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我的生活故事”征文】烟(中篇小说)
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这个世界也非常精彩地旋转着。很多人,很多事,在流动,在持续进行中。我去翻了档案,也询问了几个年龄老一点的人,打听到当时主管劳动安全的人是张静冈。
张静冈干这个工作的时间很长,我印象里,我来上班的时候,他就主管着段上的劳动安全工作。他到车间去检查工作时,还扣过我十块钱。
我不记仇。记仇也没有什么价值。因为,张静冈很快就退休了,成了一个干瘪的老头。他曾经来找过我,带了一大堆医疗发票,让我去报销。他有很严重的高血压。
他来找过我,我们也认识。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约了一个时间。张静冈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
“听说你干了很多年的劳动安全,是一名资深的劳安监察。”
“是啊!我从三十来岁开始干,一直干到退休。”张静冈说,“我干的那些年,劳安监察不像现在,设在安全科,而是设在劳资室。”
“在你的工作中,你办理过不少工伤吧?”
“那是肯定的。我工作中很大的一部分,就是跟工伤打交道。这个工作非常讨厌,我恨不得自己得工伤死了。”
“听说过沙志飞的工伤吗?”
“听说过。”
“为什么他的工伤资料,没有出现在档案里呢?他是真的工伤吗?”
“这个,不好说。”
“为什么呢?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大概记得,八三的四月,发生了一次机车火灾的事故。内燃机车拉着一辆客车运行到关寨区间,突然着火了,就停了下来。机车司机慌忙救火,客车列车员,小站上的铁路职工,包括一些旅客,都参与了救火工作。火熄了,但机车还是被烧了大半,报废了。”
“这个跟沙志飞的工伤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这个事故三四天后,沙志飞拿来一张你看到的工伤证明书,他说他当时在火车上,看到机车发生火灾,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不受损失,就去参加了救火。在救火的过程中,不慎从车上摔下来。”
“他说得是真的吗?”
“不知道。”
“不知道?”
“当时那么多人,非常杂乱。我后来也去问询过发生事故的机车司机。他们也是一脸茫然,有摇头的,又说好像有点印象的,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既然铁路医院开了这样的证明书,也就能判断他确实参与了救火。为了保卫国家财产,怎么说也是英雄行为,符合工伤的条件啦!”
“我也是这样想的。”
“后来,为什么又没有把那张诊断证明书放在里面呢?”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
“说不清?”
“是沙志飞自己从我这里‘抢’走的。他再也没有送回来,也没有提这个事。他的工伤,也就不了了之。”
“是这样?”
“是啊?他现在来翻旧账,怎么翻得清楚?”
七
沙志飞的工伤,还是一个谜。
我把调查的情况,向领导汇报,就请示该怎么办?
“你问我要主意?还要你干什么?我只要最后的结果或者解决方案,不要你的问题。”
我愣怔了一下,一股隐晦的气堵在胸口。我低低回应了一声,“哦!”我放下电话,沉默着。接连几天,我的情绪都很低落,坐在电脑前面,一个字也敲不出来。
不过,时间的功能很强,我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我最厉害的本领就是“拖”,恍如没有这件事,我回到过去的状态中,每天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坐在这个空旷的大办公室里,也不是真的没有事。偶尔也会有一些事需要我去办。我这个人很好说话,既然有人找我,我一定尽心去办。有些事很简单,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就去办好。如果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或者曾经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由于权力被收到贵阳去了,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就尽量做好解释工作,或者帮忙出出主意。
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混下去。
“混”了两个星期,我的心情又回到平和的状态之中了。
有一天,我下班刚走到自己住的铁路小区门口,天突然下起暴雨来。雨稀里哗啦地响,豌豆大的雨滴像机枪一下打到头上。我仓皇地往小区里跑,想要顶着雨跑回家。
“跑什么?”
一只手拽住我。我有些奇怪地扭头去看。看到沙志飞背着一个灰白色的电工包,也缩脖缩肩地往旁边的一个小超市门口跑。
我想冒雨跑的劲头被打断了。经沙志飞一带,我也跟着沙志飞跑了两三步,站到了小超市的门前。那里有一个玻璃伸出来的檐,挡住了啪啪的雨点。
刚站定,雨下得更大了。雨滴的声音急促地蹦跳着,像有万千兵马冲杀过来。道路上的雨密集起来,被裹在雨里的人少了。天地变得非常迷茫,像有乳白色的烟挡着。
我没有庆幸自己避免了暴雨的浇淋,而是略略有些后悔。
我原本就在躲避沙志飞。跟沙志飞站在一起,我该怎么说?
雨大了。我们站的地方,也有飞溅的雨沫,弥漫到我们的身上。沙志飞拉我的手臂,意思是再往里面站一些。沙志飞的手上夹着一根烟,烟腾着暖暖的烟雾,我感到手臂上有一团热意。
一起躲雨的人,有六七个,一下子将小超市的通道都堵住了。我们都不是超市的顾客,甚至潜在顾客都不是,老板的“白眼”是对准我们的。
毕竟这是一个做生意的地方,不是慈善机构,我们躲雨也不应该那么理直气壮。沙志飞又来拉我的手。
沙志飞拉我的时候,我的身子有些僵,不配合。沙志飞从手上的力量上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手缩了回去。
“你进来嘛?我请你喝一瓶饮料,你要什么?”
沙志飞可能猜到我心里想什么,所以才有了这个建议。在这个建议下,我再扭捏就不合适了。我连忙说,“我请你,我来请你喝。”
“不要客气了。王老吉,要吗?”
沙志飞递过来一罐王老吉。我接过来。沙志飞走到柜台前面,把钱递给翻白眼的老板。他在递钱的时候,手上的烟都还缭绕着烟雾。老板没有介意烟,伸手从烟雾中接过钱去。
我手里握着一罐凉茶,沙志飞抽着烟。另一只手上也拿了一罐凉茶。我们站在超市更深的地方,心安理得地看着门外的雨。
距离远了,雨似乎离得也远了。烟雾缓缓地升着,在我们之间缭绕起一个跳着舞的精灵。
“你住这个小区?”沙志飞淡淡地问。他手里握着和我一样的红色罐子。
“是啊?你来这里干嘛?”
“王大车家的冰箱坏了,我去帮他修。”
“修好啦?”
“当然。”
言语冷了。外面的雨还在热闹地喧嚣着。我茫然地看着门外。门边站着几个躲雨的人。他们静静地站着,对于老板的白眼,浑然不觉。
“我的工伤,怎么样?你问了吗?”
担心的问题,还是朝我扑过来。我想躲,也躲不了。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还是得顽强地承受,去面对。
“哦,我去了解过,说是你主动放弃了。是吗?”
“主动?谁会主动放弃?”沙志飞侧过脸,火热地盯着我看。我觉得脸上有些热。我硬撑着,没有避让。
“我问张静冈。张静冈这样说的。”
“张静冈?张静冈就是一个王八蛋。”
我愣了一下。认识沙志飞这么久,沙志飞没有骂过人。我以为,沙志飞是我接触的这些退休工人中,比较文明,比较理性的人。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手中的烟,很少断过,一直袅袅娜娜。
没想到,他现在也骂人了。
还好,他这个“王八蛋”,不是针对我的。
我干这个工作很多年。被人当面骂过,被更多的人在背后骂过;有人诅咒过,还有人想打我,想让我遇到天外横祸,甚至恨不得把我嚼来吃了。
骂人,无非一时的心堵。骂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问题是,你最后为什么把工伤证明书拿走了。而且这以后的三四十年的时间,你都没有再交回去呢?”
“有些事,不好说。”
“什么事?不好说?”我笑起来,“都过去三四十年了,说不定有些当事人,已经变成一道烟了。”
“对!”沙志飞的声音像蹦出来的一颗小钢豆。沙志飞的手指一弯,将手中的烟头一弹,径直穿过两个人肩与肩的空隙,插进雨幕之中,被天地之间的雨“烟”吞噬了。
沙志飞将手里的王老吉红色罐子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盒,拿出烟,放在双唇之间,点燃。
“你想让我帮你找上级,你总得告诉我一些真相,我才能帮你吧!”我看着店子外面,有些责怨地说,“要知道,我只是一个办事人员,我没有任何的决定权。”
“其实,我也不在乎是不是工伤。”
八
我有些不高兴了。
我拉长脸,不说话。门外的雨声似乎小了。我想赶紧回家。老婆快下班了,孩子快放学了,都等着我煮饭。我可不想留在这里跟沙志飞瞎扯。
“哦,好吧,好吧,我还有事,准备走了。”
“这么大的雨,你走出去,不怕淋湿?”
“没事。”我的脚往前迈,脑子念头一转,“我在这个超市里买一把伞,不就可以回去了吗?”
家里的伞很多,并不缺。我在家门口买一把伞,有些划不来。我有些迟疑。
“打伞?这么大的雨,打伞又能有什么用呢?”沙志飞还在阻拦我,“你忙着回家去做饭吗?”
“对呀!”我直言,“还有两张嘴正在往家赶,等着我做饭去堵。”
“要不,我请你吃吧!”沙志飞说,“我们去吃牛肉,听说附近有家麻辣牛肉的味道很好吃。”
在我家门前,让沙志飞请客?我头一蒙,这不是变相让我请个客吗?典型的“沙志飞请客,我付钱的”的模式。
“哦,不了。不了。”我拒绝,“怎么好意思让你请客?”
“不好意思我请客,你请客好啦!”
沙志飞直爽的建议,让我又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我,你,还有,哦,不……”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请客没有问题,也花不了多少钱。这样的请客,老婆和儿子都会拒绝参加。他们不喜欢跟陌生人吃饭,再加上这个陌生人还因为陈年旧事“缠”着我。
“你看你,你是妻管严吧!”
“我?妻管严?”我有些讶异,“我如果妻管严,你更是。那么年轻的一个老婆,不把你管得气都喘不上来?”
我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转而攻击沙志飞。从年龄上说,沙志飞的老婆,可能要比他小十来岁,甚至二十岁。沙志飞这么辛苦,这么劳碌地奔波,还不是为了他的那个“小老婆”?
“不要乱说。”
“我才没有乱说。”我觉得抓住了沙志飞的软肋,有些得意,“你是老牛吃嫩草,很舒服啊!我很羡慕哦!”
“羡慕?”沙志飞露出一丝苦涩,“累呀!”
“要把你榨干了吧?”我开心地说。戳到沙志飞的痛处,感觉到了对方的疼痛,自己内心反而觉得爽。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好啦,不说啦!不说啦!”沙志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在躲避。
我还想乘胜追击。沙志飞突然说,“你不想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放弃了将工伤资料放入档案里的原因?”
“是不是当时有人逼迫你了?或者你的诊断证明书是假的?再或者你不是去救火,而是想到车上去趁火打劫?再再或者,你乘坐那趟车去贵阳没有请假,而是旷工?”
“你说的,都不正确。”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我的兴趣,转移到这个问题上。
“你还能想到什么原因?”
“我也想不出什么原因了。”我摇着头,尽力地想着,“你就不要卖关子了,你快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你那么年轻,又那么聪明,就不能再好好想一想,或许能想到呢?”沙志飞盯着我的眼睛看。我的脑子里木木的,什么也想不出来。还会有别的什么原因?
“我真想不出来了。”我说,“我的智商水平也不够。”
“事情是这样的……”
事情并不复杂。沙志飞告诉我的时候,我确实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九
三十多年前,贵昆铁路修通以后,在水城建立了一个机务段。这个机务段是比较早的内燃机务段。梅燕琴和郭志刚是同一班的同学,他们那一年毕业的一百多个学生,全都分到这里来了。
三十多年前,是初创时期,条件很艰苦。三十多年后,这个段被撤销了,留下一个空旷的办公室让我守着。三十多年的时光,就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梅燕琴和郭志刚是一对恋人,分到什么地方工作,对他们的影响最小。有爱情,就能克服环境的恶劣。
梅燕琴和沙志飞在一个班组里。郭志刚是火车司机。
梅燕琴漂亮,温柔,而且还很有文化。在班组里,梅燕琴很少像沙志飞他们一样,带着厚厚的口罩,站在油漆弥漫的机车库里,给机车上装。她负责班组的内务,管管考勤,写写资料等等。
梅燕琴能干这个活,班组里的人都没有意见。一是班组里只有两个女生,一个已经是老大妈了,工作服里吊着臃肿的乳房,都隐隐地显露出来。在班组里,谁也没有把这位大妈当女人看。二是梅燕琴非常的机灵乖巧,说话细声细气,而且还友善地跟所有人交朋友。她常常把郭志刚从其他城市带来的水果糖果糕点之类,分一点给大家。
那个时候,食物是很宝贵的,谁都不多。梅燕琴还是把不多的东西分给身边的工友。沙志飞这样的年轻人,像蜜蜂一样围在梅燕琴的身边。可惜的是,梅燕琴从学校开始,就已经被郭志刚预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