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周年庆】 你可曾记起了我(小说) ——朋友啊朋友
埋在他心底的想法只有一个,去当火车司机。这个愿望对于某些人可能唾手可得,而对刘孜来说却遥不可及。
在班组里干活时,刘孜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想法,他干活干得很认真,也很卖力。他的师傅李国生的技术很不错,而且是工长邱明发的师兄弟。但他没读过多少书,有技术,爱吼人。邱明发让他当政工组长。当这个职位,有点像班组的“二把手”。干这个,就得写写画画。刘孜没来之前,李国生从来没有履行过职责,只是每个月多挣十多块钱的津贴。
刘孜到班组以后,邱明发就冲刘孜说,“有好多台账都是你师傅的,你得帮他写。”
写写画画对刘孜不算什么。工长发了话,又是师傅的活,他加班也得干啦!刘孜在油腻腻的工作之余,扑在台账本上,辛勤地写着。他的字好,写的东西也有条理,他这个人才,车间很快就发现了。他不仅在班组里干,有时候车间也借他去帮忙。
在班组兄弟的眼里,刘孜是很有前途的,有人猜测,不出几年他可能在邱明发退休后接班。刘孜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个工作,对于自己的未来,也不觉得接替邱明发有多让人期待。
“我还是想当火车司机。”
吃完饭,洗了碗,地也拖了。刘孜将鞋子一甩,身子就重重地躺到沙俊平的床上。叶德全正在翻看一本棋谱,他最近对象棋感兴趣了。刘孜下象棋下得不错,经常将叶德全杀得人仰马翻。叶德全就翻书,学棋谱,一心想杀败刘孜。
“没什么意思。”叶德全的眼睛没有离开书页,淡淡地说。
“坐在火车上,比骑在马上还威风,像一位纵横驰骋的大将军。”刘孜带着神往的神情,陷入回忆中,“我当初为什么选这个学校,选电力机车专业,就是怀揣着那样的梦去的。我在学校做过无数操纵机车横行天下的梦。跨着机车走天下!”
“就是一个工作而已。”
“工作?”刘孜腾地站起来,瞪着一脸平静的叶德全,“带着梦想的工作,将使我兴奋,使我干劲百倍,使我觉得人生充满了意义。”
“沙俊平不想当火车司机了。你还想?”
“为什么?”刘孜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有的人不想干非要他干,而想干的人却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理由千千万,都像编造的。感觉只有一个,不喜欢。”
果然,没有几个月,沙俊平离开了火车司机那个工作,调到设备车间去当电工了。电工没有干到一个月,他就调离了这个机务段了。
六
在沙俊平调到贵阳去之前,刘孜如愿去开火车了。
刘孜的想法是,跟沙俊平套好关系,请沙俊平去找他的二姨父说说,他就能去当火车司机了。为了这个目的,他很早之前就悄悄地,想方设法地去巴结沙俊平。当他巴结了大约一年时间,刘孜觉得可以了,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巴结的时间很长,那是因为刘孜没有钱。巴结不仅需要神情,需要语言,更需要金钱。他的钱大多数给了家里,只有偶尔发一点奖金,他可以请沙俊平吃一顿饭。
一年的时间,磕磕绊绊请了三四次客。问题是,这样的请客,也是很结巴的。去吃了饭,沙俊平说去跳一下舞,溜一下冰,唱一唱卡拉OK,刘孜就没有钱付账了。又不能不去,玩了以后,就由沙俊平结账,这客请得别提有多“结巴”了。
拖拖磨磨,一晃就过去一年了。终于有一次,两人从卡拉OK厅走出来时,刘孜借着酒意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沙俊平,沙大爷,沙兄弟,沙哥,你能不能跟你二姨父说说,让他跟我们段长去说说,让我去开火车。”
“砂锅?谁他妈是砂锅?你难道还想搞一碗砂锅粉吃?你想把我吃啦?”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是我哥,我的亲哥哥,你要帮帮兄弟。你去找二姨父,说说,说说。”
“说说是吧!这个你放心。”
沙俊平拍了胸脯,让刘孜很开心。他等着沙俊平“说说”以后的效果。
有了拍胸脯的“坚定”,刘孜经常围着车间的记工员转来转去,“有我的令吗?看到我的令了吗?”
“令?什么令?想当工长,可能你还得等几年。”
“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小伙子,你不要急,要等待。你知道,赵紫阳是怎么下台的吗?就是太着急了。”
想调走的想法,刘孜不愿意跟任何人说。他问了记工员几次,记工员都阴阳怪气地嘲笑他。后来刘孜不敢问了,他就远远地看着,期待记工员能够喊他的名字,朝他摇晃那张有红头的纸。
时间过得好慢,一直没有消息。刘孜试探了沙俊平好几次,沙俊平都没有听“明白”他试探的话语。过了三四个月,毫无动静。又在走出卡拉OK门的时候,刘孜再次提到“说说”。
“说啦!说啦!你放心,包成功。包成功。没有包不成功的。我拍了胸脯的,事情就没有办不成的。我是谁呀?即使不给二姨父说,给大表舅说,给三姑爹说,都能办成。包成,包成。”
沙俊平拍着刘孜的肩膀,给予刘孜信心。包成功又过去了两三个月,还是没有消息。尽管刘孜看沙俊平的眼神越来越从期望变成了失望,但他一直在等待。
在那个房间里三人相处时,关系中的微妙依然淡淡地笼罩着。刘孜认为是自己的“巴结”欠了火候,就向叶德全借钱。能借的不多,一是叶德全工资也不高,二是刘孜担心自己还不起。增加了金钱的巴结,效果还是看不到。
刘孜变得很焦躁。他从叶德全的话语里隐约听出,沙俊平的二姨父对沙俊平很不满,认为他干活不认真,经常出错,也不勤快,一张嘴让人厌烦,他和机务段领导在一起时听到的都不是好评价。沙俊平在责备声里,始终没有改正,还提出不跑车了,调走的要求。
在别的城市,沙俊平还有其他当“官”的亲戚。沙俊平提出调走的要求,让他二姨父脸上无光,对他很是恼怒。沙俊平自己都不想在他二姨父面前出现,都是躲着他二姨父,怎么可能“说说”刘孜的要求呢?
刘孜又朝叶德全借钱时,叶德全说,“你找沙俊平,能办成什么事?”
“只要跟他二姨父说说。这事比举手之劳还要轻。”
“他会帮你说说吗?”
“会呀!他拍胸脯的。”
“他胸脯里装的是糠,还能拍响吗?”
“响,他拍得很响。我听到以后,信心大增。”
“真的?”
“只要沙俊平肯跟他二姨父说说,这事应该能成吧?”
“你看你,你连自己都没有自信了。你找他没有用!”
“找谁有用?”
“他二姨父。”
“对呀,没有错啊!我怕找的就是他。”
“你错了。”
“我哪里错了?”
“你找的是沙俊平。不是沙俊平的二姨父。”
“这有什么区别?再说,我也不认识他二姨父呀!我总不可能自己找上门,对他自我介绍,说我跟沙俊平是朋友,请他帮我去找机务段的段长说说,让我去开火车,当火车司机吧?”
“你觉得开火车真的那么重要。”
“重要。非常重要。人生就是挣钱。只有当火车司机才能挣更多的钱。”
“也不一定。当贪官比火车司机挣得多。”
“那是违法。这是正当的。劳动致富。靠我的双手致富。”
“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你?你跟沙俊平的二姨父是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帮我?”刘孜瞪着大大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叶德全。叶德全笑笑,没有再说话。
果然,没到两个月,刘孜调离了柴油机组,跟那些油腻粗笨的家伙说了再见。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忍不住给了叶德全一个拥抱。
刘孜去开的,还不是内燃机车,而是电力机车,跟他的专业对口,这让他兴奋。
原来以为像一座山的调动,竟然容易得像戳破一张纸。按照叶德全的指点和安排,刘孜为实现这一调动而付出的,并不多。
叶德全认识沙俊平的二姨父。沙俊平曾经带叶德全去他二姨家玩过多次,有时候会碰上他二姨父。叶德全也就有机会跟他二姨父说说话,交流一下。因为对沙俊平的失望,他二姨父跟叶德全交流了几句,就对叶德全产生了很好的印象。有那么几次,他二姨父正好有空闲,他们还讨论过一些问题。
有了刘孜的请托,叶德全再跟沙俊平去他二姨家玩时,就带着刘孜去。这样也就让沙俊平的二姨父认识了刘孜。也就是两三次以后,刘孜带了一篮子从乡下家里带来的土鸡蛋,一筐现从山上采的蘑菇,去参加沙俊平二姨的生日。
那天沙俊平跑到外面疯玩了,叶德全借故没有去。刘孜去了以后,送上自己的礼物,还受邀吃了晚饭,陪着沙俊平的二姨父喝了几杯酒,然后提出自己的要求。沙俊平的二姨父当时就答应了。
确实只需要“说说”,对于刘孜来说,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轻轻几句话就送他过去了。刘孜很兴奋,就准备请客。
“我不去。”叶德全说。
“主要请你呢?你为什么不去。”
“你请客的钱,还得我借给你。我去干什么?”
“别呀,别呀,我马上就挣大钱了。我挣了大钱,我会还你的,以后还可以经常请你吃饭。”
“你算了吧!”叶德全对刘孜的话表示出严重的不信任,“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找我借钱。请吃饭的事,也免了。我喜欢吃自己做的。”
刘孜的一个弟弟在读大三,另一个妹妹在读大一,还有两个更小的在读高中。刘孜的钱,还在不停地填这个窟窿。他那么渴望去当火车司机,就是想经济上宽裕一点,生活过得轻松一点。他距离解脱,还有一段路需要走。
“你做的。对。你做的饭菜,比外面馆子里的饭菜好吃几倍。我今后挣了钱,还是会来吃你做的饭菜。当然,菜我来洗,碗我来洗。”
“不用啦!”
七
刘孜兴冲冲地开始了爬上机车,坐在机车上风驰电掣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是晨昏颠倒的,也是没有规律的,在风里来,雨里去。
刘孜和叶德全的时钟完全错开了,他们能碰在一起的时间,比之前大大减少了。只要有机会,刘孜也像沙俊平一样,选择跟叶德全泡在一起。不过,他的时间没有规律,叶德全能指使他的机会也大大减少。刘孜承诺的洗菜,洗碗的事,也很少干了。
可能叶德全刚吃完饭,刘孜背着包,汗流浃背,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也可能叶德全刚做好饭,还没来得及吃,刘孜又得走了。或者叶德全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刘孜正在酣然大睡。
面对这种混乱,叶德全没有表现出厌烦,他从容地应对着。刘孜刚上火车的那一段时间,收入没有上升多少,反而是在外的花销增大了,弄得他日子比以前还紧,跟叶德全借钱的时候也更多了。叶德全倒是很宽容的,没有嘲笑刘孜的愿望还在无望之中受尽折磨。
沙俊平如愿调走了。沙俊平那张床因此而空了出来。刘孜想搬来跟叶德全住,但叶德全不同意。
“不行。绝对不行。”叶德全很坚决。
“问题是,单身宿舍也不是你的。如果我不进去住,段上也会安排其他人来住。我们那么好的关系,不和我住,你和谁住?而且,我成天泡在这里,不也跟住在这里一样吗?”
“安不安排人进来住,用不着你操心。”
“我当然操心。我怕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搬进来。我是关心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安的就不是好人心。无论你怎么说,我不想和你住。我不想有人半夜出去或者进来惊扰了我睡觉。”
“我会轻轻的。我不会打扰你。你看,我们是五个人住一间,你一个人住一间,这是完全不公平的。”
“没有公平。你也没有必要跟我扯什么公平。你不想和你那几个同学住,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搞一间,你搬出去住。”
“真的可以。”
果然,没过多久叶德全就帮助刘孜找到一间空房间。这个房间虽然在一楼,光线不好,但是可以从拥挤的五人间里搬出来,确实让他欣喜。这个房间原来的主人,是电机组的,分了新房子搬走了。刘孜搬进去没有几天,他从贵阳跑车回来,开门一看,屋里多了一个人。
刘孜很奇怪,“你怎么进来的?钥匙谁给你的?”
“叶德全给我的钥匙。”
刘孜怒冲冲地爬上三楼,叶德全还没有睡。他在听音乐,看书。沙俊平调走以后,叶德全把沙俊平的床拆了,在那个位置上放了一架留声机。
很有些罗曼蒂克的留声机,音乐从唱片上缓缓如流水一般流出。屋子太小,音乐盛装不下,从门缝里溜出来。
刘孜正在气头上,音乐的美妙丝毫也没有阻挡他,“你为什么擅自让人进我的房间?而且还住下了?”
“那是你的房间?”叶德全对于刘孜的恼怒并不吃惊,他放下书,从沙发上站起来,“那也是徐德军的房间。”
“徐德军?”刘孜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谁?”
“电机组的。现在就睡在你的房间的那位。”叶德全不紧不慢地说,“徐德军最早就和刚搬走的姜葵三在你那间,后来徐德军停薪留职出去做生意了,但人家并没有退房。后来,姜葵三找了一个女朋友,在你那间屋子里结婚了。最近,徐德军在外做生意做不下去了,最近回来上班了。按道理,你住进去才是‘不正当’的,还责怪我?”
“那么久远的事,我管不着。我占了的房间,就是我的,我才不跟他扯那些旧账。”刘孜梗着脖子,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