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决不了问题，但我应该倾听问题。解释政策，查清楚问题的缘由，积极主动向上级汇报，然后将上级的意见传达给有问题的职工，包括退休职工。
　　 “你的工伤，我帮你查了。”我查过档案，心中有底，说话就胆壮了一些，“你不是老工伤啊！”
　　 “不是？为什么不是？”在沙志飞身边的一个女人讲话了。
　　 我没有注意到，在沙志飞身边还有一个女人，而且在听我们说话。街边上流动的人影那么多，都是背景，我没有想到背景里突然凸显出一个人来。
　　 “为什么不是？”我眼睛睁大了，我有信心，有底气，“我查过，档案里确实没有任何资料显示沙志飞是老工伤。”
　　 “档案能证明什么？”这个女人比沙志飞小，大约小十岁以上。穿得也花哨，但没有品位，有些俗艳。
　　 “要靠什么证明？不能靠一张嘴吧！你说是工伤，他也说是工伤，这不就乱套了吗？任何事，都是依文件为依据，以书面材料为佐证。”
　　 “事实呢？”女人有些怒气，我的心一沉，谨慎起来。
　　 “可是，事情应该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我怎么会知道事实是什么？”
　　 女人的脸微微一红，就准备发作。沙志飞拉了一下女人的手，“进去泡杯茶喝，说得口水都干了。”
　　
　　 四
　　
　　 泡了茶，不进去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走进沙志飞的店子，在磨得有些光亮的凳子上坐下，那种坚硬感又让我有些后悔。
　　 沙志飞继续抽着烟，茶杯上袅娜的雾，跟抽烟的雾混在一起，缠绕着，弥漫着。我不想喝茶，我口不渴，但我坐进了沙志飞的店子里。
　　 沙志飞的店子，有二十几个平方，里面堆满了陈旧破烂的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等。这些电器都是旧东西，基本上都开膛破肚了，电器的外壳，电器的电路板，小电机等等。只需要一个字形容，“乱”。
　　 我置身在这些旧电器里，闻到一股灰暗的味道。历史的尘土在小小的空间里，我也成了其中的一份子。
　　 从学校毕业以后，我在检修车间干了将近十年。机车进入车库，我们这些人按照分工，拿着工具，将机车解体。被解体后的机车，就像一个死去的巨人，肌肉腐烂了，只剩下一具残骸。
　　 机车也是一个“电器”，只是体型更加庞大，需要修理的人更多而已。
　　 在铁道线上威风八面，风驰电掣的机车，在机车库内，成了一堆废铁的拼装。我修过内燃机车，也修过电力机车。在干这个工作期间，非常累，也很脏。我不喜欢这份工作，想方设法离开。经过努力，我确实离开了。
　　 “修电器，能挣不少钱吧？”我没话找话说。
　　 “还不错。”沙志飞在我身边的一张独凳上坐下。他手里的烟已经烧得只剩一截黄色的过滤嘴了，他将嘴里的烟拔出来，放在旁边一个铁皮盒子里。这个铁皮盒子是装过月饼的，里面没有月饼了，剩下支离破碎的黄色过滤嘴烟头。接着，又摸出一只烟，马上点上。
　　 沙志飞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在看。我觉得他很“忙”，我不能打扰他。
　　 跟我说话的女人，将茶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走到门边去了。她手里抓着瓜子，一边嗑着，一边看着街外面。
　　 久久不说话，身上就像长毛一样，让人难受。我憋了一会，憋出一句话，“能开这么大的店子，你应该是机务段里最有钱的。”
　　 “最有钱？”沙志飞一下子笑起来，“我怎么可能最有钱？机务段富豪榜，我连五百名都排不上。”
　　 “不会吧？”
　　 “绝对的。”沙志飞嘴里的烟雾，缓缓地游移着，“机务段的人那么多，当官的，有背景的，会折腾的，脑袋好用的，肯定在我前面。简单点说，我连刘柱都不如。那小子还经常叫穷，让我去给他跑腿。”
　　 刘柱是以前财务科副科长的侄儿，拿着单位的补贴，办的食堂饭菜超难吃。他办食堂不仅赚钱，还赚了时间，去干自己的事，去挣大钱。他挣了多少钱，我不知道，其他人也不会准确知道。就像胡润富豪榜，也只能测算，并不十分准确。但可以肯定，他很有钱。
　　 “有钱好啊，大家都有钱，这个社会就好了。”我不想谈这个问题，我想走了。
　　 “在这里吃饭？”沙志飞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向我抛出一个诱饵。我对这个诱饵没有兴趣，我不想坐在这间狭窄的屋子里。
　　 “不啦，我真的还有事。”
　　 “如果你真的还有事，我就不勉强了。”沙志飞说，“我就给你讲讲，我工伤的事。”
　　 “好吧！”
　　 沙志飞十六岁就当兵了，在部队里，他个子瘦小，各项业务技能并不出色，分到连队里，就让他到炊事班，到炊事班后不是做饭做菜，而是让他负责喂猪。这事说起来，挺不光彩。
　　 沙志飞原本就是从农村出来的，在家里都是养猪的。他不想养猪，他想上阵杀敌。在和平年代，没有敌人给他杀，但也不应该养猪啊！至少，去站岗放哨，进行训练也可以呀！
　　 偏偏……沙志飞三年都没有回家去探亲。他养的猪，出乎意料的肥。因为，沙志飞在家里养了很多年猪，他有丰富的经验。上级多次口头表扬过沙志飞。
　　 养猪不是沙志飞的愿望，他去找过领导，申请离开这个工作。领导笑哈哈地拍着沙志飞的肩膀，“养，再养一段时间，会给你向上级申请记功。”
　　 沙志飞不想记功，这种功他都不好意思往家里寄。他有一次去找连队指导员纠缠了两三个小时。指导员烦他了，吼了他。沙志飞很沮丧地往回走。在半途上，遇到暴雨。沙志飞就没有回猪场，而是在附近连队的老乡那里挤了一晚。
　　 第二天雨还在下，不过小了很多。沙志飞借了一把伞，撑着伞回猪场。快接近猪场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洪水从背后的山上冲下来，道路都淹了。沙志飞可以马上往回走，就不会出事。他不放心，蹚着水走到猪场，猪场边已经淹了到足踝的水。猪饿得嗷嗷直叫，在猪圈里转来转去，不断冲撞边墙，或者想要翻越墙跑出来。
　　 沙志飞赶紧去打开猪圈门，猪从他的身边冲撞着跑出去。但这个时候，猪圈垮了，沙志飞拽着最后那只猪的猪尾巴逃跑，还是被砸断了腿。
　　 腿上的伤好了，沙志飞复员了。在复员的时候，部队给了沙志飞一张工伤的诊断证明。这张证明上，写清楚了他养猪的职责，由于失职而造成猪圈倒塌并且砸断了腿。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沙志飞向我讲述的时候，淡化了他失职的事实。“我是为了挽救部队的财产才受的伤，我算不上工伤？”
　　 “你的工伤诊断书呢？还在吗？你给我，我送到贵阳去，把你的情况反映上去。”我站起来，我实在受不了屋子里那些旧电器的味道，“至于最后的结果，由上面的领导来定。”
　　 “找不到了。”
　　
　　 五
　　
　　 找不到工伤的诊断证明书，这不是瞎扯吗？
　　 这像一个故事。而且，故事也很拙劣，并不吸引人。我真的得回家了，没有时间跟沙志飞“闲聊”。
　　 我走了。我对沙志飞的“工伤”有了一个基本判断，那是沙志飞一段并不光彩的故事。他嘴上挂着工伤，只是说说而已，不像其他人那样“坚持”。也许，沙志飞说的，是真的，但他不敢拿出来，他想隐藏。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参加沈国斌的婚礼。我进去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入席了。我走进去，就在靠边上的一个空位置坐下来。我坐惯了空寂的大办公室，习惯了面对寂寞，对这种喧嚣和热闹，我有些不习惯。
　　 我坐下来，桌子边已经坐了三四个人，这几个人不算熟悉。在旁边的一些桌子边，坐的人要熟悉得多，我跟他们打招呼，笑一笑，招一招手，说几句寒暄的话。
　　 坐下来，被桌子边几个不太熟悉的人所阻挡，我的心安静下来。
　　 “你也来吃酒？”
　　 我旁边有个声音，我迟疑了一下，判断这声音应该是针对我。我抬起头来，一团青色的烟雾弥漫上，挡住了我的眼睛。
　　 “这里有人坐吗？”
　　 我摇摇头。我的意思不是说“没有人坐”，而是“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坐”。这两个意思，有什么差别吗？烟雾继续往我面前缭绕过来，我被缠绕在其中。
　　 “好巧，你也来吃酒？”我认出身边的人是沙志飞。
　　 “是啊，我刚才坐那边。”沙志飞用手指了指前面的地方，“你一个人吗？”
　　 “我一个人。”
　　 我的妻子和孩子，都不愿意跟我来吃酒。他们觉得，吃酒是最无聊的事之一。他们不喜欢无聊，他们不像我一样，已经习惯了无聊。
　　 沙志飞在我旁边坐下。跟他一起的，还有那天在他店子里见过的那个女人。那天受店子里光线影响，这个时候我觉得这个女人更年轻一些。
　　 “我的工伤，你核实清楚了吗？”
　　 “认定工伤，你得有资料，有证明。”我有些不高兴，尽力解释着，“光凭嘴说，没有作用。”
　　 “你就是这样办事的？左一句资料，右一句证明。我看你就是在推脱，在踢皮球。你们这些人，简直是……”
　　 沙志飞的女人虽然没有对着我说这些话，我听得出，这是针对我的。我脸有些烧，我抬起头来，看看桌子四周。桌子边剩下的几个座位，已经坐满了。这张桌子上，没有几个熟悉的人，他们的注意力没有对着这个方向。
　　 我沉默。
　　 沙志飞将头转到女人的方向，用眼神制止了女人的话语继续下去。
　　 “你不要在意。我老婆淑芬，没什么文化。她说话就是这样，像全世界都欠她的，实际上，谁欠谁呀！”
　　 我微微点一下头。我内心里憋着火，嘟着嘴，不想说话。干我这样的工作，职工的期望值很高，他们觉得他们的愿望能否实现的钥匙在我手里，我的心情就能决定一切。
　　 怎么可能？我知道，我手里没有钥匙。我告诉别人，我没有钥匙，没有人会相信。
　　 对这一切，我修炼了神功的，叱骂，责备，阴阳怪气的讽刺，纠缠不休等等，基本上都能够应付。心里的气，很快就顺下来了。
　　 “我说沙师傅，你要想上面承认你的工伤，你得提供资料啊！你给我讲了一段你当兵的故事，故事不进档案啊！我查了你档案里面吃劳保的记录，都不足以认定你的工伤啊！你说说，我拿什么去帮你？我——”
　　 “不怪你，不怪你。”沙志飞将烟雾喷在我脸上，给我道歉，“这个事，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的。我这里，有个资料，你看看，行不行？”
　　 沙志飞丢掉手里的烟头，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他站起来，给桌子边的人发烟。有个年轻人拿起桌子上的烟，“抽喜烟，抽喜烟。”
　　 那个正准备接沙志飞烟的中年汉子也缩回了手，去等待年轻人将烟盒打开，然后接过年轻人递来的烟，放进嘴里。
　　 沙志飞没有等喜烟。他坐下来，将那根递出去的烟咬在自己嘴上，点燃了。这个间隙，非常短，沙志飞身边的烟雾还若隐若现。我面前的烟雾，则久久徘徊不散。
　　 烟点上了，沙志飞再次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我，“你看看，这个算不算证明？”
　　 我接过来，展开一看，是一张工伤的诊断证明书。
　　 这样的证明书，我过去翻档案时，看到过很多，都是铁路医院出具的。其他人的在档案里存放有，为什么沙志飞的档案里没有？
　　 纸张泛黄，上面的字迹也因为时间的久远，有些模糊不清了。我仔细地看着，辨别着，我判断，这张纸应该是真的，不会是造假。
　　
　　 六
　　
　　 一个工伤的诊断证明书，造假的可能性不高。因为，有很多专业的人士，比我精明得多。他拿这张纸，哄骗不了人。
　　 是否工伤，关系到待遇问题。我刚接手这个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八十多岁的退休职工，天天比我还早到办公室。他是职业病，矽肺，但劳动保障局给他鉴定的等级，他不认可。
　　 这个老工人，抱着一堆文件资料，要我跟他一起学习。我向上级反映了他的问题，也安排他去复查了几次，最后的结果都没有变。他坐在我的办公室里，一边翻看文件，一边骂上级。
　　 骂人能有什么作用？
　　 跟着他，我对文件也学得滚瓜烂熟了。我知道他的诉求不合理，也尽量去解释。他不听我的解释，而是对文件寻章摘句，只选取对他有利的讲，对他不利的则视而不见。
　　 这个老头，缠了我将近一年，我的微笑都没有消失。可惜的是，他的年龄实在太大了，后来一场病下来，再也不能到我的办公室了。
　　 沙志飞不缠着我。又像缠着我。
　　 从沙志飞的情况看，身体一直棒棒的，所谓的“工伤”没有影响他的身体状况。但是，如果能通过老工伤的认定，对于他的老婆更有好处。工伤遗属相比起非因工遗属，在待遇上略高一些。
　　 既然拿到了那么一张纸，我就得认真对待了。我马上将情况向上级汇报。上级很关心，这张证明为什么在沙志飞手里，而不是在档案里。
　　 证明所写的，是从机车上摔下来，摔折了胳膊。为什么又是胳膊，而不是腿？或者因为油漆铅中毒所造成的职业病？
　　 过去那个年代，这样一张纸，显得很轻薄，也很随意。
　　 在历史的久远之下，也不能怀疑历史的正当性。至于这张纸为什么不在档案里，而在沙志飞的手里，我也不知道原因。
　　 历史上的情况究竟如何，我无法去判断。领导已经安排了，我得去调查，了解清楚背后的缘由。
　　 发生这个事的时候，我还没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