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没有人徘徊在产房门外带着焦虑不安的幸福的等待中顺利出生。一条红花白底浴巾就是迎接我到人间的贵重礼物。
　　 我哭声响亮，面色红润。产房里的医护人员都知道我是个不受欢迎的天使，她们都带着母性的同情心迎接我出生，“好漂亮的女孩。”我非常健康，评分10分。
　　 外婆逢人就说，谁能把这个刚出生的女婴抱走。医院的职工是不敢正大光明地把我送人，他们都在观望，谁把这个孩子找个好人家送走，当时计划生育政策执行得严谨，一个孩子出生了，医院要是悄无声息地把孩子消失了，会摊上官司的。医生护士们都懂道理和法律，他们不会贸然行动的，即使他们的亲朋当中有人想要个小婴孩。但有一个人却除外，她就敢，而且行动迅疾，我养母的一个堂姐，现在我是叫她为大姨。这个人她当年在这家医院做勤杂工，我要送人的消息在不大的医院里不胫而走，这股风当然吹到我大姨的耳朵里，大姨高兴极了，她的堂妹我的养母结婚多年不育，原因出自养母身上，养父和养母感情深厚，养母觉得自己的原因没有让养父当上父亲，一直是自责痛苦，萌生了要抱养个孩子的念头：女孩，健康的，弃婴，亲生父母是找不到的。天啦！这些条条框框我都无缝对接上了！我就是上天借张莉之肚给他们送孩子来了。大姨急急忙忙地给我养母打电话，养母和养父一商量，我正合他们的心意。
　　 大姨得到肯定的答复，便带着目标到产房里来看我。我孤独地睡在婴儿床上，张莉刚刚生产过，疲惫，疼痛还没有消退，她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外婆看到有人进来盯着我看，那是一双谨慎的，兴奋的目光。大姨知道需要孩子的家庭很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们需要抱养个健康的孩子，去福利院的孩子健康的不多，抱养当然喜欢健康的孩子。大姨要抢在别人的前头。“外婆，外婆。”大姨开始和外婆套近乎，“这个孩子，我要了，但不是我自己要的，一个不生孩子的夫妻，我用我的生命保证，这一对夫妻是老实忠厚的，一定会对这个孩子好的，一定会善待她的，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因为他们没有孩子，就一直巴望着能抱养个孩子，外婆，我们说定了，我现在立马去马路对面的商店给孩子买奶粉，尿不湿、婴儿小衣服，让她妈妈不要给孩子喂奶！”大姨情真意切地对老太太嚷嚷。“你真是个大好人！”老太太像是遇到了救星般，一把抓住大姨的手，“你救了我外孙女，救了这个小毛毛，你是我们的恩人，好好，把小毛毛给你……”老太太差点就要向大姨跪下，以示她的感激之情。
　　 真的，我没有吃过妈妈的一次奶，唯一的一条浴巾也被我妈妈的外婆要回去了。她说这个孩子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是好是坏听天由命了。老太太和医生说她们家穷，不能住院时间太长，费用花不起，现在已经生完了，大人孩子都没有事，她们要出院回家休养。老太太还自诩地说她自己生孩子，生了三个都是在家生的，一天都没有住院，不是好好的吗！医生让老太太签字，老太太不认识字，只得按个手印，算是保证，回家产妇有突发情况一切自负。妈妈由她的外婆搀着走了。我由大姨抱着从医院出来了，大姨给了老太太600块钱，说是给妈妈的营养费，老太太感恩戴德地接受了。
　　 自始至终，妈妈张莉不知道我长得什么模样。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不懂，她没有看我一眼，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送人的那种母女分离的疼惜。她带着产后的虚弱和疼痛离开医院。
　　 十
　　 大姨打辆车快马扬鞭地把我送到现在妈妈的手中。妈妈木然地接过了我，看看头发依然湿漉漉的，紧紧闭着双眼的小小的我，还时不时地吮吸一下红红的嘴巴。我被大姨新买的一条大浴巾裹住，只能看到小小的脸。养母把我放在沙发上，脸上既不高兴也不喜悦。“小孩子怎么这么小，怎么带？”她不带表情地低声自语。“你没有怀过孕，没有生过孩子，所以一开始你会对这个孩子没有感情的，你自己学着带，我有空就过来帮你，时间长了，你就学会了，虽然你没有十月怀胎生她，带着带着，一天天地就会对孩子产生感情的。”大姨带着责备的开导的口气说：“不能把孩子这么简单粗暴地放在沙发上，要把孩子放到你到床上，晚上你要带孩子睡觉，让孩子觉得温暖，孩子虽小，她是有感觉的，她要从大人身上获得热气，她才不觉得冷。”大姨把我抱到养父母的大床上，大姨打开裹着我的浴巾，教我的养母怎样替我换尿布。
　　 爸爸在镇上给我买奶瓶和一些婴儿用品并匆匆赶了回来。看的出来他很兴奋，走路也走得很急，他的嘴都裂开了笑。他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床边，俯身看我。“哦，很好看的小姑娘，大姐，你看，她睁开了眼睛正在看我。”是的，一点也不假，爸爸低头看我时，我睁开了清澈的黑黑的眼睛。“是的，是的，这个孩子和你们有缘，她就是你们家的孩子，只是来得方式不一样而已。”“要喂她奶粉了吧？这是我在镇上买的最好的奶粉，这是临时的，以后我到城里买奶粉，买更好的奶粉给我女儿喝！”爸爸兴奋地像个老太太喋喋不休，他已经叫我为他的女儿了。“大姐，你教教我怎么冲奶粉，我来学学，明天我去书店买那些养孩子的书来看，从上面也可以学到，你也过来学学。”养父招手示意还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的妈妈，妈妈此时满眼噙着泪水，她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哽咽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这么喜欢孩子，都是因为我，我不能生育……”“哭什么呢！哭！现在不是有了孩子吗！这个孩子不就是我们的孩子吗！我们好好待她，培养她，跟亲生的有什么区别，我在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你排除了你家的千重阻力，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我，这个恩我今生不能报答，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要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你不能生孩子，我就抛弃你，我就是个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坏蛋。来吧，来吧，不要想多了，我们现在有了可爱的女儿，我要努力挣钱，培养她。”从此，我就在这个家里安营扎寨，过着有爸爸有妈妈的幸福日子。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我是爸爸妈妈的宝贝，爸爸在里郢子5公里处有个窑厂，他是窑厂主，他为人谦和，不克扣打工者的伙食并每月按时发放工人工资。爸爸的口碑在四里八乡都是无可非议的。
　　 我的爸爸及养父，他有一定的人脉关系网。在给我上户口时，大姨给我弄到了一张医学出生证并搞到了一张是我养母名字的出院小结，这个小结是大姨华200元从一个办假证的男人手里得来的。天赐巧合，我的血型和养母的是一样的，上天注定我是他们的孩子。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以特别的方式来到这家。爸爸以他生意人的头脑，冠名堂皇地以窑厂生意好的名义宴请村干部。推杯换盏，情意浓浓时爸爸说：“我家里有个小女婴儿，这个小婴儿带给我福气。”村干部连连附和道：“对对，小孩子会给增添福气的。”他们是道上的人，知道其中的玄机，爸爸不道破，他们是不会捅破的，他们在等，等爸爸到底要把我怎么安排，我要上户口的，我不能是个黑户。
　　 我在这个家的5天后，爸爸拿着一打的资料到了村委。资料齐全，管计划生育的心似明镜，资料是全的，他们不便过问，要是过问就是傻子一个！轻轻松松地我有了身份和户口，拥有一个漂亮的名字李菲菲。淳朴的乡邻们从不揭我妈妈的短，没有人讥笑我是个抱养的孩子。
　　 上学，爸爸妈妈为我挑选优质的学校，送我去更好的有优质资源的县城学校读书。妈妈陪读，和别人家的孩子不无二至。我在家里霸道蛮横，耍小脾气，耍尽一个独生子女的无穷花招。我的爸妈和我斗智斗勇。我离经叛道的青春期，我的爸爸妈妈能云淡风轻一笔带过。他们说每家孩子长大都要经历的，我们家和别人家一样的。我长大了。
　　 我好几次问过我的爸爸，我能在众多的应聘人员中过关斩将，他是不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笑而不答，我认定我能在家门口的村委会上班，和他的帮助是脱不了干系的！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存在就是存在，否认也是没有用的。
　　 十一
　　 在毫无防备的人生阶段中，我猝不及防地得知我的来龙去脉，我是与别人家的孩子是不同的。我在没有等待，没有人热切期盼中降生的。一个生我的懵懂的妈妈，没有露一面的父亲，视我为累赘的太外婆。可我的成长又有着和千家万户的独生女一样的优越待遇，上苍拱手把我委派到一个急需孩子的人家，我名正言顺地地成了另一家人的掌上明珠。我撒娇，蛮横取闹，任性妄为的家，我依傍着的爸爸妈妈的肩膀，原来都不是我的，我只是他们的一个假孩子，他们是我的假父母，这个家一针一线都和我无关，我的生死存活只能听天由命，没有人再疼爱我。
　　 这个家的一呼一吸都和我没有关系，我的一呼一吸和这个家也没有关系，我陷入了绝境之中，在黑乎乎的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下沉下沉！梦里，我被一阵阵的惊悚和可怖画面惊醒，我正被人抛弃掉，扔在荒郊野外，一群凶猛的野兽正在吞噬撕咬我温热的身体！我挥舞着拳头拼命逃跑，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要爸爸妈妈来救我。我泪流满面地惊醒，枕头已打湿一大片。我依旧在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啪，我房间的灯光亮了，隔壁的爸爸妈妈齐刷刷地站在我的床边，他们一边一个坐在我的床头边。“菲菲，做恶梦了。对不起了，孩子，你要做什么，你要的决定，我们都不会怪你的。”妈妈已经把脸埋在我的胸前，她正在低低地啜泣，她的肩膀一高一低地耸动着。妈妈很伤心的样子令我于心不忍，我抱住了妈妈的头，在灯光下妈妈的鬓角有了很多的白发。自从这件事挑明之后，妈妈的日子明显的不好过，她有着复杂的心情，对不住爸爸，对不住我，她要是能生孩子，就不会去想着领养别人家的孩子。家里有一种阴云密布笼罩着，让人憋着透不过气来。
　　 我对这个熟悉的家疏离陌生起来，它们是一堵厚厚的墙，我既进不来又出不去。我将被隔离开，和熟悉的二十多年隔离，和养成的习惯断舍离，和一起生活的父母断舍离。悲悲咽咽，难以自制，我该怎么办？我要到哪里去？哪里是我的落身之地。我突然想念起那个咫尺天涯的王凤，我和王凤，我们两个是同样的命运，怪不得我们俩个人一见如故，难道是命中注定，相同命运的人在某天相遇，像有磁力一样会相互吸引。
　　 我实在不知道我下一步该往哪里迈，左脚，右脚，向前，后退，我六神无主了。我要去找王凤，和她聊聊，也许会从她那里得到我想要的方案，她会给我指条道路走走。
　　 十二
　　 我打电话给王凤说，我要到省城去，顺便去她哪里玩玩，她很高兴地答应了。
　　 我们这两个没有真正归宿的女孩，命运把我们挤兑到了一起。见到王凤，我大哭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阴霾，所有的不解，所有的惶惑，我都要一哭为快。王凤温柔地拍着我的肩膀，不问不说，等我哭够了，她拿条毛巾用温水打湿要我擦擦脸。这一通的哭，我连日的郁闷委屈似乎都可以在王凤小小的公寓里发泄倾尽。
　　 哭完，我竟然轻松了。能神奇地心平气和地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凤。说完了，心头的石头就搬移掉，该怎么走，已经不是我的事了，它已经被转嫁给了我身边的姑娘。是的，她会给我出谋划策的，她会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菲菲，快给你的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你已经平安到朋友这了！”“妈妈，哪个妈妈？我已经没有了妈妈？”我用含糊的方式问。虽然在意识里我有两个妈妈，可现在我感觉我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你胡说什么呢！当然是现在的妈妈，要不发个信息也行。哦，你有信息来了！”果不其然，是爸爸发来的，问我到了没有。王凤见我迟疑不动，自作主张地把我手机拿去替我回了信息：爸爸，我已经到了好朋友这，你们放心吧。王凤还特贴心地给爸爸发了个定位图。“好的，你在朋友那里多玩几天，想回来，爸爸开车接你。”爸爸秒回了信息。我出门的时候和妈妈说过了，到一个朋友那住几天。妈妈默默地看着我收拾行李，默默地跟着我出门，爸爸到他的窑厂去了，妈妈看着我转身离开，怯怯地说声再见。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堵着气不和妈妈道别，我甚至认为这一别我将要永远离开这个妈妈，永远不再踏进这家。我心狠狠地揪着，永别了，美好的过去。“菲菲，我真羡慕你。”王凤突然来了这一句打断了我的沉思。“羡慕我？王凤姐，你是在嘲笑我吧？一个生下来没人要的孩子，你还羡慕！”“但你被安全地接过来了，接过你的是你现在的父母啊！他们对你不好吗？”“我承认，他们把所有对孩子的爱都给了我，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这就够了，生你的父母，你无法选择，可你并没有受罪，并得到很好的照顾和很好的教育，他们呵护你，不亚于亲生父母。”“是的。”我连续点了好几个头。“养大于生，我的养父母去世这么久了，我还很想念他们，命运对我是残忍的，把他们俩个都给领走了，我小时候也是过着公主般的日子，虽然家是农村的，农村有农村的生活，它照样是天堂般的美好。爸爸妈妈都离开了，我只得回亲生父母家，因为分离太久，没有共同生活打磨过的，我和他们就是并轨不到一起，他们和我总觉得有一帘屏障横着，彼此心想靠近，情感却在逃遁。我想念逝去的爸爸妈妈，他们的忌日，清明节我都回去给他们上坟烧纸，在坟墓前和他们聊聊。”王凤幽幽地说。“菲菲，你在我这住两天，你就回家去吧！回你现在的家，和爸爸妈妈说说你的心里话和你自己的想法。”王凤平静地把话锋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