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璺说这些话的时候，双眼是看着嵇康的双眼的，须臾没有离开。而嵇康的双眼也是迎接着这双眼的。四目长时间的交接，正用灵动的眼神诉说着话题之外的话题，他们的前世今生、他们的灵魂渴望、他们的生命追寻……口中几句话的功夫，已完成了两颗心灵间一生一世的对话。那是另一套语言系统，不为常人掌握。
　　 当两种语言系统最后融为一体时，从嵇康的嘴里轻轻吐出了融合的结果：“我有一把上好的片玉古琴，亭主可否愿意与我一起去拨动它颤动心魄的弦？”
　　 曹璺此时已眼神迷离，她中了魔咒般陷入了某种不能自控的境地，“我愿意”三个字脱口而出。
　　 正始八年，嵇康与曹璺完婚。
　　 琴瑟和鸣这个比喻词最好的本体应该是嵇康和曹璺夫妇。他们每日里切磋琴艺、诗词唱和、笔墨丹青，偶尔还能听听嵇康讲些养生的门道儿。前文说过，他们是真正的神仙眷侣。
　　 嵇康向来无心仕途。他是一个崇尚内心自由、生活懒散的人，他甚至经常十天半月不梳洗。但成为曹门女婿后，因着他深爱的女人，他渐渐地在改变着自己：为了给这个风雨飘摇的曹魏政权做点什么。他接受册封，成为了中散大夫。从此，嵇康成了“嵇中散”，这个官名伴随着他短暂的一生和以后近两千年所有与他有关的历史书籍中。因为，他刚刚开始的仕途，从此戛然而止了！
　　 正当嵇中散和长乐亭主沉浸在神仙眷侣的婚姻生活之中，并向往着为江山社稷奉献青春和力量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事变打破了这一切！
　　 这个事变就是彻底改变历史进程的“高平陵之变”。这一年，是正始九年。嵇康结婚的第三个年头，他们的女儿小叶蛾刚刚两岁。
　　 嵇康不屑仕途，最直接的原因是厌恶曹爽与司马的党争。曹爽虽然疯狂，但毕竟是曹氏宗亲。曹爽被诛，司马氏家族全面掌控朝廷大权。曹家人悲哀的感觉到：噩梦就要开始了！
　　 是的。噩梦刚刚开始。随后的十余年，似乎全是冷酷而漫长的暗夜，不曾天明过，噩梦随时来袭。司马氏父子的三张脸对于曹氏宗亲来说，如同阎罗左右站着牛头、马面一般的令他们胆战心惊，每日里如履薄冰。
　　 江山还是曹家的，可朝堂之上的曹芳，身为皇帝，却如鹰犬环伺的一只羽翼单薄的小鸡，别说去荫护曹氏宗亲，连他自己今天睡去都不知明天能否醒来。
　　 老司马临死前，把曹氏宗亲中封为王公的，全部拘捕并放置邺城，安排有司监察，那就是软禁啊。其中，就有父亲沛穆王曹林。
　　 事情还没有完。三年后的嘉平六年，司马师迈出了比他父亲更为急切的一步：要挟郭太后废掉了曹芳。可怜的兰卿黯然离开洛阳。
　　 皇帝直接被废，曹魏江山眼看变色。曹氏宗亲彻底绝望。那是一段比黑暗更为黑暗的日子。
　　 然而，像一只猫玩弄耗子一样，对着早晚入肚的肉糜并不忙着吃下，司马没有着急篡位，他悠闲地另立了一位皇帝，然后，杀死了这位皇帝。
　　 这位短命的皇帝，在位时间五年、生命二十岁。他就是高贵乡公曹髦，字彦士。
　　
　　 四
　　 华阳亭矗立在通往洛阳的官道旁。这个昔日曾经极为繁忙的驿站，现在已经败落。但是它的鼓楼依然高耸，在夕阳中形成一个黑魆魆的剪影。嵇康从疾走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打量四周，才发现从山林中的小路已经走到了官道旁。从这里距离百家岩将近百里的路程，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走完了，而且没有感到疲累。嵇康也是颇感意外。然而，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倦意便突如其来，强大到让他感到难以支撑，他便信步往驿馆走去。
　　 这华阳亭嵇康是熟悉的。当年自己孤身一人奔赴洛阳的时候，就曾在这驿馆歇脚。后来，带着妻子曹璺和女儿告别京师返回山阳的时候，仍是旅居于此。不过，那时候的华阳亭比现在要气派、光鲜许多。好比美人迟暮，人还是那个人，但气象大不相同。此时的华阳亭，没有了车马喧闹、灯火辉煌，静谧荒凉中透着些阴森。
　　 嵇康走进驿馆的时候，一个老驿卒正在门口掌灯。由于战事连绵，民不聊生，政府为了节省经费，大量削减各地驿站的人员。这华阳亭，仅保留了一个亭长、一个驿卒，这老驿卒是华阳亭除亭长外唯一的驿卒。
　　 他趁着灯光看到闪进门来的人影，有些讶异，喊道：“这，这……这不是嵇中散么？”
　　 这老驿卒是认得嵇康的。嵇康多年前就已名满天下，在山阳一代与山涛、阮籍、王戎、向秀、刘伶、阮咸号称“竹林七贤”，他们经常聚会于山下的竹林之中、悠游于周边的山水之间，诗酒唱和，肆意酣畅，也经常教授附近山民的孩子写字习文，老百姓只知道他们是一群学问很大、又不怎么遵循礼法的读书人，却哪里知道他们是连京城里的朝廷、士大夫都想巴结、拉拢的大名士！而这老驿卒不同于普通百姓，虽只是一个无品无衔的底层小吏，但好赖是个官差，关键是他每日迎来送往的人群不一样，朝廷的钦差、外放的大臣、过路的官家、传递军情的驰驿……小小的驿馆就成了国家大事的信息集散地，他知道的事情可是比谁都多。知道嵇康是情理中的事情。
　　 嵇康在喉咙里“嗯”了一声，提了提唇角，算是回应了老驿卒，便径直往北房的客栈走去。
　　 按照朝廷规定，官员使用驿站，须出具通关凭证，便可以按照级别享受驿站提供的待遇。但是嵇康从来都不是一个按规矩办事的人。不单是嵇康，竹林里一众哥们，都是特立独行，甚至放浪形骸，说话做事，往往惊世骇俗，令人匪夷所思！就拿阮籍来说，饱读诗书，八岁就能写出一手好文章，该是个谙熟礼法、人情练达的贤人，可是当有人告诉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竟然无动于衷，继续与人下棋，和他对弈的朋友知道他是个大孝子，因为他三岁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感情至深，所以，不停地催他快回，他却置若罔闻。直至一局终了，他捧起酒来，连喝三斗，然后放声大哭并大口吐血。
　　 服丧期间，每天仍是喝得大醉，这哪里像个孝子？完全有悖于朝廷倡导的礼法制度不说，就是与乡风民俗也说不过去啊！有人来吊唁，他非但不叩头感谢，反而给人家翻白眼。另外有一个人背着琴、携着酒来，他却青眼有加，与来人喝酒弹琴。这叫什么事啊？这个携酒带琴而来的人，就是嵇康，而那个被翻了白眼的人就是嵇康一母同胞的哥哥嵇喜。
　　 亲哥俩在阮籍这里的待遇怎么是天壤之别？因为在阮籍眼里，嵇喜是一个攀附权贵，一门心思走仕途的“官迷”，不屑与之为伍的凡俗之人。
　　 说起这“凡俗”的嵇喜，常常被嵇康的那些“非凡”的朋友奚落，有一次，东平府的吕安去拜访嵇康，正好嵇康不在，嵇喜开门迎接，吕安没有进门，只在门上写了一个“鳳”字，转身便走了。
　　 嵇喜还很高兴，以为吕安是夸他。许久以后他才明白，那个字拆开以后，意思是“凡鸟”。吕安在讥讽他是“凡鸟”呢。
　　 按常理，嵇喜是朋友的胞兄，无论如何，看在朋友的情分上，也不能如此羞辱朋友的亲哥哥。可是，这正是这些名士们的行事风格，挑战世俗规则，与“大多数”人唱反调。
　　 嵇康是当世著名的美男子，他在山中采药，被砍柴的樵夫遇见，其高挑俊美的身形、飘逸潇洒的神态，令樵夫大惊，以为遇到了仙人。
　　 正常来讲，这么一个“龙章凤姿”的人，该是极为自恋，每天把自己收拾的光彩照人才对。他却不，十天半月不洗一次脸，除非痒得不行了，才洗一次头，以至于身上生出虱子。
　　 好在这些亭驿山高皇帝远，执行政策可以有灵活变通的余地，偶尔有个把不符合规定的人，身份又特殊，也能睁只眼闭只眼，凑合着过去。县官不如现管嘛！要不然，那亭长或者驿卒的三朋四友，偶尔过来逗留，又如何安排呢？
　　 老驿卒快走几步，打开客栈的房门，一边帮助嵇康拿下背上的琴囊，看他全部的行李只是一张琴，不解地说：“中散大人，您这也没带个童仆、也没带什么行李，不像是出远门啊？”
　　 嵇康用感谢的目光看了一眼老驿卒说：“哦，我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就回去了。”
　　 “你不去洛阳么？”老驿卒第一眼看到嵇康的时候，就认定他是要去洛阳奔丧的，因为曹髦驾崩的消息老驿卒是知道的，所有看到嵇康既没有带家眷、也没有带行李的时候，就有些疑惑了，现在，嵇康说明天就回去，他更是如坠云里雾里。
　　 “我去洛阳做什么呢？”嵇康既像是问自己，也像是在询问老驿卒。说这话的时候，嵇康的眼睛是平静地盯着老驿卒的。
　　 这简单的一问一答，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各自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老驿卒半辈子在这驿道上混生活，早已修炼成世事洞明、体察人心的人精，不该问、不该说的绝对不多嘴。他立即停住了话题，转身出去，不一会，给嵇康端来一壶烧酒和两盘小菜，招呼了几句，便径自离开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除了马厩里不时有马打响鼻的声音，万籁俱寂。
　　 几杯酒下肚，刚才的疲惫感渐渐地退去，脑筋慢慢地清晰起来，他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他暗笑自己一贯的冷静与淡漠怎么竟被“冲动”成这个样子？
　　 他想到了曹璺，也许此时的她没有了他的陪伴与安慰，正暗自垂泪或者不知所措。他想到了大柳树下的锻铁炉，今天甚至明天，必将不再有熊熊的炭火，而变得落寞而冷清……
　　
　　 五
　　 穿透柳树的枝桠照射下来的太阳光，随着微风摆动，跳跃成一块块或大或小的陆离的光斑。而实质上，能够穿透柳枝照到地面的光线少之又少，这棵大柳树太茂密了，层层交错的树枝简直密不透风。
　　 树冠形成的柳荫，得有几间屋那么大。这棵柳树到底有多少年，连百家岩最年长的耕生爷都说不清楚。
　　 嵇康的锻铁炉就在树干的西南方。普通的铁匠炉总是得有一个铺子，至少有一个棚子。嵇康的没有。就是一套家伙事儿露天摆放在那里，说“露天”也不准确：大柳树就是它的棚子。
　　 绕着柳树，有一圈石头砌成的小池，小池的西北方向伸出一条小渠，蜿蜒着延伸到远方的山岩里，和那里的山泉相接，小池便源源不断地得到了“活水”。这小池是用来“淬火”的。同时也浇灌了老柳树，还能使夏季的热风清凉一些。
　　 柳树下，因为有了这锻铁炉，便成了一个“人场”。
　　 镰刀、锄头、犁铧等等这些铁货，是农家最大宗的生产工具，以前要到二十里外的山阳城去购买。买一张链，来回要一天的功夫不说，最要命的是中午还得在那里吃一顿饭。不吃吧，没力气走回来，吃吧，一碗片儿面，就得五个钱，心疼。
　　 嵇康把铁匠铺开到了庄头上，这可是村民们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其影响力就好比现如今，在谁家门口建了个高铁站。农夫们有需要打造器物的，或者镰刀豁了、犁铧烂了，需要修补的，纷纷来到这里。一时没有这种需要的，也来到这里凑个热闹。这棵大柳树，就成了百家岩甚至附近几个村子的“休闲中心”。田间劳作回来，或者饭后闲暇，都会溜达到柳树下，坐上一阵子，唠些闲话，但最重要的，是在这里能够看到嵇康。每天看到嵇康，或者至少三两天看到一次嵇康，是这些村民们如同吃饭、睡觉一样的需求。套用时下的网络语言，嵇康在这些村民心里，是“神一样的存在”。
　　 嵇康在这里打铁已经有不少年头了。起初，嵇康来过这里游玩，后来，在村头柳树旁的一块平地上建了一座房屋，竟然居住了下来。
　　 初见嵇康，村民们就惊其为天人。写到这里，我突然就失去了用文字描述他的勇气。什么“帅气”、“英俊”、“潇洒”之类的形容词，到了准备用到嵇康身上的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还有点猥琐和粗俗。我意识到，这些词汇是形容尘世中的俗人的，一旦搁到嵇康身上，就觉得有点靠不上。我只得翻找到古人对他曾经的描述，《晋书》中说他“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刘义庆说：“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山涛说：“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魏晋时描述美男，很少对五官进行摹写，善从通体气度上展示其美。上面这些古人的话，大致意思就是说嵇康有龙凤之姿，气质天成，像挺拔高耸的孤松，遗世独立，傲然脱俗；就连他喝醉了酒，都异于常人的酒后出丑，像是伟岸的玉山一样倾而未倒的样子。
　　 但最让村民把他当做神的，还不是他的仙风道骨、绝世风姿，而是他打铁不要钱。村头有了铁匠铺，本就是村民们不敢奢望的美事，打铁还不要钱，这可是村民们无法理解的奇事了：这不是神仙下凡救济苍生还能是什么？村民们需要什么器物，或者修补什么物件，好了之后，就摆放在炉子周围，任村民径自取走。
　　 如有村民实在过意不去，便带些酒肉来，对这个，嵇康倒是不客气、不推辞，便喊上向秀等人，与村民在树下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酩酊大醉后，背靠大柳树酣睡。
　　 后来，从向秀的口中，渐次才知道了嵇康是“何方神仙”，他是当今的皇亲国戚啊！
　　 此时，向秀正在柳树下给炉子生火。当他拉动风箱，炉中已经能够窜出火苗的时候，他往柳树东北角嵇康家的小院望去：柴门仍是关闭的，院里还没有动静。
　　 向秀抬头望了望已经移向东南天空的日头，那些穿越柳枝的、斑斓的阳光就投射在向秀肃穆的脸上，他的眉宇间有些心神不宁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