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一个女子清亮亮的喊了一声。
　　 邓画民扭头打量，靠窗位置高高举着一只手。还是那个李文青。
　　 “你说？”邓画民指了指她，回道。
　　 “邓老师，柿子树为什么没有叶子？”
　　 “因为这是初冬时节，叶子都落尽了！”
　　 “那柿子为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生长？这不合乎自然规律啊！”
　　 “这个……”邓画民一时语塞，正待此时，李文青的旁侧又站起一个年轻姑娘，瞅着邓画民小声说：“邓老师，柿子们是不是也会搞对象……”她这一段话虽然声若蚊嘤，所有人却听得真真切切。
　　 “哈哈哈……”课堂里的笑声再次大起，而且维持的时间较长。邓画民几乎有些控不住场面了。
　　 李文青扭头盯着她身侧的那个姑娘狠狠瞪了一眼。姑娘似乎挺怕她，吓得慌忙坐下了。李文青又大咳一声，大家伙儿这才止住笑声，课堂内又重新安静下来。邓画民瞄了李文青一眼，眼神带着些许的感激。他真的感激她替他压住了场面。这帮学生，大多是村子里的光棍闲汉，还有成了家的老爷们儿、老娘们儿，可真不是那么好教的，但所有的人似乎都很听李文青的话，而且都怕她。邓画民明白，大家伙儿之所以怕她，是因为她有个当村长的爹。
　　 邓画民把安静的教堂扫瞄一圈儿，义正言辞地说：“乡亲们，学认字之前，我之所以先给大家画一幅画，是想让大家认识到咱们家乡的美丽。咱们学知识，学文化，目标是什么？不单单为了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还要把咱们的村庄建设得更漂亮，让我们的国家更加富强……”
　　 当时，正是农业合作社时期，邓画民这种所谓的先进思想是应该受到批判的，再早几年，就有可能被打成走资派，他敢公开把这番言论发表出来，的确是有胆识。但他却不怕，因为这是他的内心话。他说了，课堂上的那帮乡亲们也听不懂，一个个眨巴着眼睛，似乎都在琢磨着未来，目标，以及村庄，或者国家……
　　
　　 第二章
　　 古井台秀云偷约会
　　 庙子集生意倍冷清
　　 在课堂上说“柿子搞对象”的姑娘叫李秀云，他爹李大宏和李文青的爹李富民是没出五伏的兄弟。放学后，两个女孩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李文青走路也随她的性格，一蹦一跳很是欢快，脑后梳着的马尾辫儿四下乱晃，斜挎在肩膀上的军用黄书包也有节奏地拍打着她的屁股，书包遮盖儿上绣着的那个鲜红的五角星映着艳丽的夕照，仿佛有了生命，闪闪盈动。她的语气也像走路那般轻快：“妹妹，这个邓画民可真有一套，讲的课我都听不懂呢！”
　　 李秀云与李文青却截然不同，规规矩矩地走着，显得很文静，轻轻笑笑，回道：“是啊！他挺有才的。”
　　 “我追他，妹妹你看怎么样？”
　　 “什么？”李秀云盯着李文青，表情有些惊讶。她知道姐姐性格直耿，泼辣，但没料到她能说出这么直接的话。
　　 看着李秀云有些惊讶的表情，李文青却突然笑了：“瞧你那表情，怎么啦！喜欢一个人，不可以追吗？”
　　 “男孩追女孩，咱村里倒是不少，可女孩追男孩，我还真没听说过。”
　　 “嗯！姐姐这回就破个例，倒追一回给你看看！”李文青笑着回道。
　　 李文青说话办事雷厉风行，十天以后，她将一张写好的纸条递到李秀云的手里，嘱咐她把字条传给邓画民。李秀云看着那张纸条，由衷地感叹，也有些啼笑皆非，李文青就学了十天的识字班，能用的字全都用上了，不会写的字也难不住她，画图表达：我西瓜（喜欢）你。今晚八点……字到此为止，之后是一幅精致的图画：古井台，柿子树，月亮悬在辘轳架上。竟然跟十天前邓画民第一次在黑板上画的画惊人的一致。李秀云看着那幅画有些惊讶，不得不说李文青很有画画的天赋，画得竟然这么逼真。李秀云一看就懂，她是想约邓画民今夜相约古井台。
　　 李秀云看着这张字条，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神情，她微微一笑，将字条折叠了一下，放进口袋，扭头看着李文青说道：“行，这个忙，我帮了，明天上课，我就把字条给他。”
　　 李文青高兴地笑笑，拍了拍李秀云的肩膀：“妹子，这事儿你若是帮姐姐办成了，姐姐得感激你一辈子。”
　　 回到家后的李秀云有些魔怔，坐立不安，李大宏叫她添水烧灶做饭，她也只答应不动弹。李秀云站在院子里懵了一阵子，最后甩门出去了。出了门，她径直向着棺材石赶去。棺材石那里有邓画民家的一小块儿拓荒地，她早就留意观察了，最近一放学，邓画民就会去那里劳作一阵子。李秀云想去碰碰运气，看他在不在那里。
　　 李秀云拐上了那条山路，老远就看见邓画民在棺材石地里忙碌的身影，她没有继续再往前走，隔着一条宽宽的山涧，双手捂成筒子喇叭，朝着那个位置喊：“邓……画……民……”
　　 邓画民正挥舞着镢头翻地。闻声停止劳作，抬头凝目朝着那个方向打量一阵子，看清了来人，也高声问了一句：“李秀云，有什么事儿吗？”
　　 李秀云举起手里的那张小纸片，朝着他挥了挥，大声回了一句：“这个东西，我放这儿啦！一会儿你自己过来拿！”说着，将字条放在一块石头上，随即扭身下了山坡。
　　 李秀云放下那张字条之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接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瞅瞅西天已然垂落的日头，看看即将沉暗的天色，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向着古井台走去。她的步子很慢，挪到古井台的时候夜色已然浓重。她生怕被人发现，像贼一样蜷缩在柿子树底下的阴影里，静静地等待着，她不知道她等待的这个人会不会来，她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等这个人。她有些局促，同时心里又有些愧疚，那一刻，她想到了李文青。想到她的时候，她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做，立马起身打算回家，可与此同时，心里又翻涌出一种力量把她牢牢摁在了那里，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李秀云正矛盾不已的时候，巷口出现一个伟岸的身影，踩着月光向着这里走来。她只看了一眼便断定，她要等的人来了。她感觉到心脏突然有些不听使唤，突突突地狂跳起来。
　　 邓画民离着她身前三尺的位置站住身子，两个人默立了至少一分钟的时间，他才开口说话：“李秀云，叫我来，有什么事吗？”其实，他了然她的心思，这么问有些明知故问。
　　 她垂着头，手指来回翻转着一根枝条，枝条上有一对并蒂连结的柿子。这是她刚才从身后的这棵柿子树上折下来的。“喏！给你的。”她朝着他一伸手，手里捏着那根枝条。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将那根枝条接在手里。他不说话，气氛有了些尴尬，他又像她那样捏弄着那根柿子枝，嗫嚅着说道：“秀云，那张字条我看了，我觉得，我觉得咱俩……不合适！”
　　 尴尬的气氛蓦然凝滞了，她呆呆地立着，月光里，像一樽塑银的雕像。许久，李秀云说了一句：“那张字条不是我写的，是文青姐让我给你的。”说着，她转身跑开了，噔噔噔的脚步声在黑夜里极具穿透力，把刚刚停止叫唤的几只狗又惹得狂吠了一阵子，但这一阵吠叫很短暂，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钟。村庄又恢复了平静，像古井台的这一刻一般平静，平静得让人想不到柿子树底下还站着一个人，平静得让邓画民仿佛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邓画民昨夜古井台会李秀云，十点多才回家，半夜三更又被爹揪起来赶集，实际上他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觉。此时此刻，挑着扁担也难以抑制住不断袭上来的睏意，他腾出一只手，时不时地揉揉眼睛，捂捂大张的嘴巴。爹盯着他：“你咋啦？”
　　 “爹，时间还来得及，咱们洗把脸，吃点儿干粮再走吧！”
　　 爹扭头瞅了瞅东天泛出来的那丝鱼肚白，鼻子里嗯了一声，走到山路旁侧，将肩上的担子轻轻撂下，随即下了河底。爹走下河底的时候，发现邓画民早就蹲在河沿上，正双手撩水，嘴里吐着泡泡，狠狠地洗着脸。爹有些惊讶，这小子啥时候下来的？“臭小子，叫你歇着，你倒是麻利，挑担子有这份利索劲儿就好了。”
　　 “爹，我这不是也没落趟吗？”
　　 爹的语气突然愤怒高亢：“还有脸说，若不是你赘着，这会儿我早就赶到集上去了！”
　　 “那你还叫我来！”
　　 “我不叫你来，你在家里做什么，教什么识字班？弄那些东西有啥用？”
　　 邓画民白了爹一眼，没搭话，他知道跟他说不清楚，也懒得搭理他。有这工夫，倒不如尽情地歇歇酸麻的腿脚儿，歇歇火烧火燎疼着的肩膀。
　　 太阳蓦地跳出牛头崮岭峰，却又藏在山顶的那片柿子林中久久逗留，树枝把阳光切割成万道金线，直直挥洒在河面，这条小河突然活了，呼吸着，弹唱着，水面上跳跃着数不清的金色光斑，仿若数不清的锦鲤，在水面尽情地嬉戏。
　　 邓画民抬头瞅着这种风景，一脸的陶醉，他随手从河边捡起一块石头，在那块青石板上不由自主地划着，画着……碧绿的山脉，湛蓝的天空，火红的日头，还有西天垂挂着的那轮已经黯然失色的月盘，这所有的一切，都色彩分明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酝酿……最后生成了一幅绝妙的图画。他忍不住要把这幅画画出来，然而，画在青石板上的水画很快就风干了，留不下任何影像。
　　 “瞎画啥？走啦！”爹瞅着他，喊了一声。
　　 邓画民跟着爹重新上了山路，挑起扁担，向着庙子小镇赶去。父子二人赶到庙子集的时候，太阳刚刚离地一竿子多高，这个时辰，赶集的还没有几个人，但练摊儿的商贩已经来了不少，特别是那些蒸包子炸油条的小贩儿，早就支好了炉灶开始忙碌了，他们的吃食并不是全卖给赶集的人，这些贪早的商贩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集市上摆摊儿有规矩，从东往西依次是牲口市，粮食市，布匹市，水果市，瓷器市。瓷器市在集街的最西边，那条宽约十丈的集街两侧摆满了诸如瓦罐，瓷缸之类的物件。
　　 爹领着邓画民找了一处空位置，父子二人将肩上的扁担放下来，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爹吩咐一声：“摆摊儿！”便熟练地解开封着筐顶的绳索，取出一块大帆布铺在地上，四角扯平，又将筐里的碗碟一摞一摞地搬出来，在帆布上稀稀疏疏地排开。邓画民跟爹做好了这一切，太阳已经三杆子高了。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摊位儿的右侧是个卖蒸包的，对面是个炸油条的。蒸包和油条的香味儿一股脑儿钻进邓画民的鼻孔，他呆呆地看着别的摊主津津有味地嚼着油条，一口一个吞吃着水煎包，馋得直吧嗒嘴儿。他咽口唾沫，扭头瞅着坐在马扎上擦着汗的爹，轻问了一句：“爹！咱们也该吃饭了吧？”
　　 “吃吧吃吧！你娘不是给咱们放了煎饼吗？”爹说着，转着脑袋四下踅摸，似乎在找那个包了煎饼的绒布包袱。
　　 邓画民不再搭话，也不敢提要求，只是将身侧的那个包袱往爹的眼前一举，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吃吧！在这儿呢！”
　　 爹解开包袱，取出一个金黄色的滚煎饼，双手紧紧攥住，笑着咬住煎饼的一角，狠狠撕了一口，又腾出一只手，将裸露在唇外的煎饼茬子往嘴巴深处塞一塞，捣一捣，随后努力咀嚼起来。他的上下颚像两盘断了中轴的石磨，带动着下颚的那缕浅黄色的胡须，以及满脸密布的横横竖竖的纹道，也随着他缓慢地咀嚼夸张地旋转着、扭动着，扭动了将近半刻钟，爹才咽下那口被他嚼得粗粗拉拉的煎饼末子。爹没再咬第二口，突然张开嘴巴，扯着嗓门儿高喊一声：“换碗……唻……”
　　 他这一声喊很突然，不但把邓画民吓了一跳，连对面卖油条的摊主都吓了个激灵：“邓老蔫，你这一嗓子，把赶集的人都招来了！”
　　 爹憨憨地笑笑：“招来了才好呢！咱们都能赶个好集，卖个好行事！”
　　 爹虽是这么说，但哪里有什么好行事呢？不过年不过节的，也不会有人添置什么碗筷，除非那些家里打碎了碗碟，实在没什么器皿盛饭吃的，才舍得花上三分钱买一个瓷碗。
　　 大半个头午都过去了，爹的生意还没开张，邓画民坐在摊位儿后面的帆布上，左顾右盼，神情有些焦虑。爹却仿若没事人一般，坐在马扎上仍然一句紧着一句地吆喝着：“换碗唠……”他的声音已经渐渐失去了刚开始的那种响亮，夹带着丝丝的沙哑，但尾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打着六个弯儿，虽然听上去不再婉转，甚至有些刺耳，像噪音，但爹依然喊得很认真。爹就是这么个脾气，做事较真儿。不喊则已，喊出来就得对得起这一嗓子，生意好坏倒是次要的，可不能随随便便丢了碗客的脸面。
　　 日头偏西的时辰，赶集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商贩们开始慢腾腾地收拾摊位。有几个嘴碎的摊主喜欢彼此问一问收获。
　　 “张师傅，感觉你挺忙的，这个集应该卖了不少钱吧？”
　　 “孙师傅说笑了，卖了不到八元钱，你呢？”
　　 “还行！我点着得有十几块钱吧！”
　　 听着他们的一问一答，爹默不作声，自顾收拾着摊位。没人问爹这个问题，那些摊主看得真切，整个上午，邓老蔫的摊位前并没有什么人光顾。但邓老蔫是开了张的，桃花源村的孙瘸子用一双破鞋换了爹一个白瓷碗。爹是做了赔本的买卖。按说，一双破鞋是换不着一个瓷碗的，但爹觉得孙瘸子不易，为了换一个吃饭用的家什儿，大老远从桃花源村翻山越岭赶过来，即使白送她一个碗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