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情怀】漏网之鱼(小说)
母亲这才高兴走开。
他给春霞打了电话,约她晚上去金城夜总会。这是春霞早就想去的地方,与他也不止说过一次了,还把广告给他看过。
“呜哇!”春霞在电话里叫了起来,“你太伟大啦!我穿那件红大衣去,你看好不好?”
“随便你,你穿什么都好看。”
“不,我要知道人家都是穿什么的!”
“那你就穿那件红大衣,保你好看。”
“真的?如果人家把我当‘丑八怪’,我就都怪你!”
梁云明白她嘴里的“丑八怪”意思,是指被人家认为太“土”,她追求着“流行色”。但他故意道:“你永远不会是‘丑八怪’的。”
“嘻嘻,”春霞笑道,“我天天看时装广告的。”
“晚上见吧!”梁云放下电话后,翻出银行存折,看哪张已到期的。他手头的现金,早已告罄,不得动用历年积蓄。他有时也想过,自己的钱来之不易啊!一次,那位希腊藉大副给了他十美元奖金,让他去扫大舱,他开始以为甲板部的水手都去,下到舱底扫了一会不见人来,心想:“原来叫我一个人扫!他想得倒美!又不知尅扣了多少!”于是他爬上甲板,找到大副,把十美元往大副面前一扔。大副用洋泾浜中文威胁他说:如果不肯扫,就赶他下船。他一听火气就上来了,怒道:“你赶我下船?那我把你丢下海,大不了同归于尽!”船长听到吵声来了,问了问情况,对大副说:“把钱都拿出来!”大副悻悻地交出了二百美金,原来他是把船长赏下来的扫舱费,几乎都装进了腰包。船长把这些扫舱费都交给了他,对他道:“梁,今天已派不出其他人了。你去扫,都归你。”他看在这位老外船长平时还没对他们红过脸的份上,他收起钱下了舱。他把大舱扫干净时,腰几乎要断了。他的美金,他的钱,都是这样赚来的,不像他精于做生意的哥哥来得那么容易、那么快。可小春霞把他看作了百万富翁似的,拼命要去这些花钱如流水的地方。当然他愿意为她花钱,只要她感到幸福。在这些大笔化钱的地方,也使他感到做人的尊贵和欢快。整年漂泊在海上劳作,下船还不该欢乐一下吗?花点钱也值得。然而,他也开始有一种钱不大够用的感觉。他也想到过应该跟哥哥一起下“海”,可经仔细分析,觉得还是不要涉足倒卖生意的好。
他最后挑定那张三千元的存单,心想这次应该够化了。在当时,三千元钱已足够底层三口之家化几个月啊!他与母亲含糊地说了一声,赶快溜出了门。
他实在没想到在国内的夜总会,也竟有穿着很暴露的服务小姐,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人。他开始是惊呆了,好久不知所措,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由于疑惑重重,眼前的一切都好像变黯淡了,连辉煌的音乐喷泉也看上去无精打彩似的,都象在梦境中一般。但在服务小姐善解人意的柔言软语下,神经终于渐渐松弛下来;后又在春霞的提醒下,赏给了人家不少小费。直到进了舞池,他又神采飞扬起来,带着娇小玲珑的春霞满池子飞旋,成为最引人注目的一对。
回到家已凌晨二点,第二天被一个电话闹醒,他抓起床头电话睡眼惺松地问:“你也醒了吗?”他以为又是春霞。
“哦,你还在睡觉?算了。”
“哦,”他彻底醒了,觉得是白梦,忙又道:“收到我回信了?”
“是的,我不想写回信了,我这个人最怕就是写信。”
“那我与你刚好相反,有时几乎天天写信。”
“喔,难怪啊……”
“难怪什么?”
“看你信,就知道你很会写信。还有的那首诗,也不错。我有一个同学,父亲是做文艺编辑的。她也说不错,愿意拿给她父亲看看。你还有什么?下午,你都拿过来,她和另几个同学要来我家玩的。喂,怎么啦?”
“我不太想见你的这些同学……”他有点吞吞吐吐地说,从内心里感到,自己与白梦等是根本不同的一类人。他在这些“天之骄子”面前,也有点自卑感,怕被人瞧不起。
“为什么?”白梦顿了顿道,“那你先过来帮点忙,我要把一张沙发要从楼上搬到楼下客厅里。”
“那好吧,我就到。”
他赶到白梦家时,才知道这天是白梦生日,白梦邀了一些同学开“生日派对”。白梦在门口等着他,身上只穿着一件驼色的粗毛衣。
“你把我急死了。”白梦道。
“快进去吧!”他怕她会着凉,“有什么事要我做?”
白梦嫣然一笑道:“其他事我都做好了,就是那只沙发了。”
“就这点事吗?”他心想,女孩子都是大惊小怪的!
白梦点了点头,仿佛傻乎乎地笑着。
要从楼上搬下来的,是一对新式面料的单人沙发,并不太重。一会儿就搬下来了,放到客厅里原先那套沙发对面,围成了一圈。
“没几分钟吧?”把沙发放妥后,他笑着问。
“嘻嘻,坐一会吧!”白梦笑吟吟地道,“来罐可乐,好吗?”
他道:“东西搬好了,你穿衣服吧!”
“好吧,”白梦拿起了先前脱在长沙发上的皮大衣,穿好后开了罐可乐,走到他面前。
“报上说,多吃这可乐很有害处的。”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犯了“致命错误”——报纸上说,可乐对男性的精子有杀伤作用,这怎么能对一个小女生说呢?
显然,白梦没有见过这条报道,还追着问:“有什么坏处?”
“也没什么,报上总是今天说某东西怎么对人体有害,过几天又说发现它营养价值如何如何高了!”他搪塞着。
“那倒也是。”白梦似深有感触地道,“是不可太相信。我最不相信的,也就是报纸上、电视里的那些广告,好像现在的人都不晓得怎样生活,都要靠它们来指导;如果不按照它们说的做,就是不懂享用现代生活了!”
梁云心情有点沉重地道:“可是它们的确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至少对一部份人是如此。”他想到小春霞从金城夜总会出来时,说下次还要来金城或别的夜总会。他也已答应。他无法拒绝——能说那里没有意思吗?他承认,对小春霞来说,她向往过这种夜生活也是没错的。既然有那么多的夜总会、俱乐部、舞场建立起来,不就是要让人去消受吗?小春霞也有权选择这种生活,只要找的丈夫(或男朋友)能付得起钱就是了。小春霞找自己也正是因为我有这实力,能供她享受这种流光溢彩的生活。但从长远来看,他也很难供养得起小春霞过这种生活。然而,此刻他不愿去多想,便转了话题道:“你那位表舅几时走的?”
“早走了,只住了一个晚上。你不提起,我倒也忘了。你还没告诉我,他对你说的许多话哩!”
“他就说过你漂亮、聪明;别的么,只是反来复去说他的生意经。”除此之外,梁云的确想不起来还说了些什么。
“他倒挺信任你的,”白梦道,“听母亲说,他过去吃亏就吃亏在话多,随便对人瞎说。嘻嘻,上次我也没告诉你,为什么溜出来打电话。我是要赶快通知我母亲……嗨,这样说,让你更糊涂了吧?他大概一直对你说,他是来看我的吧?”
他心中更疑团重重,摸了摸头,含糊地道:“他好像是这么说的。”
“不,他是来看我妈的。他一直爱着我妈。我妈爱吃家乡的蜜桔,他每年都要送许多来。你想,他没成过家,乡下也只有几家老亲戚……而他每次来,也总让我爸感到难堪,对他很冷谈;我妈也尽量避开他,只有我对他热情。他好可怜的。”
“你表舅是有点可怜。”他也有点悲悯地道。
“哦,”白梦道,“其实他从来没向我妈明确表示过什么,也许他认为这样就足够了——满足于在心中爱着。他们那代人的思想,我们是难以理解的。恨不敢恨,爱不敢爱;不过他们要是真的结婚,那我可能就是个‘憨大’(傻子)了!”
他也跟着笑了。他也想说些什么,想表达一种复杂的感觉和人生感叹,但又无法表达。他同情老人的不幸,又被老人的这种真挚的爱所感动着。
喝了罐可乐后,他想该告辞了。
门铃却在这时响了起来。“他们来了!”白梦道,又央求他别走。他为难地看着她,他实在不想认识有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骄子”。
但白梦不由分说地道:“你去厨房泡咖啡,我去开门。”
三、
梁云在厨房间,刚往杯子里放好速溶咖啡,白梦走进来报告似地道,“只来了五个人,有两人临时有事来不了。”
“很好。”
“很好什么?”
“可以少洗两个杯子。”
“唔,有道理。走吧,外面等着。”
“你端,我端?”
“我端,让你端,太不好意思。”
客厅里坐着二男三女,在他们走进客厅时,先后站立起来。
“坐着,”白梦先把咖啡送到坐于长沙发上的三位女同学面前。边分发咖啡边向梁云介绍她的同学。
胖乎乎的一位,就是白梦提到过的方芳。方芳与梁云握手时道:“看过你的诗,等会儿聊聊。”
坐于中间的一位生得很矮小,一看就是广东、福建那地方的人。她戴着一副度数不浅的眼镜,只细声细气地说了声:“你好!”她名字叫黄小燕。
坐在黄小燕另一边的那位叫徐云云,也戴着一副眼镜,但显然装饰的需要远远超过了视力上的需要。她身材修长,看上去很洋气。她握着梁云的手道:“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你?”
她也许是说真的,也许只是说说而已;反正梁云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当然与她相像的人,马路上也并不少见的。
坐在徐云云边上那只单人沙发里的男同学,与梁云同姓,叫梁志浩。个头也很高,但显得文质彬彬的。他与梁云握手时,仅腼腆地点了点头。
“你去过金皇后舞厅吗?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徐云云这时又插上来问。她说的金皇后舞厅,也是市里一个较高档的舞厅。她也许出于对梁云的好感,也许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记性好,刚才没有瞎套近乎。
“你真啰嗦。”梁志浩轻轻说了一声。
“我就啰嗦,怎么啦?”她仿佛对这位文质彬彬的梁志浩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梁志浩显得无可奈何地道:“我只不过说了一句么。”他显然是已被她俘虏的“奴隶”。
“我没有去过‘金皇后’,”梁云为了不使这位一再向自己表示热情的姑娘太扫兴,又加了一句,“很可能在其他什么地方碰到过。”
“他叫田力,”白梦不让他们再扯下去,已向他介绍起另一位耳朵里塞着耳机的男同学。“他是班上的经济学家!”她显然不愿看到田力脸上得意的笑容,又补了一句,“他也是‘磨刀’、‘斩客’专家!”
田力看上去精力充沛,比梁志浩个头略矮一些,但很结实。他早已拿下了一只耳机,这时又拿下了另一只,向梁云伸过手,笑着道:“梁先生,肯定也是个明白人。现在谁不想‘斩’人?全国‘磨刀’嚯嚯,区别只在于有没有本事‘斩’人,没本事的人,想‘斩’人,结果反而被人‘斩’!梁先生,你说呢?”
梁云感到他不像个莘莘学子,出于礼貌,才含糊一笑道:“你是说‘全民经商’。”
田力更使劲地一握梁云的手,道:“梁先生,听说你是我们白梦同学表舅的朋友,她表舅可是个令不少人眼红的大生意人,你,好像……”
“田力,你是要干什么?”白梦阻止了田力,又对他道,“你坐方芳那里去,她有话与你说。”
他便对田力道:“那我不奉陪你了。”
田力看了看白梦的脸色,悻悻地道:“你先去吧!”
梁云坐进了方芳旁边的单人沙发中。
“梁先生,”方芳对他道,“白梦说你还写了很多诗,今天都带来了没有?”
“带了几首,”他道,“恐怕都属涂鸦一类的。”
“梁先生太谦虚了,”方芳道,“我看了那首写宗教的,就觉得你有点水平。”
“只是有感而发,”他道,“那天去一座寺庙游览,想不到有这么多烧香的人!”
“你大概会笑我吧?”方芳道,“我也烧过香、算过命。”
“我不会笑你,当然,”他道,“你是好玩吧?你不会像那些在生活重压下的人。他们的虔诚,真令人感动,可怜……不,这话题太沉重,今天恐怕不适合。”他看了一眼正与田力说话的白梦。
“对,女寿星会不高兴。”方芳道,“我们来玩个算命游戏吧?”
“怎么玩?”他想学会可在船上玩,为枯燥、漫长的海上生活增加点乐趣。“你是‘科学算命’,还是老式算命?假如要生辰八字的,就难了,谁还记得清过?”
“什么也不要,只要你画一幅画。”方芳道。
白梦走过来道:“你又要装神弄鬼了。”显然,她试过。
“画画也能算命?”他不信地道。
“当然。”
“怎么算?”
“先不能说,天机不可泄漏。”
“画什么画?要画得好,我可不行。”
“不用,很简单,随你怎样画,只要是有六样东西。”
“哪六样?我试试。”
白梦已送来了纸与笔,道:“我也会了,一只鸟,一条河,一间房,一个太阳,还有……我倒有点忘了。方芳,你说吧!”
“还有一条蛇,一棵树。”方芳道。
“这真能算命?”他表示很怀疑,怕受戏弄。“你从哪里学的?天机不可泄漏,对吗?”
已挨着方芳坐在沙发扶手上的白梦,这时又道:“你画吧,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