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算是闹大了，都惊动了庙子镇的郝镇长。郝镇长快马加鞭赶到了上庄村，果然在大街小巷，角角落落里发现了贴在墙上的那些黄表纸，他一把撕下一张黄表纸，揉成一团，狠狠往地上一摔，指着李村长大发雷霆：“你真行啊！李富民同志，学会贴大字报啦！你这个人思想问题严重啊！依我看，你这个村长就不要干了，先好好反省自己吧！”
　　 郝镇长骂了一阵子，心里的怨气出来了，又和颜悦色地给他做思想工作：“国家赋予我们的权利，是让我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你倒好，还要把人家赶出上庄村，谁给你的权利？今天，你倒是跟我说个明白，那个邓老蔫怎么得罪你了！”
　　 李富民一指站在郝镇长身后的邓老蔫，声音低低地说道：“他儿子……糟蹋我女儿。”从郝镇长进村，邓老蔫就一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不消说，肯定是邓老蔫去镇上打了报告。
　　 “他儿子怎么糟蹋你闺女了？你把你闺女叫过来我问个清楚，倘若真有这事儿，一定法办那个邓画民！”郝镇长话音刚落，村委办公室的屋门吱呦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随之踏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她一只脚还跨在门槛上，就盯着郝镇长迫不及待地说：“郝镇长，我就是李村长的女儿李文青，我和邓画民是自由恋爱，根本就不存在糟蹋之说……”
　　 郝镇长用赞许的目光把李文青上下打量一番，扭头瞅着李富民：“李村长，你还有什么话说？我怎么觉得，你连你女儿的思想觉悟都没有呢！”
　　 李富民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又偷瞟了郝镇长一眼，自觉惭愧，随之低下了头。
　　 郝镇长盯着李富民又问：“李村长，我倒想问问，你女儿这么喜欢那个邓画民，你为何不同意呢？”
　　 李富民还没搭话，李文青抢着说：“还不是嫌人家穷，嫌人家单门独户，门不当户不对，典型的嫌贫爱富……”
　　 李富民连瞪女儿的心情都没有了，把脖颈缩在衣领里，哼哼嗤嗤。
　　 郝镇长见他如此，便不再问，扭身看着邓老蔫说：“邓画民是你儿子？听说还是上庄村识字班教员？”
　　 邓老蔫点点头。
　　 “他现在在哪里呢？你把他叫过来，我有话问他。”
　　 “他刚刚逃走了！”
　　 “逃走了？”郝镇长很惊讶。
　　 “是啊！我怕李村长揍他，让他出去躲躲！”
　　 郝镇长指头不断点画着李富民：“都是你干的好事儿！”又扭头看着邓老蔫，“你马上把他找回来，让他到镇上找我！”
　　 “嗯！他刚走，应该没走远，我去把他追回来！”邓老蔫说着，抬脚出了村委办公室的屋门。
　　 “我还有事儿，就先回去了！”郝镇长随即也站起身子向门口走去，李富民忙起身相送。郝镇长走到门口，顿住脚步，似乎仍然不放心，回头看着李富民说道：“李村长，以后可别再逼他们邓家了，倘若他们再去我那里告状，你这个村长绝对是就地免职。”
　　 邓老蔫出了村委大院，顺着村南的那条山路向东追去，一直追过了五里外的桃花源村，又赶到了十里外的石家车马乡，也没发现邓画民的身影。邓老蔫纳闷不已，这小子到底去了哪儿？
　　 邓画民临走的时候，邓老蔫曾嘱咐他到县城他姑父王鞋匠家里躲几天，邓老蔫打定主意，决定去王鞋匠家里走一遭。
　　 邓画民并未去他姑父家里，他出了上庄村的村口，就挑拣小路一路东去，邓老蔫顺着大路追，当然追不到。邓老蔫傍晚时分赶到了益都县城的妹夫王鞋匠家里。并没发现邓画民。他便在王鞋匠家里住了下来，等了一夜，第二天又等过了晌午，仍然不见人，邓老蔫便动身回了家。孰料，他们父子这一别，竟是两年。
　　 邓画民直接去了潍县城。他心里一直揣着一个梦想，画画。他早就听人说，潍坊的年画很有名，他决定到那里拜师学艺，干出一番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业。
　　
　　 第五章
　　 邓画民逃难落潍城
　　 杨家埠学艺拜高师
　　 邓画民流浪在潍县街头，很快就花光了爹给他的十五元钱。他坐在街侧一处小面馆里，双手抱着一碗馄饨汤，望着街面上冷冷清清的街景陷入了沉思。口袋里只剩下二分钱了，只够支付这碗馄饨汤面钱，也就是说，这是他最后一碗吃食了。
　　 天空开始飘洒零零碎碎的雪花，夹杂着冷冷的雨丝，纷纷扰扰地侵扰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喝了一碗馄饨汤，邓画民觉得身上有了一丝暖意。远处依稀有鞭炮声，也仿若从天边传过来的一样，早就被风吹得四分五裂；近处的高门楼、大牌坊上挑着几个大红的灯笼，在风中自由自在地摇摆着。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过年了。
　　 是啊！马上就要过年了。可这个年该怎么过？邓画民心里没底，也想不出着落。
　　 喝完了馄饨，邓画民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二分钱支付了面钱，仍然坐在马扎上没有要走的意思。面馆老板走到他的身前：“小伙子，天很晚了，我们要打烊了！”
　　 “喔！”邓画民应着，站起身子，回头问了一句，“老板，这儿哪里有住的地方吗？”
　　 “有啊！对面就是醉仙阁，往前走不远还有望江楼，都可以入住！”面馆老板说着，把邓画民上下打量一番，“不过，这些地方住一宿要几十元钱呢！不是咱们老百姓住得起的！”
　　 “我是说……有什么桥洞，或者门楼，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邓画民声音很低。
　　 面馆老板看出了端倪，问邓画民从哪儿来的？来这里做什么？邓画民一一作答，又说道：“我来这里，是想学……画画！”
　　 “学画画你去杨家埠啊！杨家埠的年画最出名了，明天就是潍县大集，你可以去集市上转转，正是过年，集上摆摊儿卖年画的多的是！”
　　 邓画民闻言喜出望外，谢过面馆老板，就欲抬脚出门，这一刻，他的心里很兴奋，来这里这么长时间，终于看到希望了。面馆老板留住了他，让他在面馆里留宿，并给他抱了一床被褥。邓画民对着好心的面馆老板千谢万谢，感激得眼泪直流。
　　 第二天一早，邓画民辞别面馆老板去了潍县大集。他感到那个集真正的叫大，比庙子集不知道大了多少倍，由南往北走一趟就得大半天。来到年画市场，邓画民放慢了脚步，眼睛紧紧盯着集街两侧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年画出神。
　　 集街的一角坐着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看着在摊位儿前来回踱步的邓画民问了一句：“小伙子，要买年画吗？”
　　 正待此时，平地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大风旋走了老者摊位上的几张年画。邓画民慌忙追了出去，跟着风跑出去了老远才把那些年画追了回来。他把年画递到老者手里：“大爷，都追回来了，一张也不缺！”
　　 老者看着他感激地笑笑：“小伙子，谢谢你，你若是喜欢，可以挑选几张年画带回家，不要钱！”
　　 “我不要，我不要！”邓画民连连摆手，过了一阵子，又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学画年画！”
　　 老者疑惑的眼神盯着他：“你想学画画？你有什么功底吗？”
　　 “有有有！我可以给你画画看！”邓画民连连应着，就地捡起了一根树枝，在雪地上描画起来。
　　 老者最终收邓画民为徒。他收邓画民做徒弟并不是因为他的画画得多么好，而是被他那种执着向学的精神打动了。而邓画民也想不到，这位老者便是潍县城最有名的年画大师，刘羮义。
　　 邓画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这个年不但有了着落，而且还可以学画画了，他跟着刘羮义去了杨家埠，推开黑木院门，一个玲珑小巧的女子站在门内，瞅着老者喊了一声：“爹！”
　　 刘羮义笑笑，指着身后的邓画民说：“这是我在集市上刚收的徒弟，叫邓画民！”他又指着那个女孩对邓画民说：“这是我的小女，叫娟儿，大名，刘丽娟！”
　　 刘丽娟朝着邓画民笑笑，微微点了点头。邓画民也打量了她一眼，她的穿着很有特色，色彩鲜明，就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美女子。大红的贴身小棉袄紧束着她纤细的小蛮腰，把她的身材彰显得凹凸有致，一排疙瘩浣花扣儿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棉袄的对襟中缝上，这件精致的棉袄，这个精致的女孩儿，浑然天成，仿若都是一件上好的工艺品。
　　 刘羮义的年画有他独到的特色，自成一派，画面栩栩如生，有天安门城楼，万里长城，还有抗战题材的，诸如小兵张嘎，智取威虎山，王二小放牛……邓画民后来才知道，刘师父当年曾经参加过八年抗战，上战场杀过鬼子，还参加了解放战争，后来，又在北京当过两年的警卫兵。
　　 刘羮义看着邓画民，语重心长地说：“画民，想把画画好，我只送你一段话，亲身经历的，才是真实的；只有真实的，画出来才是传神的！”邓画民使劲儿点点头，把师父的话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一心学艺，时光易逝，两年的光阴很快也就过去了。转眼又到了年底，邓画民牵挂着家里的父母以及弟弟妹妹们，思乡之情愈发浓重。刘羮义看懂了他的心思：“画民，出来两年了，也该回家看看了，你若是想走，师父也不强留，依我看，你收拾一下，明天就上路吧！”
　　 “师父，明年开春我再回来！”
　　 刘羮义微微笑笑：“你若是想再回来我当然欢迎，只是觉得你没必要再回来了，凭你现在的手艺，完全有能力自立门户了！”
　　 第二天一早，刘羮义和刘丽娟早就等在院子里，邓画民在自己那间寝室里收拾着行李。其实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来的时候孑然一身，走的时候依然是行囊空空，一个粗布包裹里只是装了几幅师父送给他的年画。
　　 邓画民将包裹系上肩头，来到院子里。刘羮义笑眯眯地看着他：“画民，我就不去送你了，让娟儿送你到客车站吧！”
　　 邓画民看着师父，心底突然翻涌起一股子酸楚，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
　　 石板铺就的古老巷道上缓缓行驶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金鹿牌自行车。邓画民蹬着车蹬子，双手紧紧握着车把，车轮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扭捏着，车后座上侧坐着刘丽娟，她伸出右手，紧紧揽着他的腰身。
　　 “画民哥，过了年你还会回来吗？”刘丽娟轻声问，声音很柔。
　　 “会！”邓画民语气很肯定。
　　 “现在你要走了，你能告诉我，这两年你为什么一直躲避着我吗？”
　　 邓画民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地说道：“丽娟，我懂你的心意，可是……我已经有了女朋友……对不起！”
　　 “我明白了！”她说着，又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
　　 “李文青。我们上庄村的。”他回道。
　　 两年的朝夕相处，刘丽娟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勤苦踏实，腼腆寡言的大男孩儿。但她不明白，他为何一直有意无意地闪躲着她，这一直是她的一个心结。如今，他把谜底告诉了她，她应该释怀了，然而，她却没有一丝释怀的意思，心里反而荡起一股难喻的波澜，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伤怀。
　　 到了车站门口，邓画民把自行车交到刘丽娟的手里，说道：“就送到这儿吧！”
　　 刘丽娟朝着他自然地微笑：“嗯！一路顺风！”说着，扭过自行车把，骑上就走了，邓画民一直瞅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拐了个弯儿不见了踪影。
　　 邓画民随即上了客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就坐，他隔着车窗玻璃望着站台里熙熙攘攘的人流，表情有些呆滞。客车载满了客，开始缓缓启动，慢腾腾行驶出车站大门。突然，他的视线里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由得眨巴着眼睛，朝着那里望去。是刘丽娟，她并没有走，此刻的她，正双手扶着自行车把，站在车站门外的人行道上，脑袋随着客车地移动缓缓扭着。客车的玻璃是固定的，邓画民打不开，他只能将脸紧紧贴在玻璃上，举起一只手，朝着她不断挥动。他相信她能看到他，但她那一刻却仿若没看到他，表情呆然，一直目睹着客车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邓画民也看不到她了，重新于座位上坐好，他靠着椅背，脑袋往后使劲仰着，紧紧闭着眼睛，却再也抑制不住眼里滚落的两行热泪。
　　 从潍县到益都县城，客车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从益都县城到上庄村，却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邓画民只能步行回家，他算计着，按照他这个步行速度，当夜八点左右就能赶到家里。黄昏时分，他已经赶到了庙子小镇，再走四十里的山路就能到家了。
　　 这个时节，山荒了，只有单调的黄色，天空飘着一道道狭长的丝条云，长云被夕阳染透了，红得像血，像漫天粘贴的一副副对联。
　　 脚下的这条山路也被染红了，像一条红丝带，在崇山峻岭间蜿蜒。这条路邓画民很熟悉，以前跟着爹做碗客的时候真没少走。一踏上这条路，他脑子里一直翻转的画面愈发浓重起来，那幅画面里有爹，有娘，有弟弟妹妹们，当然还有李文青，想到李文青，脑子里立马又蹦跳出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那是文青爹。邓画民使劲甩脑袋，想把文青爹甩出脑壳，可他越是狂甩，他却贴得越紧，仿若一块药效强劲的狗皮膏药。
　　 “邦邦邦”，邓画民敲响了院门，大妹开了门，见是邓画民，高兴不已，扭头冲着屋里喊一声：“爹！娘！我哥回来了！”
　　 娘跑出来，老远就喊：“画民，是你回来了吗？”
　　 邓画民应着，快步迎上去。
　　 “我爹呢？”邓画民问。
　　 娘指指站在茅厕门口的一个黑影：“在那里挂鞭炮呢！甭管他，跟娘进屋。还没吃饭吧？娘先给你下一些饺子吃！”娘领着邓画民进了堂屋。
　　 今年夏天，上庄村刚刚通了电。邓家也装上了电灯。堂屋里安装的那个灯泡是十五瓦的，灯泡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此时散发着微弱的光亮，比烛火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