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娅每天凌晨六点起床，到几里外的菜市买早餐，顺便把一天的菜捎上，匆忙着赶回来。萧谦7点得赶到学校，她7点半要到办公室。中午12点半左右萧谦到家，她在１１点半下班，回到家里，午饭做到一半，萧谦回来。萧谦车一放，话也顾不上说两句，匆忙忙把两碗饭赶下去，上床午休去了。萧娅收拾好饭桌厨房已是上班时间。下午的下班时间是五点半，六点半之前她需要把晚饭做好，萧谦七点二十得到学校，自修。
　　 萧谦的高中生活和萧娅以前一样，打仗一样的。偶尔，萧娅就想，读书本来是快乐的事情，怎么就读成这个样子了，跟打仗一样的，弄得那么紧张，气也喘不过来。恍惚间，她自己的仗才打完，现在又要帮着萧谦打，这不，萧谦的仗打完了，去了上海的大学，萧芮又来了。
　　 萧芮是妹妹，才上初三，要熬到高三，远着呢。
　　
　　 四
　　 萧芮到萧娅身边不久，就发现萧娅有恋爱的迹象了。
　　 那时，年纪轻轻的萧娅已经获得主刀资格，她工作不久就独自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开颅手术，因此引人瞩目，加上萧娅的品性，才貌，追求她的人就张三李四的，都有了。当中有个条件不错的。那人叫华沙，文科重点毕业。小伙子看起来率真，有那么指点江山的气魄，学术做得好，偶尔还写写诗歌，这样，在人群中就多了那么点读书人的气息。华沙籍贯北京，“文革”后随母亲和姥爷去了内蒙，在那里生活过些年，后来才到了南方，来到萧娅那时所在的城市。
　　 华沙的来路让萧娅多着一丝想象，尤其是，他身上的男子气概一下就和草原的壮阔连接起来了，显出几分野性和狂放。要知道，这种狂放，在一个恋爱中的女子眼里，多少会滋生出一些别的东西来的，比如，侠气，英雄气概，总之，都是好的。
　　 华沙是看得出萧娅对他的喜欢的。当然，他也喜欢萧娅。
　　 华沙和萧娅一样，都学医，他在一个科研所做学术研究，自觉和萧娅有着某种缘分，他们的名字常常一起出现在医学刊物上，只是，华沙比萧娅资格老些，学术理论丰富些，就这样好，萧娅觉得自己比他还低一点点，这一点点就是距离，萧娅喜欢她和华沙之间的这种距离，或者说，男女之间的这种距离，这种距离便是一个女人崇拜一个男人的理由，方向，甚至，是女人倾慕依附一个男人的动力。
　　 华沙和萧娅的热恋，就那样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周末，或者，下班后的黄昏，华沙用他的永久牌自行车带着萧娅，往郊外的乡间小路飞奔，那里有浓密整齐的绿色方阵，那一片片浓郁的绿色，是童话里的森林，那是一片橡胶林。葱茏的林子一片连着一片，绿得发亮。把车踩离了城市，华沙和萧娅就成了两只飞鸟，拍着翅膀直撞进林子深处。林间的落叶，纷纷扬扬，一如彩蝶空旋，整齐而粗壮的枝杆，被割胶刀片划开的疤痕，正淌着白色的汁液，乳白的粘稠让彩色的黄昏充满焦渴。
　　 华沙的车轮呼啦一下，嘎然止在一片粘稠的乳白中央。
　　 华沙说，娅子，我口渴。
　　 萧娅看看华沙，低了头。
　　 刻不容缓，沙地落叶上喳啦一声浑厚脆响，一片金黄之上，两个年轻的身体就此俯仰其间。
　　 华沙回去找母亲了。华沙说，他要结婚。
　　 华沙母亲叫华芝羡。华芝羡那时刚从土地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女人的风采还在，虽然眼睛有点老花，眼镜也戴了些年了。华芝羡正看报纸，听华沙那么说，她眉头蹙了一下，觉得事情来得有些快。萧娅出身一个清贫的民办教师之家，身边拖着一个萧芮，她要嫁过来，萧芮自然也随着一起拖带过来的。这些，华芝羡很清楚，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一是碍于身份——总得注意分寸呀，然而，心里又是急，眼看山雨欲来，需力挽狂澜。这方向一明确，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华芝羡直接向华沙摊了牌，说，按华家规矩，亲家从来只对书香门第，另外，华家娶媳妇，向来只娶小姐，丫鬟从不作陪嫁。
　　 华沙听得满心怒火，和母亲明枪暗箭斗了几天，没有任何结果。萧娅那边又是急切知道华沙这边的情况，等了多天，不见有任何动静，华沙情绪恶劣，索性也不出去见她，萧娅以为华沙毁了约，连见她的胆量都没有，所有的山盟海誓都付了消毒水的气味。
　　 萧娅负气，不再见华沙。
　　 华沙沮丧得很，看事情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扛着铺盖离了家。
　　 私下里，华芝羡是不喜欢萧娅的，这个华沙早就看出来了。华沙第一次把萧娅带回去，华芝羡心里直犯嘀咕，只是看华沙着迷，不好做声。她把眼睛藏在老花镜后面打量萧娅。那时，萧娅有些单薄，还腼腆，羞涩，只是很谦逊，恭敬，很灵气。这些在华芝羡眼里，成了典型的南方姑娘品性，华芝羡不喜欢南方姑娘，自然不喜欢这样的品性。南方人爱把这些东西说作温婉，轻巧甚至精致，华芝羡却认为，那是矫情。华芝羡觉得，这些东西，一旦搁了场面上看，就卑微得很，不经看，就拿萧娅说，单个看几眼还可以，一旦放人堆里，就不大方，尤其是，骨子里头那点小家子气，毫不遮掩就现出来了。
　　 小地方嘛，出不了人，所谓人杰地灵，要出人，也不过一个半个，小男人，小女子，英雄和闺秀，自然出不来了。
　　 华沙就讨厌母亲的尖酸刻薄，尤其到了南方以后，她时时事事把自己挂在高处，哪怕尘埃把历史淹没，乃至天体和地球颠倒过来，她也要拿捏着自己那点老底不放。
　　 华芝羡年纪大把了，临退休嘛。那时，她是土地局领导，要再往前追溯，真算是女强人一个，从中年开始，她就一路市委团委书记，市委宣传副部长，部长，外事办主任地一路过来的，尽管她已经从市委宣传部长的位置上下来，这些年也换了几把交椅了，可如今走在街上，或者，以前的老部下老同事上门来，也还是部长部长地叫。有人说，华芝羡就是自大吃的亏，要不，她的走向，应该一路平步青云的。至于后来的仕途，是有过一些变化，还不算小，比如，她从宣传部的副职转为正职之后，老百姓还想着她会靠着老皇城的优越一直往前走的，谁想，一个拐弯，调外事办去了，再后来，又去了土地局，一切，都是意外。
　　 对华芝羡的家底，不少人还真是知道那么一点。华芝羡是南下干部子女。多年前，她是北京十刹海四合院里一大家族的小姐，他们家和老舍及郭沫若家就隔几条胡同，曾经，她还是北京四中的女生呢。华氏家族出过一个名牌院校的文科教授，一个外交官，一个画家兼艺术学院教授——华沙父亲便是这个画家兼教授。一场文革，华家满门风雨，家里和“文化”和“海外关系”“资产阶级思想”沾得上点关系的，全进了“牛棚”。华芝羡，她男人，还有她父母自然都在此列。文革结束，华芝羡男人没了，母亲也没了，剩下其父华扬，华扬带着她，她带着儿子华沙，从十刹海的老胡同出发，一路出长城，进内蒙。老教授心灰意冷，本意是到草原上做个牧民，放牧，读书，画画写字，自由自在，也算对一场荒诞带来的损失作些弥补，聊以自慰。然而，环境的恶劣，让他顿消此念，终于，带着华芝羡和华沙，一路往回走，往南，往南，终于，他发现这个远远离着长江黄河的南方小城，这里干净水灵，还有宜人的气候，就留了下来。
　　 当然，华芝羡和父亲在小城的安营扎寨，是正确的。他们在这个城市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待遇，这让他们如此惊讶，都有点受宠若惊了，真是柳暗花明。临近退休年纪的老教授，被当地政府作为特殊人才，一纸公文调入艺术学院做了教授，老教授的女儿，也就是华芝羡了，正是当年，也顺利进入市委团委，任书记职务。华芝羡那时也40多了，女人的春天已过，然而，却因为她是“北京的大小姐”，又是“北京老教授的女儿”，一路平坦。华沙呢，从“文革”的浩浩荡荡中出来，虽然也荒废了一些岁月，却在关键时候，仗着姥爷和母亲的脊背，顺利进入当地的重点中学，次年，也就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三年，他考上了大学。
　　 对于华沙的婚姻，华芝羡早有规划。说实话，华芝羡是想华沙毕业后回他们的老根据地北京去，毕竟，那里是首都呀，优越呢。可是，华沙偏偏就不爱北京，在四季如春的南方小城过了些日子，他就嫌弃北方的干枯来了。那时，在宣传部长位置上的华芝羡就给华沙提醒，说，在这里暂时呆着可以，个人的事先别考虑。话里的意思自然就明了。其实，私下里，华芝羡是有想法的。门当户对这个说法，以前她从不在意，甚至觉得有那么点俗气，势利，随着阅历和经验，却越来越悟出其中的奥秘和哲理来了。当然，她那样想也不无道理，两个人，不门当户对，能话语投机？能情趣共享？尤其是，家族联姻，门不当户不对，想想就别扭，皇帝还有草鞋亲呢，一个“朝天族”的后代，带来的何止是一帮草鞋亲？
　　 说来说去，萧娅给华芝羡的不称心，就在于她是一个“朝天族”的后代。当然，这些，华芝羡绝不和华沙说的。
　　 却说华沙扛着铺盖离了家，在外面转悠一些日子后，终于还是怎么出来，就怎么回去了。华芝羡身上有两大炸弹：高血压，心脏病。华沙这一闹，还真差点出了人命。那天，华沙从医院的高干病房把华芝羡接了回来，之后，就听天由命了。
　　
　　 四
　　 有关华沙的一切，和风一起，传到了萧娅姐妹这里。
　　 萧芮恹恹，说，姐，我去住校。
　　 萧娅本来还心存一点幻想，如今听到这样传言，加上萧芮这么一说，就更是赌了气了。萧娅咬咬嘴唇，说，不，姐就就嫁了，又怎么样！
　　 华沙压根就是个纸老虎！萧娅心里狠狠地骂。曾经，她还视他为集风流与侠肠于一身，携春风和烈火同行的胆识英雄，不想他的狂放不羁里，竟是藏着她不屑的懦弱的，这种懦弱，说到底，就是不负责任，不拿她当回事。
　　 萧娅决然断了和华沙的来往。
　　 张斌便是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了。
　　 与其说是张斌追求萧娅，倒不如说是张斌父母在极力争取萧娅这个媳妇。那是两位本地的退休干部，他们对萧娅的人品才华十分欣赏。他们首先约见了萧娅，后来，连带着就接纳了萧芮。萧娅却矛盾得很，因为她不是很喜欢张斌。或者说，是不崇拜。萧娅私下觉得，崇拜是爱情的母体，没有崇拜似乎是难有爱情的。崇拜是什么，是倾慕，是向往，是飞蛾扑火。萧娅觉得她那些飞蛾扑火一样的东西已经全部掏在华沙身上了。
　　 在张斌面前，萧娅感到十分陌生，甚且茫然。
　　 对这一切，张斌其实是知道的，他心里也暗暗吃了醋，行动上却是不计较，他做出努力的样子，装作什么都不在乎。正是春季，逢着医院派萧娅到北京去学习，那时萧芮正是高考前夕的复习阶段，萧娅矛盾得很，到北京学习的机会十分难得，而萧芮的前程，更是家里继萧娅萧谦后的又一个希望，她的生活需要有人照顾。
　　 张斌及时地把任务揽到了自己身上，尤其是张斌母亲。老太太亲自来到萧娅住处，竭力说服萧娅，说，萧芮的生活由他们家里照顾，萧娅可以放心到北京去。萧娅多少有些感动，可是，她明白，那点感动只来自感激，和张斌的爱情扯不上丁点关系。那时，萧娅还是清醒着的，老太太的做法，让萧娅觉得，不是张斌在追求她，而是张家，是张家老太太。
　　 却在萧娅准备放弃上京机会时，张斌主动找上门来。张斌提出一个可行的办法，那就是他每天按时到萧娅住处给萧芮做饭菜，做完饭菜他就回去，每天准点来回。张斌言辞诚恳，态度也十分谦恭，直到那时，萧娅似乎才正眼看一下张斌，想着他一个愣头青去逛菜市，是有点不可能。
　　 然而，通常就是看着不可能的事，偏就成了。张斌硬是以他的实际行动让萧娅对他另眼相看。那天，是周末，张斌像模像样地提着菜篮去了菜市，买了一大篮菜，够一礼拜吃了。张斌提着菜篮径直奔萧娅宿舍去了。萧娅的同事笑张斌，说，为了追萧娅，张斌吃奶的功夫都用上了。萧娅也真是哭笑不得，张斌努力到这个份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何况，她又是这样看重这次学习交流的机会。
　　 那天，张斌自告奋勇，非要把萧娅送去机场。萧娅心里十分不愿意，但是，居然又不会拒绝，而潜意识里，她预感一种命运在她措手不及中袭击了她。
　　 飞机起飞时，萧娅觉得身体有失重的感觉，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和张斌连手还没碰过呢，她居然就允许他登门入室了，真没想到，毕生的美好和浪漫就从世俗的柴米油盐开始。几个小时的行程，萧娅靠着机窗，心里寂寥伤感，落落寡欢。
　　
　　 六
　　 却说家里的张斌，一味庆幸着自己进入了角色。每天，他会把清单列上，鱼，虾，肉，青椒，芥菜等等，斤两上都列得十分清楚，这样，急乱中就不会有什么缺漏。他明白，少买一条鱼还不算要紧，万一买了豆腐却少买了葱花蒜头或肉末，哪怕焖得再好，这个豆腐也是清汤挂面，没了味道。终于等到下班，张斌火速赶往菜市，举着事先列好的清单，一猛子扎进喧喧嚷嚷腥臭轰天的菜市，从海鲜行、禽畜肉行一直过去，寻找清单中所列有的鱼肉，学着婆娘们的样子和小贩讨价还价。
　　 中午时间十分有限，等到满身腥臭地蔬菜行出来，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张斌于是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赶到萧娅和萧芮住处，先把米洗了下锅，按下电闸，然后把鱼开肚，去内脏，抹上细盐、酱油，拍上姜丝香葱配作调料，下锅，开火。下来是肉，肉需切成薄片，伴上酱油、姜汁、料酒、嫩肉粉等，调拌均匀，稍后爆炒。中午的汤，多是紫菜蛋花和鲫鱼笋片汤，虽简单，味道也还算凑合。偶尔，张斌的西红柿蛋花汤，甚至比萧娅做得还好，鸡蛋经搅拌、沸腾，显得格外地疏松，爽脆，金灿灿的；西红柿则煮得很烂，糊糊的，一片殷红，一如晚霞上空的云彩。味道和口感相当地好。张斌自觉悟性过人，就看那么几下菜谱，还是照葫芦画瓢呢，居然也像模像样地学出道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