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车票交给她的时候，她并没有表现出特别高兴的样子，我还有一点失望。疗友们知道我俩去西双版纳，也不再说去好还是不去好，该去还是不该去。我知道这种缄默是意味深长的。我也不再提这件事了，放好车票，单等到时动身前往。
　　
　　 （五）
　　 出发这一天，我俩六点起床，洗漱毕，搭乘疗养院的一辆救护车去南窑客车站。石林之游，使我增强了去西双版纳的信心。我相信，我们的版纳之行一定会是愉快的。路途遥远算什么？旅途艰辛算什么？世俗的闲言碎语又算什么？这时候才更能体味到疗养院大门上那副对联的含义：
　　 莫道风尘仆仆游览处人皆道春城多彩，
　　 且看两情依依惜别时谁不感此地宜人。
　　 这时候，我也更感到这次旅游的意义不同一般。从这一天起，我不仅将在如画的自然风光中遨游，还将沐浴着友谊的甘霖。当汽车在黑暗中开出疗养院大门的时候，全院的人们还在熟睡。我心里无比的轻松，就和小时候背着父母从家里溜出去玩一样。
　　
　　 “你的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当我们乘坐的昆明——西双版纳长途汽车驶出市区之后，我向他问道。
　　 她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我莫名其妙：“在等待分配吗？”
　　 “也许是吧。”
　　 我觉得奇怪，看了她一眼，她则注视着汽车前面不断延伸的路。天已经大亮了。我看出她的神情有些茫然，也有一点窘，后悔自己问得唐突，忙解释说：“和外国人在一起是不能随便打听人家的私事的。”
　　 不料她噗哧一声笑了：“我又不是外国人。”
　　 她看出我的困惑，接着说：“我确实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因为我还不知道我的爱人是谁。”
　　 “你还没结婚？”
　　 她没有回答，白皙的脸上掠过一阵红晕。我表示出惊讶，可是心里却不知为什么平添了一阵喜悦。婚姻是个复杂和微妙的问题，尤其是对于她。我不敢再贸然发问，可是又很想知道她这方面的情况，便试探着说：
　　 “一定是眼光太高了，没有一个看得上的，曲高和寡，是吧？”
　　 “也许是吧。”她活动了一下身子，眼睛依然看着前面的路。“都这么说我，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对我的赞扬还是对我的指责。”
　　 “我可丝毫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没有那种权力。”我还想补充一句：“这和我也没有关系”，但没说出来。我不想和她讲这种话。我觉得不便继续深问，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沉默下来，也把目光注视着前面的路。
　　 这时我才发现汽车一直是在山路上行驶，道路崎岖，左回右转，一会上坡，一会下坡，几乎没有一段平直的路超过一百公尺。司机一刻不停地转动方向盘，不停地换档。在一个急转弯处，因为没有鸣号，差点和一辆对面来的车相撞。在这种山路上行驶，司机格外小心，不会打瞌睡，乘客们也不觉得单调和寂寞。
　　 两个多小时以后第一次停车休息，乘客们下车活动一下腿脚。当重新上车入座的时候，我俩的目光碰到一起，不期然地相视一笑。这是相互信任，相互了解的表示。如果说刚才的谈话有些不自然，不愉快的话，那末在这一笑当中也全部释然了，一切都会重归于好。
　　 坐定之后，我便准备让她详细谈谈。可是还没等我斟酌好提问的方式，她首先向我发问了，问我的家庭，问我的爱人和孩子。我无所顾忌的和盘托出。当我把一切都介绍完了之后，话题自然又回到她的身上。
　　 从她断断续续地叙述中，我知道她原来是个知青。她插队的地方离京城不算太远，但非常偏僻和闭塞。她在那里产生的最初一点好感是因为有一条灌渠，渠水清深而且水流平稳。她一到便率先下去游泳。她的行为受到贫下中农的非议。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从此，她杜绝了一切集体活动，包括唱样板戏、办夜校之类，潜心攻读高中课程。那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将来考大学，拿文凭，谋取高一些的社会地位，只是觉得自己过剩的智力应该有个用场。除了白天必须要做的事情以外，她不屑把精力全部耗费在田野上。在中国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有的是廉价劳动力，用不着什么“有文化的农民。果然，几年之后她回来了。那些当初立志献身农村的也回来了。也有少数人没回来，并非因为他们献身农村的决心大，而是因为在农村结了婚。
　　 回城以后，高考也恢复了。她第一次报名就考取了大学本科。八年农村，四年寒窗，走向社会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岁。有了职业，该建立家庭了，可是她谢绝了所有给她介绍的对象。原因很简单，她认为婚姻不是交易，不是媾合，而是爱情的发展结果。没有爱情便不该产生婚姻。她不曾爱过谁，也没发现有人爱过她，于是事情便拖了下来。她不愿在这件事上花费过多的精力。她的态度是听其自然。她并非自命清高，也不是清心寡欲。假如有一天她产生了爱情，一定会大胆地爱。如果有人真心爱上她，她也会以身相许，只是这一切至今都没有发生。
　　 她说的这一切我都能够理解并且深有同感。我是过来人。我知道在婚姻问题上世俗的观念会给自己招致多么不堪忍受的后果。
　　 当她述说自己经历的时候，我不时扭头看她一眼。现在，我的目光可以长时间地在她脸上停留了，她也不回避我的注视。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脸已经不单是美丽的轮廓。她的眼睛清亮，目光深邃，眉宇间透出聪慧。以她这样的天生丽质，在婚姻问题上能像她自己说的那么轻松，那么无所谓，我并不完全相信。农村八年，她一定十分洁身自好，才使自己没有身陷泥淖。到社会上以后，热烈的追求者和热心的介绍者绝不会没有，只是她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不再感情用事，而过分的理智又使她冷却了必不可少的热情，终于落到了这步田地。这对于她是不幸的。难得的是她到了这样的年纪，不仅仍然保持着少女的风韵，也不像有些老处女那样变得孤僻和乖戾。
　　
　　 （六）
　　 第一天走了二百五十公里，下午五点在一个叫甘庄的地方住宿。司机把车停在一幢小楼前。旅客们蜂拥到服务台前登记。登记完房间该吃饭了，一楼便是餐厅。我和叶心都不喜欢餐厅的嘈杂，便到外面另寻小吃。
　　 甘庄是在一个小山坡上、公路两旁座落的二十几幢房屋。旅店只那一家，是国营的交通旅店。小饭馆却有好几家，都是个体的。我们选了一个较干净的进去。女主人很殷勤，饭菜也便宜，现吃现做。我们要了几样菜，因屋里太热，要求在外面吃。她答应了，搬出了一张小饭桌两个小板凳。我们坐下吃饭，女主人在旁边和邻居聊天。我觉得那么随和、安闲、舒适，和在家里一样。没有人排队等饭，没有人站在身后等椅子。我想起了北京的旅馆、饭店和澡堂，难怪住在城市里的人短命。且不说这山村景色的秀丽，单是离开城市那拥挤、杂乱的人群，摆脱那紧张、繁忙的生活环境，这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饭后在甘庄散步，村子很小，几分钟便可走到村头，只得到处转转看看。我们进了一个较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些树，有一间大屋子，屋里空空的，中间摆放着一台机器，像是加工粮食的地方。我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见一个妇女在门前凉衣服。我们上前与妇女搭讪，问她这院子里长的都是些什么树。女主人说，那长着对生复叶、树冠上开着鲜艳红花的是凤凰树。路边或墙根一簇簇长着剑叶子的是剑麻，也叫波罗麻。它的叶纤维拉力极强，可以做船缆。
　　 “这是芒果树。”她指着不远处一棵枝叶繁茂的树说。我们走过去，只见树叶很大很密不见芒果。女主人却随手摘下了一只给叶心。啊，竟是芒果！从前，我们只见过装在玻璃罩子里受万人瞻仰的假芒果，那是蜡做的，染成红黄色。这一个才是真的，原来并不是什么神圣的东西。因为尚未成熟，颜色是绿的，和树叶一样，所以我们不易发现。叶心拿着它，摩挲着爱不释手。女主人看我们这么希罕，又摘下一只给我。“你们一人一只。”我们十分感激。她说，现在还不熟，但只要把它头朝下放两天以后就可以吃。我们决定照她的话做，两天后看到底是什么滋味。
　　 当我们回到旅馆的时候，她突然说要去打个长途电话。
　　 我问：“这里也没有邮电局，你上哪儿去打电话？”
　　 她说：“有，我看见了，就在那边的公路旁边。”
　　 我想起来了，刚才是看见公路旁边有一幢绿色门窗的小房子。
　　 “你刚才怎么不打？”我问。
　　 “我没想起来。”
　　 “人家可能都下班了吧？”
　　 “不会，这里的上下班时间没那么正规。”
　　 “我跟你一块去吧？”
　　 “不用，你早点休息吧。”
　　 女同志打电话，有人跟在旁边肯定不方便。于是我不再说什么，由她自己去了。
　　 我在附近徜徉。傍晚下了一阵雨，雨后，四周山峦更加清秀，空气更加清新，有云雾在山谷间游动。入夜，颇难入睡，这里气温比昆明高。楼下的餐厅里还有青年人在喝酒，立体声音响播放着现代乐曲，乐声在山村飘荡。寂寞的山乡不甘寂寞的人。
　　
　　 那天傍晚，叶心独自出去打电话很晚才回来，以至于我回旅馆之前都没有看到她。事后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在我心中便有了一种神秘感。她究竟给谁打电话？她说她还没结婚。除了夫妻，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刚分别几天就打电话的。那么，在这个时候，在这偏僻的小山村，她要打电话联系的就不是一般的人和一般的事。我怀疑那件毒品案跟她有关系。可是，以她那样一个具有高素质、高智商的人竟然和毒品案有关联，简直不可思议。
　　 在去西双版纳的第二天夜里，我失眠了，这是我离家之后第一次失眠。叶心的影子时时刻刻萦绕在我的脑际，越来越频繁地侵扰我的心。在漫长的旅途上，我和她耳鬓厮摩，倾心交谈，切磋业务，探讨人生，不仅没感到长途乘车的枯燥，反而使我一向寂寞的心得到了慰藉，让我感受到了生活的情趣。我不知道我的出现会不会对她的生活产生影响，也许，我对于她是微不足道的。她尽管表面上含情脉脉，内心却平静得近乎冷漠。我则相反，表面上矜持，冷淡，内心却是火热的，最易动情。现在，我一点也不否认，我对她产生了感情，我爱上她了。不是我轻浮，实在是她太好，太可爱了。我敢断言，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会在她面前无动于衷。
　　 怎么办？我们的旅行刚刚开始，路途遥远，来日方长，回去是不可能的了，走下去，一任感情的发展，又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而在这些纷乱的思绪里，我首先感到的，是我爱情生活的缺憾和不幸。
　　
　　 （七）
　　 我的初恋是我在新疆油田工作的时候发生的。卓玛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恋人。很难说清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成为朋友和恋人的，好像我们生来就是快乐的伙伴，就是情同手足的兄妹。我自幼喜欢文艺，喜欢摆弄乐器，曾经梦想当一名演奏员或者乐队指挥。但由于种种原因，恐怕主要还是由于我的性格内向，使我终于没能如愿，而把这种追求化作一片痴情倾注在她的身上。
　　 她是矿区文工团里最年轻的舞蹈演员，演得最出色的是“洗衣歌”中的小卓玛。她自己的名字也因此而被人忘掉，都称她为卓玛。我崇拜辉煌的舞台。她的表演令我沉醉。她们的演出我百看不厌。她也说，只要我在下面，她的情绪就特别饱满，跳起舞来就特别轻松和娴熟。演出之后，她常常先到我的宿舍来，喝一小杯水，听我说几句赞扬的话，朝我笑一笑再去吃夜餐，或者先吃完了夜餐再来找我，用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来换我的一杯开水，再匆匆回宿舍。而我每当看完演出之后，不见她一面，不和她说说我的感受，激动的心情便不能平静下来。星期天，她一练完功，有时练功裤还没换就到我的宿舍来，偎在我的床上，让我给她打饭，替她写向团小组的思想汇报。除了练功和团日活动之外，整个星期天她几乎都和我待在一起。
　　
　　 （八）
　　 我们是在第三天中午到达西双版纳的。
　　 经过三天旅行，乘客们都陷入疲劳的状态中，没人说话，没有笑声，车厢里的气氛异常沉闷。只有司机依然精神抖擞，灵活地转动着方向盘。汽车发动机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在清晨的薄雾中孤独地爬行。道路更加崎岖，高山更加险峻。乘客们在座位上摇晃着，忽左忽右地互相挤压着。
　　 在经过一次停车休息之后才有了话语声，车上的气氛才开始活跃起来。薄雾散尽了，太阳跃上山岗，车厢里也变得明亮起来。车窗外面，群山起伏，树木葱茏，满目苍翠。人们开始感觉到雨林的氛围。司机说，过去他们在这里跑车，曾经遇到过一头野象从森林里跑到公路上来。于是我们便注意观察着大森林，希望也遇到一头野象或者别的什么动物跑出来。大森林并不远，就在公路旁边，就在我们的眼前。我在文学作品中读到过关于热带雨林的描述，这次到这里来也想身临其境，一睹雨林的雄姿，可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和它接近。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浓绿的帷幔，无边无际，无缝无隙，把一切秘密都掩盖起来。而且山是那么陡峭，森林是那么茂密，人简直是无法进入的。
　　 中午十二点，在汽车越过了一个山岗之后，视野忽然开阔起来。一个在群山环抱中的盆地（这里叫作坝子）出现在眼前。坝子上空笼罩着云霭，云霭下面是一片房屋，房屋四周是淡绿色的田野。司机说，这就是西双版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