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地画了一条通向远方的大河，在河一边画了农村的瓦房，另一边画了棵大树，在房子上方道添了个大大的太阳，然后问方芳：“还有什么？”
　　 白梦抢着回道：“一只鸟，一条蛇。”
　　 他想与众不同一点，在高于太阳的空白处添了一条蛇，又画了一只正从树上飞走的鸟。
　　 “你怎么这样画鸟？”白梦责备地道。
　　 “不能改了吧？”他问，他是觉得鸟画得不够漂亮。
　　 “不能改了。”方芳边道边从他手里拿走了画，看了一会道，“要我说真话吗？”
　　 “你说！”他显得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但心里又想我又不一定相信。
　　 “那我真的说了，”方芳道，“你也是心比天高的命！”
　　 “命比纸薄吗？”他想到《红楼梦》中晴雯的命。
　　 “那倒不是，”方芳道，“你主要是这条蛇画高了，离树又远，没有大树的支撑。这鸟，这鸟么……”她看了看白梦，不说下去了。
　　 “不要说了。”白梦道。
　　 “说说又什么关系？”他道，“反正是玩的。这鸟代表什么意思？”
　　 白梦有点生气似地道：“代表你的妻子或者女朋友，都会离你而去。”
　　 “我说命比纸薄么！”他笑道，心想着小春霞是那么爱着她、甚至非常崇拜他，是根本不可能离开他的；但他心头此时也掠过一阵悲哀，那年要不是父亲亡故，他早已在一流大学毕业了。
　　 “梁先生，不要听她们的瞎说！”田力这时插进来道，“我也见过画九样东西的，蛇代表的是小人，也不画鸟，是画鸡，还有路什么的。”
　　 徐云云也参与进来道：“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我就一点不相信命啊什么的！”
　　 坐在边上的梁志浩似乎有点怪她多嘴，嘟哝着道：“你不相信，不等于人家不相信；你也不能叫人家不相信。”
　　 “你烦什么！”徐云云很不客气地对他道，“你说的都是屁话，什么相信不相信的！”
　　 梁云有些吃惊地看起她。徐云云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向他笑了笑。
　　 “不可信，不可信，我把它撕了，”白梦道着，拿过梁云画的纸撕起来。
　　 “撕它干什么，我还想留着当纪念哩！”梁云明显开着玩笑道。
　　 田力很反感他得意的样子，突兀地道，“梁先生，我还有点事要与你单独谈一谈。白梦同学，我能与梁先生出去说几句话吗？”
　　 “不能在这里谈吗？要么去厨房谈去。”白梦出于不满，有点恶作剧。
　　 “厨房就厨房。”田力道。
　　 到了厨房后，田力对梁云道：“我是个什么也不怕的人。看不惯的什么多要说。谁要是触犯了我，我也不会轻放过他！”
　　 “你想要干什么？”梁云颇感疑惑地打量起田力。
　　 田力又道：“我只想劝你赶快离开白梦。她被你的外表迷住了。”
　　 “你说什么？”梁云感到有点突然，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田力道，“我最知道。但只要看白梦的说话的腔调，也看得出！只有傻子才看不懂！”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想告诉田力，自己是被白梦叫来帮忙搬沙发的，当然白梦也说了要介绍他与方芳认识。但自己要不是为搬沙发，今天是不会来的。
　　 田力见他沉默，又恶狠狠地道：“你不用装腔作势，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明白！”
　　 田力的出言不逊，使他有点恼怒，也不客气地反问起来：“我明白了什么？”
　　 “你意思里，一定要我把什么都挑明？”田力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你不要瞎想！”梁云心里越来越明白，解释地道，“我们不过是一般认识，与她表舅也只是一般的认识。”
　　 “你还想骗谁？我非常清楚，在你出现之前，她与我已经很好；现在，她好像处处看不惯我了，”田力又显得很可怜地道，“请你帮帮忙吧！”
　　 经田力这么一说，他完全相信了，至少白梦对他是有好感的。本来以为她是高不可攀的，但自己又怎么可能爱上她呢？一方面他已有了更漂亮春霞，并觉得几乎崇拜着他的小春霞更合适；另一方面，他相信，白梦还不清楚自己只是个终年飘泊海上的水手，俩人是不相配的。
　　 “我求你’，离开她吧！”田为见他沉默不语央求着，却又道，“追求一个已有朋友的人，我知道现在很时髦、很刺激，你找别人我不管，你就是不可以找白梦！”
　　 他仍无法开口，本来就没在一起，又怎么答应离开呢？
　　 “你可以去找那个徐云云，”田力见他总不肯松口，不无歹毒地道，“她也是有朋友的，你也见了，她对你也很好感。不过，你要当心，她说过，她要像《红楼梦》中的王熙凤那样耍弄一切男人！”
　　 他愤怒了。他认为这个冒失、厚颜无耻的田力，与有着典雅气质的白梦是根本不配的。便故意道：“你有什么权力叫我离开她？我也没听她说过爱过什么人，你不过是一厢情愿，要说追求她的人恐怕也多着哩！”
　　 田力已羞红了脸，忿怒地道：“你与她更不配！从你手里的老茧，我可以判断，你一定是个干粗活的人！”
　　 “干粗活的又怎么啦？”他恼怒地问。
　　 “我猜中了吧，”田力恶毒地道，“一个干苦粗活的臭苦力，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没门。不过，像你们这种臭苦力的，自我感觉还特别好，总想抓个好机会一步登天！”
　　 他怒视着田力，越握越紧的拳头发出咯咯声。
　　 “你想撤野？”田力脸挂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我想教训你！”他道，“因为你已污辱了我人格，还不只是我一个人！”这时，他又想到把那位希腊籍大副一拳打倒于地的事。那天，他与几位要离开那条劳务船的同事，个个西装革履的，去找大副结算劳务费。希腊籍大副又暗中捣鬼，尅扣了他们不少伙食节余，还出言不逊地骂他们是“垃圾”，他们回骂他是“人渣”；当大副威胁要把他们当闹事者法办时，他更是怒火中烧，一拳把希腊籍大副打到在地。平时凶神恶煞般大副尝过他的拳头滋味后，不敢还手，只想要报警；后在船长等人的调解下私了，他赔掉三千美金。若不是私了，恐怕损失会更多，尤其是不能及时回国上公司安排的后一条船，那问题就大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回国后上的船，是我国运军火去非洲的第一条船）。他接受这次教训后，已去掉了不少倔犟、傲气。要是没有这教训，也许今天也会一拳把田力打翻在地。
　　 “你们还有多少话说？”白梦来到厨房门口问。
　　 他回头看了眼白梦，意识到怎么能在人家家里把人打了，怒气顿时消了大半。“还有话吗？”他问田力，又对白梦道，“还有几句话，说完就来。”
　　 “好吧。”白梦走了。
　　 “我要走了。”他对田力道。
　　 “你要走了？要离开这里？离开白梦？”田力的眼珠慢慢转动着。
　　 他伸出手，强要与田力握手。
　　 田力迟疑一下，伸手过来。
　　 他使劲一握，田力疼得几乎要叫出声，人也缩小了下去。想把手缩回去，但被紧紧握，无法抽开。
　　 “我才使力，你就这样，哼，”他松开了手道，“我实话告诉你，我是卖苦力的水手，但不烂，没有想过要高攀谁！我也可告诉你，我有末婚妻，还貌若天仙，我怎么也不会与你争白梦的！”他带着点戏谑的腔调，但又强悍地道，“你给我记着：下次，你要再污辱我、汚辱我们这些做苦力的，我不会再与你多噜嗦，这你应该懂的！”
　　 “你不要走，”田力这时恳求地道，“你这一走，白梦一定会怪罪于我……”
　　 “这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告诉她，我走与你一点没关系。”
　　 他打开了厨房间那扇通向室外的门（白梦家的后门），回头又对田力道：“你耽几分钟再回客厅去。”他怕白梦会追自己。
　　 他健步如飞地离开了白梦家；然而，到上了公交车上，才松了一口气，像刚参加过长距离赛跑似的，感到精疲力尽。但渐渐冷静下来后，又非常不安起来，自己这样一走是省事了。可把白梦置于何种尴尬境地啊！他甚至想过返回去，但又觉得不好。
　　 他后来知道，田力在他走了足足五分钟后，才回到客厅宣布他是个骗子。“我把他识破，把他赶走了！”田力夸张地告诉同学道，“不要看他穿得人模人样的，很有档次的样子；他实际只是个在船上卖苦力的水手，一个烂水手！他还说有漂亮的未婚妻，还貌若天仙哩！”田力奚落地道着，他太得意了，没有注意到白梦的脸色，还想说下去。
　　 白梦由于愤怒，鼻孔圆涨，整个脸都扭曲了。“我的客人，你有什么权赶他走？”白梦终于忍无可忍地责问他。
　　 田力一惊，自知话多了，客观上成为在耻笑白梦了。忙道：“要说走，实际是他自己要走……”
　　 “你把他赶走就赶走，还说这话干吗？”白梦又掩饰着内心的沮丧和烦恼道，“不过，他也只是我叫来搬沙发的。”
　　 “原来他是混进来的！”那个叫徐云云的装着恍然大悟地道。
　　 瘦瘦小小的黄小燕的则道：“没有田力，真要让他混进我们的队伍了。”
　　 “他虽是个水手，”方芳却道，“也许会成为一条‘漏网之鱼’的。”她读过他的诗，不想看低了他。“漏网之鱼”，本来是在社会阶层日益固化大趋势下，一些来自平民家庭的大学生，自认为已通过自身努力，成为“天之骄子”的一种表面是自贬、实际是非常得意的说法。方芳借用了一下，在座也都懂她所指的意思。
　　 “不说他了，好吗？”文绉绉的梁志浩道，“其实，我们对他什么也不了解。”
　　 “你是不了解，”徐云云又管住他了，“你不了解，不等于人家都不了解！”她也似乎不想让白梦赢回面子。
　　 梁志浩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像是满足的笑容。
　　 白梦听着同学的议论，心中非常苦恼，等这些同学走后，痛哭了一场。她也想打电话给梁云，大骂他一顿，但又想到是自己求他来的。要恨只能恨自己，是自己太幼稚天真，竟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他当成突然出现自己生活中的“白马王子”！不过她也想：他已不可能是白马王子，但可能成为方芳说的“漏网之鱼”，会在方芳父亲的帮助下，成为一名真正的诗人。她内心深处里，还在想关注他、帮助他。何况，她认为对田力的话也未必都可相信。
　　 梁云在晚上给她打电话时，她心中的怨气一下都消于无形。
　　 “你为什么要走？田力到底对你说过什么？”但她只问了一遍后，就默默地等着梁云向她解释。
　　 她的沉默多少令梁云有点紧张，他在电话中一遍又遍地说了自己不辞而别的想法，并强调与田力一点没关系。他虽觉得田力这人的个人品质是有问题的，属于非善良之辈；但他又怕有可能是嫉妒心理使他错看了人。他觉得自己对田力，是有那么一点仿佛总感觉得到的妒嫉。最后又反复强调道：“你们都是同学，我一个做苦力的水手，还是走开点好。”
　　 “你为什么要有这想法呢？”白梦终于开了口。
　　 梁云如释重负，心中一笑想：她还小，没有社会生活的经验，不懂这个社会。可想到她是如此单纯、善良，又为她担心起来。特别是想到田力说他们“已经很好很好”时，他又语重心长地道：“我走与田力没关系，但我还是劝你，对他疏远一点好。”
　　 白梦显然有点生气，强调道：“我与他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
　　 “你少与他接近吧！或者不要理他了。可能……”他感到自己多少带点嫉妒。
　　 “我谢谢你的关心！”白梦真生气了。“我要挂电话了。”
　　 “喂，喂……”电话已经挂断，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担心事，后来毕竟真的发生了！
　　
　　 四、
　　 梁云还是深感突然，白梦的母亲会给他打电话。更令他吃惊的是，白梦失踪了。
　　 “她的一个叫田力的同学说，今天凌晨三点多送她上出租（车）的。本来他要陪她回家，她一定不要。可到现她还没回来，也没在学校。我在她抽屉里发现了你的通讯地址，冒昧给你打这电话……”白梦母亲焦急地说着，她已到了急病乱投医的地步，能打电话的人都打了；可一次又一次使她感到绝望。
　　 梁云此时心里又急又恨，心想：她为什么要欺骗我？原来她只是外表典雅、高贵，而实质是一位粗鄙、生活非常荒唐的女孩！可他极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地安慰白梦母亲：“也许不久会有消息来的。”
　　 放下电话，他心中一片苦笑，感到自己是多荒唐；我还劝她远离田力哩！原来他们就是一路上的人！我为什么要着急，其实她与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嗔恨几乎已使他变得有点冷酷。但他内心深处里，总不能平静，觉得应该去出去找一找，也算是没白白相识一场。何况他也极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下白梦倒底去了哪里？还有是生是死？可到哪里去找呢？
　　 他到了白梦家附近，见了黛湖公园，心想应该进去看一看。
　　 他走进黛湖公园门口时，觉得有人在他身后拉了他一下，他忙转过头来，只见一位老太拿着一张像豆腐干一样大小的纸片要递给他。他马上想到会不会是白梦托人给他送联系地址的——这不是在拍电影吗？他也真怕自己在做梦。
　　 这时老太低声对他道：“快信耶稣吧！”
　　 他接过纸片，边走边粗粗看了一下，就塞进裤子口袋里。在黛湖边寻找了一圈后，在一张长椅里坐了片刻。冬天的黛湖有点荒凉，虽还能见到一点綠叶，但大部份的树上，都是光秃秃的，水鸟用枯枝做的鸟巢特别显眼。他想着白梦究竟在哪里，取出那张纸片，仔细读了上面的两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