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是有见识的人，但还是被惊住了。倒不是因为恐惧这张脸，而是感到不可思议的意外：当他刚刚听到那个仿佛地下传来的声音时，他只是意识到可能是一位过路的仙人或是夜游的野鬼，没想到却是如此一个“怪物”。
　　 正思忖间，那“怪物”先开口了：“中散大人，吓着您了吧？”嗓音依然嘶哑而暗淡，然而却不像他的形容那般恐怖，透着些善意与柔和。
　　 嵇康喉咙里似乎发出了几下“哦、哦”声，那“怪物”看他一付不置可否的样子，就接着说：“我是一位几百年前的古人……”
　　 听到这里，嵇康再次“哦”了一声，不过变成了那种上扬的、应该加个问号的语调，“前辈是几百年前的古人，如何认得几百年后的嵇康？”
　　 “名扬天下的嵇中散，何人不识啊？呵呵！”这位几百年前的古人试图用笑声来轻松一下气氛，但听上去有点像咳嗽，“再说，我注意你已经很久了。”
　　 嵇康有些诧异了：“您为什么要注意我呢？”
　　 “古人”把声音压低了些，郑重地说：“我能在这里跟你说话的时间很有限。我要告诉你：我有一支琴曲，需要交付给一个合适的人。几百年来，我一直在物色这个人。我苦苦寻找了六百五十七年、历经秦汉，都没有找到我理想的人选，直到遇见了你。”
　　 按照正常的对话逻辑，此时嵇康应表现出更大的或极大的惊讶来。他喉咙中的“哦”字不仅需要尾音更加上扬甚至应该配上睁大的眼睛共同表达才对。可是，所谓的正常的逻辑，是属于“正常的人”的，怎么会属于嵇康呢？嵇康如果像“正常的人”一样正常，那他就不再是嵇康，－－那个被“寻找了六百五十七年、历经秦汉”才找到的这个人，也不会是他。
　　 此时的嵇康面容依然平静。
　　 历经秦汉，六、七百年间，高才无数，竟只有他才有资格去传承一支琴曲，这是何等的荣幸？
　　 然而，他并没有急切地追问那个人为什么是他的问题，他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或者已无必要再去知道原因，“古人”既已确认他是理想人选，说明“古人”是懂他的，这就够了。
　　 嵇康用探寻的目光看向“古人”：“前辈定是弦上圣手？”
　　 “古人”略一沉吟：“我确曾入太山学琴七年之久，且得仙人教诲，琴艺日精。但是我苦心学琴，只想弹给一个人听，那就是韩哀候！”
　　 听到这里，嵇康赶忙起身：“果然是您？”
　　 “古人”微微颔首：“有什么可以瞒得过嵇中散呢？正是莽夫聂政。”
　　 嵇康纳头便拜：“万世景仰的侠义之士，受嵇康一拜。”
　　 名字叫做聂政的“古人”赶忙阻止嵇康的礼拜，再次像咳嗽一样，笑了两声：“嵇中散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如何也拘泥礼法了呢？”
　　 嵇康诚恳地说：“嵇康越的是虚伪的名教，与您这样忠肝义胆之士，怎能不遵循礼法呢？”不等聂政接话，嵇康又问道，“一支什么样的琴曲，能烦劳前辈如此耿耿于怀？”
　　 聂政神情郑重了起来，他扭曲的面孔也变得沉静许多：“它是我自己的挽歌。也是唱给我母亲的赞歌。更是讨伐暴君的凯歌。”
　　 嵇康神情肃然，细细听着。
　　 聂政用他嘶哑的嗓音说，他刺杀韩王后，为了不祸及家中老母，便割剥面皮，断毁形体，自绝而死。目的是不让任何人再认得出他。官府把他暴尸于市，悬赏千金以辨别身份。但是，哪有人会认得出呢？
　　 然而，他的母亲听说有人为报父仇而死，便料定是他的儿子聂政。她一路踉跄，来到他的身边，边抚尸痛哭边高声向围观的人群宣告，说这个人就是我的儿子聂政啊，他自毁容颜，让你们认不出他是谁，他是怕连累我啊！我区区一个老妪，有什么值得怜惜的？我不能为了我而淹没了我儿子仗义的名声啊！
　　 说完，他的母亲碰头而死！此时，聂政的魂灵正在空中游荡，亲眼目睹了母亲碰头而死。他去为从未谋面的父亲复仇，却因此害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他为母亲而悲痛，也为母亲的刚烈而感佩。
　　 聂政冷静的语气，似乎讲述的是旁人的故事。然而突然情绪有些激动：“我的母亲未生而寡，我生而为孤。我为父报仇而死，我的母亲又为我而死。这其中的原委与曲折，我心中的哀痛与愤懑，已无人可知矣！”
　　 像是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似的，或者需要用语言解释的只有这么多，聂政止住了他困难的嗓音。是的，一切都应该用琴弦来表达，那些原委与曲折、那些哀痛与愤懑！
　　 聂政浴手焚香。
　　 嵇康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琴声响起。
　　 嵇康的大脑已从《酒狂》的燥热中快速冷却下来，并做好让它飞速运转的准备：他要一个音符不落、完美无缺的记录下这支曲子。嵇康知道，这个六百年前的义士用六百年的时间寻找到他，并选择今天这样的时间传授给他一支琴曲，决不仅仅是为了用琴声向他述说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
　　 聂政缓缓地端坐到嵇康的“片玉”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目微闭，左手按弦取音，右手轻拨丝弦，几个清亮的音符在客栈昏黄的灯影里荡漾开来……
　　
　　 九
　　 当太阳升起到东南方的时候，热烘烘的感觉就已经非常明显。幸好不时地刮来一阵小风，削减了这些热。柳条在小风里摇摆着，像是在纾解焦躁不安的情绪。而柳树下的锻铁炉已经呼呼的着起火来，拉风箱的依然是向秀，但抡大锤的却不是嵇康，而是嵇康的徒弟李二。
　　 进入六月，麦子收割在即，百家岩的村民要打一张新镰了。从早上开始，就有十几个村民来来回回地踅摸了好几趟，镰打不出来，他们心里就没底。向秀见村民焦急，就喊上李二一起开炉生火，为村民们打镰。
　　 李二打镰是个好手。这几年李二靠打造镰刀在山阳发了些小财。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
　　 李二跟嵇康当学徒，学了好几年，另立炉灶的时候，嵇康没有钱给他，就给了李二一枚铸有自己名字的钢印。李二给嵇康当学徒带帮工好几年，现在出师了，没带回家一分钱，李二的老婆很是不悦，说李二你这几年家里的活都顾不上，最后带回来个小钢钉，能当吃能当喝啊？李二说，师父安排了，到时候把这个冲到打出来的铁器上。
　　 李二媳妇听了，骂李二憨，把它冲到铁器上不还是个铁器吗？能变成金疙瘩玉块子？说到底，是你师父不厚道，看在你光着膀子掏了几年笨力的份上，临走了咋也得给几个血汗钱吧？
　　 李二是个没主张的人，听媳妇这么一说，似乎觉着也是这个理，心里就有些埋怨师父。等李二在山阳另立了炉灶，适逢麦收，打造出了第一批镰刀，李二按照师父交代的，把那个钢印冲到镰刀上。
　　 拿到集市上出售的时候，才知道那钢印上是师父的名字“嵇康”二字。
　　 嵇康那时早就名满天下，山阳人也都知道嵇康在当地打铁，但谁也没在市场上见过有“嵇康”字样的铁货出售。于是，“嵇康”镰一时轰动，人们竞相购买。
　　 李二一下子发了笔小财。李二不认字，通过买镰的人才知道那个“小钢钉”上是师父的名字。师父的良苦用心让李二两口子感激涕零，更是为曾经埋怨师父而羞愧不已。
　　 每年麦收，山阳当地甚至周边地区的老百姓都单等着“嵇康”镰上市。当然，“嵇康”镰的成名，很大程度上与嵇康本人的名气有关，但也跟李二的锻铁技术是分不开的。李二学徒三年，是得了嵇康真传的。他打出的镰刀可以使用好多年都不卷刃、不掉豁。嵇康对李二的技术是心里有底的，不然，也不会贸然把自己的“名号”送给他的。
　　 李二高高抡起的大锤重重地砸下，砧子上那块被烧得通红的铁块火花四溅。几位村民夸赞李二天生就是打铁的材料，浑身的腱子肉跟铁块似的。
　　 向秀一手用钳子不断调整着铁块的受力面，另一手手持小锤敲打。李二的大锤与他的小锤发出音高不同的声响，宛如一曲铿锵的打击乐。
　　 突然，一声马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村口，一辆双辕马车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马车的两侧还各有一骑兵卒。待马车驶到大柳树巨大的冠盖外周时停了下来，马车的围子一掀，车上走下一人来。
　　 这人下车后，双手打拱，还没待开口，大家已经认出他，向秀直起身，有些意外地说到：“这不是长悌么？你，怎么？”
　　 这位被向秀称作长悌的人名吕巽，是吕安同父异母的哥哥。多年前，吕巽、吕安兄弟与嵇康、向秀交好，经常一起悠游于周边山林。吕巽后来追随钟会到司马家做官去了。
　　 吕巽向前一步：“子期兄，久违久违啊！”然后转向耕生爷，“耕生爷还是如此的硬朗，洪福不浅啊！”
　　 众人寒暄了一阵，耕生爷说到，长悌也是做了大官的人，不过，可没有钟士季那次来大柳树时的排场啊。
　　 耕生爷说的钟士季，就是钟会。
　　 那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钟会不知道什么原因，从洛阳赶来拜访嵇康，那时钟会已官至黄门侍郎，是司马昭的心腹，权倾朝野。
　　 据耕生爷回忆，那次钟会来访，钟会的大马车都来到大柳树下了，随从的队伍的尾部还在村口。钟会的大马车是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的，马车的围帐都是用丝绸做成的。这样的阵势，只有京城里才能看到。
　　 百家岩的村民有幸开了眼界。
　　 向秀说，京城数得着的名士，还有朝廷中许多高官，都被钟会邀约来了。当时，向秀正拉着风箱，“呼呼”作响。嵇康的大锤举过头顶，每一次砸下都铿锵有声。
　　 钟会从马车里钻出，站在炼铁炉不远处，等着嵇康给他打招呼。嵇康当然是要给他打招呼的，不光要给他打招呼这么简单，还应给他施礼相迎，嘴里照例要寒暄着：“不知钟侍郎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之类自责的说辞。
　　 围观的村民甚至认为嵇康得甩掉大锤，颠颠得迎上前去，在裤子（只能在裤子上。嵇康打铁总是光着上身的。）上搓搓手，激动地去握钟侍郎的手。
　　 钟会随行的那些官员、名士们也都趋向前，在钟会两侧和身后围成了一个弧形，等待着见证名扬天下的嵇康和当朝重臣钟会“高层会晤”的激动时刻。
　　 向秀拉风箱的节奏慢了下来，等待着起身和嵇康一起去迎接钟会。
　　 但是，嵇康挥舞大锤的节奏却依然没变。锤头砸在铁块上的力度也一点没有减小，火花依然四溅。
　　 当时，向秀偷瞄了一眼，钟会还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因为那火花差点溅到他的衣服上。他的衣服很轻薄，是华贵的蚕丝面料的，一个火花过去就是一个洞儿。
　　 嵇康清澈的眼睛盯着砧子上通体彤红的铁块，心无旁骛。
　　 他高高举起大锤时，肱二头肌、胸大肌都会被扯动起来，他的肌肉真是无与伦比的发达。
　　 他的大锤一下一下在通体彤红的铁块上发出“嘭嘭”的声响。此时显得非常单调，每多响一声都令人难捱。最起码对钟会是这样的。
　　 向秀似乎听到了钟会在喉咙里小声咳嗽了一声。他不知道嵇康是不是也听到了。但嵇康像是既没听看到也没听到。他像一个会动的雕像重复机械的动作。唯一有变化的就是用下巴示意向秀拿小锤过来帮忙。向秀停下了风箱，一手拿起夹子夹住已经砸扁的铁块，一手用小锤配合嵇康的大锤锻打。这是打铁的一个技术活，一般是用大锤把铁块锻打到即将接近器物形状的时候，小锤上来进行局部调整。向秀没认识嵇康前，向秀家就是开铁匠铺的，算是门里出身。嵇康的打铁，是不是受向秀影响都不好说。
　　 大锤与小锤的合奏，就好听多了。
　　 但是，一旁的钟会听起来却越发的刺耳。然而，还要做出耐心等待的样子以显示高门大族家贵公子的修养。
　　 钟会是地道的名门望族。他老爹钟繇官至太傅，位列三公，而且死后配享曹操庭庙，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待遇。更厉害的是，钟繇的书法甚是了得，被后世人尊为“楷书鼻祖”。他的哥哥钟毓，十四岁就当上了散骑侍郎，后被封为车骑将军。
　　 钟会本人自幼聪慧异常，博学多闻。据说，他五岁时，钟繇带着他去见蒋济，蒋济一眼看出钟会“非常人也”。
　　 这样一位出身名门、官居要职而且才华过人的贵公子，就这样被晾在了大柳树下。
　　 一双双眼睛看向钟会，然后滑向嵇康，然后再滑向钟会。有百家岩村民的眼睛，有钟会随从人员的眼睛。后者的眼睛是钟会最为在意的。
　　 他一呼百应，大家跟在钟侍郎屁股后面是来看他和天下第一才子嵇康热烈地讨论玄学讨论庄子或者讨论一下养生什么的。但讨论天下大事的可能性不大，嵇康不好这个。目前的状况是没有要展开任何讨论的迹象。
　　 大柳树下变得极为安静，只有两只锤子不管不顾地发出持续有力的锻打声。连马似乎都停止了打响鼻。
　　 砧子上那块原铁从方形被锻打成扁形，而且在不断的被延长，估计是要打一把长刀。其间，原铁凉了一次，向秀夹到火炉里又加热成通体彤红的样子。整个过程他们配合默契、手法娴熟。不过，钟侍郎不是来观摩他们的锻造工艺的。作为名门之后的权利新贵对冶铁兴趣不大。
　　 枣红马招来的牛虻之类的虫子乱飞，嗡嗡的。有时会停在钟会的脖子上、耳朵上，如果伸手去打，有失体面。不打，实在是痒得厉害。他不胜其烦。
　　 钟会对烦躁的不断累积越来越难以把控。他能感觉背后开始出汗了。这不是一个出将入相的人物应该有的表现。也许这汗水不是因为情绪烦躁才出的，是因为他身后一双双眼睛给盯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