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炕头上坐着一大帮女孩子，那是邓画民的妹妹们。爹坐在方桌正椅上，一言不发，正自顾抽着一袋旱烟，烟雾在狭小的堂屋空间缭绕扩散。娘坐在矮桌对面的马扎上，怀里搂着三岁的小娃儿，专注看着邓画民吃着水饺。
　　 “你这两年去哪儿啦？”爹问了一句。
　　 “我去潍县学艺了，学画画了！”邓画民吸溜着热乎乎的水饺，回道。
　　 “学啥艺，能赚钱吗？”爹的语气闷闷的。
　　 “能！只要好好干，一年能收入好几千呢！”邓画民回道。又抬头看着娘问了一句，“李文青最近干什么呢？”
　　 娘的语气有些惊讶，反问：“她没跟你在一起？”
　　 邓画民疑惑不解，使劲儿摇摇头。
　　 娘说：“前些日子她出门了，说是去寻你，难道……你没见过她？”
　　 邓画民嘴里含着一口水饺，忘了咀嚼也忘了吞咽，看着娘神情呆然，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大年初一，街上多了拜年的人流。李富民第一个得知邓画民回家的消息，紧步向着村南邓家赶去。见了邓画民，第一句话就问：“我闺女呢？”
　　 “叔，我没见文青啊！”
　　 “你少糊弄我，肯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李富民说着，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只要你让我闺女回家，你们的婚事我不拦挡了，你这个女婿，我认！”
　　 “叔！我真没见文青啊！”
　　 “你别骗我了，呜呜……”
　　 两个人来来回回重复着这句话，唠叨了整整一个早晨。
　　 邓老蔫斩断了李富民的话：“李村长，你就别唠叨了，看样子，这两个孩子真没在一起，李文青失踪，咱们得抓紧报公安局啊！”
　　 李富民听了邓老蔫的这番话，方才返过神来，指着邓画民哭诉道：“邓画民你听着，我闺女没了，就是你害的，你得偿命，你给我等着，你等着……”
　　 李富民跌跌撞撞刚出了邓家院门。聚在院门外的一帮年轻人便一股脑儿扎进了邓家院落。他们是来给邓老蔫拜年的。这帮年轻人里，就有李秀云。李秀云夹在人堆里，眼睛却时不时地瞄着邓画民。拜完年，这帮人又嘻哈说笑着出去了。邓画民望着那群人的背影问了一句：“爹！李秀云往年来给你拜过年吗？”
　　 邓画民这么一说，邓老蔫也觉得奇怪，回道：“那个丫头往年还真没到咱家里来过，今年也不知道是咋了，竟然给我拜年了。”
　　 邓画民不再言语，只是紧蹙眉头，似乎有无限心事。
　　
　　 第六章
　　 创事业画民描碟碗
　　 解迷津镇长绘蓝图
　　 邓老蔫的碗客生意早在去年春天就已经搁置了，他实在是做不下去了，迫不得已才改行干起了养殖业。邓画民在潍县待着的这两年里，正是改革开放的黄金时期，也是中国经济迅速腾飞的大转折期。一些胆大的碗客便亲自跑外省，直接从厂家进货，在益都县城或者庙子小镇上搞起了瓷器批发，短短两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腰包也鼓了起来，却把那些思想守旧，依然肩挑车推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们顶的没了生意。邓老蔫就是其中的一个。
　　 邓老蔫退出碗客生意之后在家搞起了养殖业：喂猪。养猪他照样放不开胆子，栏里就养了两头老母猪。每年就指着老母猪下小猪仔卖了钱维系一家九口人的生计，眼看着别人家的日子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他只能心里着急干瞪眼。
　　 邓画民把爹做生意失败的原因做了个总结，那就是：胆小如鼠，放不开步子。“爹！我想再把碗客生意做起来，我要往瓷器上涂画。”邓画民的脑子里酝酿着一个大胆的想法。
　　 “咱们手里又没本钱，怎么做？”爹嘟囔着，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拍了一下脑门儿，“你从村里走的那一天，郝镇长叫你去镇上走一趟，如今两年都过去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去找找他，看看他能不能帮帮忙啊！”
　　 邓画民觉得爹说的有道理，真要想做成大事，非得有政府部门的大力支持推广不可，如果郝镇长肯帮他，他的事业也就事半功倍了。想到这里，邓画民便去了庙子小镇，却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郝镇长早在去年春天就被调离了，听说又来了一个新任镇长，姓朱。是个小年轻。邓画民也没有心情跟他谈论什么，抬脚回了家。
　　 回了家，邓画民便领着爹甩开膀子大干。邓老蔫原来做碗客的时候还有一些没卖出去的余货，父子二人从墙角旮旯里抠搜出来，洗刷干净，邓画民调好了涂料，在瓷器上精心描绘，认真作画，不出半月，成果斐然，邓家院落里便摆满了画满画的碗碟。成果有了，卖出去换成钱才是根本。也别无他法，唯一销售的出路便是爹赶集上店，这个光荣艰巨的任务非得由邓老蔫来完成，邓老蔫也乐得去做，本来他以为这辈子再也无缘做碗客了，没想到又重新挑起了那副熟悉的扁担，身上虽累，心里却喜滋滋的。邓画民不单单只赶庙子集，附近的几个大集他都赶，几乎天天不落。王坟集，五里集，石家车马集，甚至益北乡的口埠集，荷官集，他都赶过。半个月跑下来，鞋子都磨破了几双，腿也走细了不少，成效却是甚微。邓老蔫瞅着满屋的碗啊盘啊，禁不住愁眉苦脸，有些怀疑邓画民的创业方向了：“儿子，你画了这么多，卖不出去可咋办？”
　　 在碗碟之类的瓷器上作画毕竟是一种新生事物，大多数人感到新鲜却不认可。碗碟是吃饭的家伙什儿，却被画的花花绿绿地摆在桌面上，有些不伦不类。最主要的，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的老百姓们，谁也没有闲钱买了碗碟摆在家里观赏。
　　 邓画民想起了杨家埠的年画，在师父家里待着的时候，他亲眼目睹了赶集买画的人络绎不绝，上门求画的人趋之若鹜，为什么他们的生意那么好，自己的生意就这么冷清呢？很简单，杨家埠的年画全国闻名，已经形成了市场规模，而又有多少人知道庙子镇上庄村的瓷画呢？看来，想要把瓷画卖出去，非得请贵人帮忙不可，而这个贵人就是政府。只要政府部门大力支持，宣传推广，他的瓷画才能有市场。想到这里，他想到了那个朱镇长，看来，非得要去拜访一下他了。听说那个朱镇长很年轻，应该是个菜帮子，但无论怎样，也得会会他，跟他好好聊一聊。
　　 邓画民没有想到，他一直不入心的那个朱镇长却让他脑洞大开。朱镇长不但大力支持他发展瓷画事业，还客观系统地为他分析了一下市场导向。朱镇长说：“杨家埠是潍县的一块大招牌。它的年画生意之所以好，是因为形成了规模，有了全国市场。咱们也要放眼全国市场，做咱们自己创新的品牌产品。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走，捡不到金蛋子。咱们可以因地制宜，充分发掘咱们当地的有利资源，不但要做瓷画，还要做根雕画，石雕画，当然，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出来的，只要咱们肯努力，肯下功夫，一定会做出个名堂来的。”
　　 邓画民被朱镇长的一番话激励得热血沸腾，血脉喷张，本来已经渐熄的希翼之火又重新燃烧起来，而且火势旺盛，大有燎原之势。邓画民连蹦带跳回了家。
　　 朱镇长果然是个说话做事雷厉风行的人，身上带着年轻人的那股子冲劲儿和野性，第二天一早，他就骑车去了上庄村，召集村里所有的党员干部，亲自主持召开了一场干部任免会议：“同志们，我宣布，罢免李富民同志上庄村村长的职务，由邓画民同志担任。”众人鼓掌。他又说道：“名字起的倒是不赖，富民。可是这么多年富民了吗？没有啊！咱们有些同志当官就像是做和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更有甚者，有的人不但不作为，还徇私舞弊，中饱私囊，这样的干部留着他们有什么用？改革开放就需要像邓画民同志这样敢想敢为有闯劲儿的年轻人，那些阻碍改革步伐的人也该避嫌了……”
　　 “啪啪啪啪”，朱镇长慷慨激昂的陈词赢来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所有的人都拍手，只有李富民蜷缩在人堆里，脸青一阵红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邓画民憋在家里既画盘子又描碗，叮叮当当忙活了三个月，生意没忙活明白，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上庄村村长，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这小子失踪了两年，遇到什么真神了？取了什么真经了？竟然如此神通广大。上庄村二百五十一户人家，二百五十户都行李，却偏偏让一个外姓做了村长，有些人心里觉得过不去，但谁也不敢有二话，大家伙儿都知道，邓画民可是朱镇长亲点的大将。
　　 也有人背后悄声议论。村里的两个闲汉凑到一起喝酒，便开始讨论这个话题。
　　 李歪脖子说：“朱镇长怎么这么看中邓画民，是不是他两家有什么亲戚？”
　　 李大毛子不屑：“连这个都不懂，怕是比这还要厉害呢！”
　　 “此话怎样？”李歪脖子问。
　　 “现在的国家主席是谁啊？”李大毛子反问。
　　 李歪脖子回道：“邓小平啊！”
　　 “他们都姓邓，这个你还不懂？”
　　 “奥……”李歪脖子恍然大悟，貌似懂了，他端起酒盅，咂吧了一口酒，又说：“我看这个邓画民没什么真本事，就是瞎吹呼，他这个村长也干不长久！”
　　 李大毛子回道：“这个难说，我倒是觉得邓画民不简单。两年前他教识字班的时候，第一堂课说的那番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我们学文化，不单单是为了丰富知识，还为了建设家乡，建设祖国。那时候他就能发表这样的言论，这充分说明他是个很有思想的年轻人！”
　　 李大毛子说的没错。邓画民能接任村长真不是闹着玩的，第二天，他就召集村里的党员干部召开了一个会议，讨论如何发展村里副业的事宜，大家踊跃发言，各抒己见，出谋划策，村文书都一一做了笔录。讨论容易执行难，这是个大问题。邓画民不辞辛苦，一趟一趟往农户家里跑，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半年下来，终于初见成效。村子里所有副业跟涂画有效结合在了一起，生意明显比以前好了。
　　 邓画民还从县城请来了画画老师教授，一时间，村民们热情高涨，都喜欢上了这门艺术。往日农忙闲暇时节，街头上到处都是下五虎，摆四斜，端尿盆，下象棋，打扑克，扯闲天的人群，如今街头巷尾却是冷冷清清，大家伙儿都在家里练画画呢！
　　 当年冬天，上庄村被评为庙子小镇先进村，朱镇长亲自给邓画民挂大红花。朱镇长紧紧握着邓画民的手说：“邓村长，干得不错，我没看错你，再接再励，一定把上庄村搞成咱们镇的龙头村！”
　　 邓画民出名了。整个庙子小镇妇孺皆知，提起他来，没有不伸大拇指的，都说他年轻有为，将来肯定能成大器。
　　 李富民也知道他出名了，心里却腻腻歪歪得觉得不是滋味儿。自从他这个村长被朱镇长撸下来之后，他就一直深居简出，藏在家里专门打听邓画民的消息。开始他还抱着冷眼看热闹的心态，后来得知邓画民的村干部越干越好，他就彻底死心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李文青，想到文青他有了些后悔，当初女儿要嫁给邓画民，他死活不同意，如今不但失了一个好女婿，连女儿也不见了踪影。李富民正琢磨着，听见院门响，他趴在窗口上往外打量，进来的那个人却是邓画民。李富民忙回头看着老伴儿说了一句：“他来了！就说我病了！”说着，迅速跳上炕头，掫过一床被子遮住全身。
　　 邓画民这次来，是专程询问李文青的事儿的。李富民蜷在被窝里不搭理他，他便问文青娘：“婶子，文青有消息了吗？”
　　 “你叔早就报了公安局，他们答应一定查找，让我们回家等消息，只是到现在也没个消息！”文青娘说这话的时候，抬起胳膊抹着眼泪。
　　 邓画民安慰了她一番，便起身告辞。他刚刚踏出屋门槛儿，身后的文青娘瞅着炕头上的那个鼓鼓囊囊的被窝说了一句：“他爹！邓村长要走了，你也不下来送送？”
　　 被窝里传出低沉的回话声：“喔！我头疼得厉害，送不了了，你帮我送邓村长吧！”李富民能称呼邓画民为“邓村长”，很明显，他对邓画民已经是彻底服气了。这个很不易，这个倔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子，服过谁？
　　 邓画民踏出李家院门，回头跟文青娘说：“婶子，有了文青的消息，记得告诉我啊！”
　　 “邓村长，我会的！”文青娘使劲儿点点头，他说的是心里话。现在的邓画民可不同于以前，他可是享誉益西区的实干家，创业家，先进青年，一村之长。这样的人，倘若做了她的女婿，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第七章
　　 孙瘸子卖力促婚事
　　 邓画民闻声退拜礼
　　 邓画民辞别文青娘，刚要走，扭头发现西边的门楼口站着一个人的身影，邓画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李秀云。李秀云和李文青家住左右邻。
　　 李秀云似乎是精心装扮了一番，刚描了眉，涂了红嘴唇，邓画民老远就能看得到她脸上的那种艳丽，而且她今天的穿着也格外新鲜，上身着一件大红色的小领衬衫，下身穿一条藏青色的喇叭裤，还系着外腰，看上去干净利索。李秀云一直站在自家的门楼口，只是抿嘴带笑地看着邓画民，也不说话，见邓画民瞅她，瞅着他会意地点点头。邓画民也忙朝着她点点头，算作回礼，随即抬脚走了。
　　 当夜，桃花源村的孙瘸子就去了邓家。他瞅着邓老蔫打了个哈哈，说道：“两年前邓老弟换给我碗的恩情，到现在还记得呢！我知道邓老弟是照顾我，一双破鞋不值钱，怎么能换个洋瓷碗呢！”
　　 邓老蔫给他递上一杯茶，笑笑：“那事儿莫再提了，有什么事儿尽管说！”
　　 “喜事儿啊！喜事儿啊！早晨你没听到你家屋顶的喜鹊叫？我是专程给画民说媳妇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