和崔小康三人自外面回来，他们几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肖牧把一个电话记录本递给林建荣，说：“老板，今天下午西岭城管办的曾队长来过两次电话，通知我们马上把肯德基店旁的那个书报亭搬走。”
　　 林建荣将黄色港式背包扔在沙发上，没有答理肖牧的汇报。他那灰色的脸颊抽动着，突然暴躁地对崔小康吼道：“科技园那个书报亭被砸，你不论如何要找他们赔偿损失，否则就扣你的工资！”
　　 崔小康申辩道：“那个亭子城管早就要我们拉走，是你自己没当一回事。现在出事了，又来责怪员工，我可不是你的出气筒！”
　　 林建荣：“我没当一回事，你是干什么的？”
　　 崔小康也愤愤地说：“一开始我们已经把各方面的关系弄得好好的，是你不同意交城管费，邓小姐要请曾队长宵夜，你也不肯报销。现在人家不干了，我有什么办法？”
　　 林建荣摆着手说：“要花钱谁都能搞掂，既然这样，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
　　 向辉走过去打圆场：“算了，算了，少说两句……肚子吵饿了没有？我可饿了。现在迫切的问题是吃饭！……老杨，快开饭！”他嚷嚷着吩咐老杨开饭。
　　 崔小康挟着公文包往外走，被向辉拉住。林建荣气冲冲地上楼去了。
　　 老杨摆好圆桌，饭菜都是出自他那双肮脏的手。
　　 大家围桌而坐，默默地低头吃饭。
　　 隔壁的卡拉ＯＫ室放出激烈震耳的音响，不时有浓妆艳抹的发廊小姐在窗外的空坪里荡来荡去。向辉吃着饭，脚却在桌子底下合着音乐的节拍不住地抖动。
　　
　　 14
　　 西岭城管办，白天。
　　 几名城管干部在忙着各自的工作。曾队长抬起头，扬着手头一份文件对其他人说：“这一次的全国城市管理大检查要求很严，唐市长已经向省里立了军令状，我们千万不可马虎。大家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说说看！”
　　 年轻的城管人员小陈搁下手的案卷，向后仰着身子说：“我们辖区内最近出现好些个无牌无证的临时亭子，向他们了解情况，他们众口一词只说是给残疾人就业的，可那些亭子里没有一个残疾人，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头儿，你说乍办？”
　　 另一个中年城管人员老张说：“我调查了一下，那些属于海城书报亭筹建办的亭子在我们辖区一共有十个，它们并不属于残联，而是一个姓林的个人搞的，亭子全部租给外来人员经营。这些亭子没有任何手续，却以助残的名义蒙骗各方人士！”
　　 小陈：“他们不但没有手续，还全部占着主要街道，影响市容交通，态度十分恶劣，按照城管条例应该予以取缔。”
　　 曾队长脸上有些难以察觉的不自在，他喝了一口茶水，说：“这些筹建办的亭子在其他辖区也有，看来不是那么简单。我们暂时叫他们挪到背眼的地方去，其余的问题待了解清楚了再说。我们近段时间的主要任务是整治脏、乱、差，重点是脏！”
　　 大家没有再说什么，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务。小陈有些失望地摇着手中的笔，重新看起材料来。
　　 市区，白天。
　　 一辆印有“西岭城管办市容督察队”字样的白色“五十铃”汽车在大街上行驶，城管人员正在执行督查公务。他们每到一个“海城”书报亭，都向亭子的经营者发送一份“违章占道处理通知书”，并用红色油漆在亭子上书写一个大大的“搬”字。而对那些邮政局的书报亭却并没有过问。
　　
　　 城管督查车转过一条大街，停在另一处印有“海城书报亭”标志的亭子前。
　　 城管人员小陈走过去，对亭子里的女经营者说：“你们这个亭子是哪个单位的？请出示占道证！”
　　 经营者指着书报亭顶部一个绿色的残疾人标志，操着河南口音说：“我们这是市残联的亭子，负责人是广东省卖报大王林建荣先生。你看，他是助残模范！”她一面说，一面从柜台下拿出一张《海城特区报》来，亮出那篇《自强不息》的报道。
　　 小陈接过报纸看了一眼，说：“这不能说明什么，请问有没有主管部门的批文？”
　　 女经营者：“报纸上都报道了，还要什么批文？这就是批文！”
　　 小陈瞪眼望着对方：“你们这里谁是残疾人？”
　　 女经营者眨巴着眼睛：“哦，他今天没有上班，在家里。”
　　 小陈将报纸还给女经营者，说：“请你转告林先生，这个亭子属违章占道，要他马上搬走，等手续全了再说！”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违章占道处理通知书”递给她。
　　 女经营者惊叫了起来：“你们凭什么要我们残疾人的亭子搬走，邮政局的为什么一个不搬？”
　　 小陈：“你不要打残疾人的牌子。邮政局的亭子是由市政府统一规划安装的，他们手续齐全！”
　　 女经营者将“违章占道处理通知书”扫到地上，大声说：“老子就是不搬，看你们乍办？”
　　 小陈平和地说：“请你配合一下，我们是在执行公务！”
　　
　　 15
　　 筹建办，傍晚。
　　 肖牧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林建荣只穿着一条裤衩，正一个躺在破沙发上闭目养神。见肖牧进来，他半张着眼睛，但人还是躺着没动。
　　 肖牧在办公桌旁坐下，说：“林主任，残联反映，又有几个残联人在投诉我们，说我们拿了他们的残疾证并没有给他们安排工作；城管部门也在向残联了解书报亭的情况。雷理事长发火了，问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我们去把情况说清楚！”
　　 林建荣完全睁开了眼睛，仍然躺着。
　　 肖牧接着说：“我们公司在管理上经营理念上确实存在严重问题，我觉得应该从这几个方面来改正：第一，创办一个正式的公司实体；第二，从真正意义上开展助残工作；第三，办齐全部手续；第四，与邮政局合作经营；第五，建立内部管理制度改变整体形象……关于这些问题，我上次交给您的那个整改方案已作了祥细说明，不知您看了没有？”
　　 听到这里，林建荣忽然一咕噜坐起来，瞪着肖牧说：“肖牧，想问题还是现实一点好不好，别那么一二三四的，内地那种思维方式在这里行不通的！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办公司，也不是搞合作经营，我们这帮人是靠亭子吃饭，把亭子尽快租出去才有效益，能开业几个就开业几个，能做多久就做多久！你今天就到了一趟残联？发了几份招租广告？租了几个亭子出去？”
　　 肖牧激动地站了起来，但依然心平气和地说：“把亭子租出去自然不错。但是你考虑了没有，你连一个正式公司都不是，既无营业执照，又无任何手续，有人反映你的印章都是假的，仅仅凭你自己的意愿，就大量安放书报亭，在特区这样法治城市，能行得通吗？另外，不少残疾人和书报亭经营者到残联投诉，说你是打着助残的招牌搞诈骗……”
　　 林建荣怔怔地望着肖牧，眼睛里充满了气恼和怒火，他呼地站了起来，大声说：“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屁话？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的公司？……”
　　 正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衣着入时的中年女人，她是林建荣的妻子易萍。
　　 易萍绷着一张瘦消的面孔，昂着头走到林建荣身边，眼睛并不看他地拿出一张信纸，递到他面前，平静地说：“你不是日夜都吵着要和我离婚吗？我已想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名存实亡，分居都快两年了，再拖下去也没意思。你签字吧，我们这就办离婚手续！”
　　 林建荣头也没抬，只顾用手搔着脚丫。过了一会，他扯过易萍手中的离婚报告和笔，在上面草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将笔一扔，吼道：“你滚，你马上滚！……”
　　 易萍收好报告，昂头走了出去。
　　 夜色渐浓，户外传来激烈的卡拉ＯＫ的音响。
　　 林建荣重新躺倒在沙发上，随手拿过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着。老杨也穿着三角裤衩，不知从哪儿蹭了进来，他立在门口，用手指抠着鼻孔。
　　 林青带着一个十分性感的发廊小姐由门外偷偷地溜上楼去。
　　 肖牧把自己关在那间阴暗破烂的小棚屋里，昏黄的灯光下，他坐在一张小凳上，趴在床沿写日记。
　　 （画外音）：“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进了一个三无公司，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想象的打工生活相去甚远……”
　　 他烦躁不安地合上日记本，独自走了出去。
　　 海边，黄昏。
　　 （音乐渐起）暮色中波光潋滟的无际的大海像熟睡的婴儿舒展在蓝天白云之间，轻盈地起伏着，沿岸浅海中生长着茂密的红树林，狭长的海堤和澄碧的大海沐浴着桔红色的夕阳，静穆地、笔直地伸向远方。海风轻拂，几只白色的海鸥在红树林上空低翔。
　　 肖牧站在海堤上，微风吹起了他的头发，表情凝重地眺望着远方。（镜头渐渐拉远）
　　
　　 16
　　 市政府门前，白天。
　　 林青和向辉分别驾驶着蓝色“五十铃”和白色面包车在市政府门前不远的街道停下，林建荣从“五十铃”上跳下来，对车上的人说：“快下来，快下来！”他特意将那只残腿的裤脚挽到膝部以上，露出伤残的膝盖。
　　 随着他的喊声，两辆汽车上下来了十几个不同状况的残疾人，他们表情木然地东张西望着。
　　 林建荣领着这一群他花钱从街头巷尾和车站码头找来的特殊“上访者”，向市府大门走去，被值勤的武警拦住了。
　　 林建荣扯着嗓门说：“我们要见市长，我们要吃饭！”其他人也跟着他叫喊。
　　 听到喧闹声，一位市府干部从大门旁边的信访室里走出来。林建荣马上迎上去，将一份请愿书交给那干部，他梗着青筋暴涨的脖子说：“我们要见市长！莲花区城管办凭什么砸烂我们的书报亭？没有书报亭我们怎么生活？”
　　 市府干部挥动着手臂说：“你们不要吵，有问题可以好好说嘛，怎么能这样聚众闹事呢？请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我会把你们的这份材料交给市府领导的！”
　　 “不行，我们一定要当面跟市长谈！”林建荣坚持着说。
　　 现场已经聚集了许多围观者，林建荣越闹越起劲，直到来了一队武警官兵，他才领着这群人愤然离开。他们驱车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巷，把那些残疾人放下来，临下车前给他们每人拾元钱。他得意地对他们说：“你们表现不错，这是给你们的报酬，回去找乐子去吧！”
　　 那些残疾人拿着钱，当即四下散去。
　　 市区某街道，白天。
　　 城管办的执法人员在用一辆大吊车吊装一个违章占道的书报亭，周围有不少行人围观。
　　 林青驾着“五十铃”开了过来，停在人群的外面。
　　 林建荣坐在车内，他叫一个刚刚找来的弱智残疾人下车，要他走到人群中去阻止城管人员的执法行动。
　　 林建荣对弱智者说：“快去，别让他们把你的亭子吊走了，那是你赚钱的亭子！”弱智者一奔一跳地钻进了吊拆现场，口里结结巴巴地说出些莫明其妙的话来：“我是八……八路军，我是游……游击队，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喊了一阵，他突然躺倒在地上，又哭又叫地打着滚。
　　 坐在车上的林建荣马上示意身边那个从照相馆里请来的摄影师，叫他下车去拍摄这个由他一手导演的戏剧性场面。
　　 筹建办，白天。
　　 肖牧坐在办公桌前整理着资料，林建荣背着他的港式包兴冲冲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弱智残疾人大闹执法现场的照片。他将照片甩在肖牧面前的桌子上，说：“肖牧，昨天叫你去闹你不去，现在我还是拍到了这些照片，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把手上的事暂时放一下，马上给我起草一份上诉材料，这回我一定要告倒那帮狗东西！”
　　 肖牧满脸疑惑地说：“老板，违章占道乱摆书报亭本来就是我们无理，凭什么去告城管办？我们不能按错误的思维行事呵！”
　　 林建荣圆瞪着眼睛说：“你不要说那么多了，就照我的意思去写！”
　　 肖牧严肃地说：“对不起，老板，这项任务我担当不了！”
　　 林建荣一听大吃一惊，他大声说：“什么，这个任务你也不能完成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连你份内的工作都不能干，我还聘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