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一个苍老的声音令向秀回过神来。子期是向秀的表字。一个须发皆白、但精神青矍的老汉端坐在小池边的石凳上。他衣衫破旧但很整洁。脚边，一个藤条编制的背篓里是些刚采回来的药草。
　　 “哦，是老太公啊！”老太公是向秀他们对耕生爷的尊称。耕生爷是最早从山外逃难到百家岩定居的村民，今年八十七岁，但身板硬朗，还经常上山采药、下田耕耘。这大约得益于山里清新的空气和甘冽的泉水。虽是一介山野老夫，但历经朝代更迭、看尽世事变迁，遇事悟得透、看得开，是一个豁达的智者，很受乡里敬重。
　　 “叔夜怎的还没有过来？”耕生爷在问向秀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里有另一种征询的意味，
　　 叔夜是嵇康的表字。“日头到了大半晌午了？”
　　 耕生爷的问话似乎有些突然，向秀支吾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也许……”
　　 “大约你也听说了一些？”耕生爷放轻了声音。
　　 这句话好像某种暗语一样，一下子接通了两人的心思。
　　 “听说了些，不过……还都是市井传言……”向秀也是当地百姓心中的神啊！打十来岁就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他的学问，连当时名噪一时的山涛都佩服的不行。此时，他有些嗫嚅。
　　 “无风不起浪啊！”耕生爷长叹道，“那帮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您老所言极是。叔夜啊……”向秀眉宇间那抹忧思更为清晰。
　　 这时，一个膀大腰圆的粗壮后生边走进柳荫下，边瓮声瓮气地打招呼：“老老爷在呢，子期阿叔在呢。”
　　 向秀扭头看向后生问：“啊，李二，你怎么不在山阳城里看着你的铺子？”
　　 李二一边把拎在手里的酒囊和食盒放置在小池边的石桌上，一边说道：“回来看看师父，听说……”
　　 李二的家在对面的山梁，跟嵇康学手艺，抡了两年的大锤。但是，嵇康的锻铁炉子是个赔钱的买卖，李二养家糊口且不说，填饱肚皮都成问题，他人高马大的，很有饭量。所以，嵇康就帮他在山阳城里开了个铁匠铺，谋个营生。
　　 炉子里的炭火慵懒的自己摇曳着，两把铁锤靠在砧子腿上，显得有些寂寞。
　　 李二看了看向秀，又看了看耕生爷说：“我去看看师父。”
　　
　　 六
　　 华阳亭融入到了无边的黑夜。在周围十几里都没有人烟的旷野，它显得那样的无助和孱弱。遥远的星光伴着低低的虫鸣，像一份有心无力的抚慰，陪伴它度过漫漫长夜。
　　 嵇康房间里的灯火还在摇曳。他白玉般的面颊上多出两片淡淡的绯红，灯光下更是俊美无比。
　　 微醺中，他踱至门外，在墙角处酣畅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夜风扑面，顿觉心旷神怡。这才是他想要的人生，是清爽而快意的，那些所谓的愤懑、忧思、一切的劳什子，都不过是一泡憋在膀胱里的尿而已。
　　 酒意渐浓，嵇康感到脚下有些发飘，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口燃烧着，这当中有酒精煽动神经的兴奋，还有与兴奋相伴的空虚，更有深藏心底、无法排解的焦灼，他以为已经抛开了它，其实它就在左右，形影不离。
　　 “片玉”是最了解嵇康的。它是嵇康的各种情绪、心思的代言者。对于嵇康来说，饮酒与弹琴，是他精神世界的两个出口，表现形式不一样，但殊途同归。
　　 嵇康从琴囊中取出“片玉”，置于案上。沐手焚香后，轻抚丝弦，竟是阮嗣宗的《酒狂》。嵇康弹琴，往往不是提前想好弹什么曲目，而是手随心走，端坐琴前的那一刻，胸中是什么样的心情，手指便会奏出什么样的乐音来。
　　 当《酒狂》乐句铮铮而出，嵇康自己也颇感奇怪：自己从来没有弹过这支曲子，而只是在竹林下听阮嗣宗弹过。当时只听一遍，他就明白了阮嗣宗，这《酒狂》通过描绘混沌、朦胧的情态，发泄的是对时局的不满和积郁的不平之气。这曲子如同阮嗣宗的诗作一样，是隐晦曲折的。他借酒佯狂，避祸全身。那个“醉于酒、隐于狂”的阮嗣宗，仿佛就深深隐藏在音乐里，正与此时的嵇康一样，“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嵇康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动。一串连续大跳、上行的音阶，形成了强烈的不稳定感，开门见山地交代了乐曲的主题，一个步履踉跄的醉汉的形象也呼之欲出。
　　 酒意阑珊的嵇康，如同得到了某种神谕，也或者音乐中的醉汉就是他自己，或者干脆他就是阮籍，他完全沉浸其中，两只手似乎已经被音符支配，勾、剔、挑、抹，吟、揉、绰、注，这些技法似乎成了手指的天然功能，所到之处，自然天成，与音乐融为一体，或者它们就是音乐本身。
　　 嵇康双眼迷离，面颊绯红，随着时而激越、时而舒缓的节奏，他的眉宇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他心里的那个借酒佯狂者，忽远忽近，忽喜忽悲，且歌且泣，且舞且止，他袒胸露腹，放荡不羁，审视他的眼神，却分明深藏着无尽的怨怼……
　　 斗转星移，时间早已过了三更。琴声飘出客房，在寂静的暗夜里四处奔涌，巨大无边的夜空因受到震颤而发出低低如哀鸣般的回响。
　　
　　 七
　　 看着悲戚的曹璺，徐琅心里有些忐忑，不知告诉她这个消息是对还是不对。徐琅认识曹璺并成为闺蜜，是因为她的丈夫吕安和曹璺的丈夫嵇康要好；吕安结识嵇康，是通过同父异母的哥哥吕巽。
　　 少年嵇康，已经声名远播。吕巽那时也是颇为上进，四处结交饱学之士。因与嵇康年龄相仿，来往较多，相处甚洽。
　　 其间，嵇康得知吕巽家里还有一个乳名叫“阿都”的弟弟吕安，聪颖早慧且性情高迈。经吕巽引见后，果然是才思阔远的翩翩少年。几经切磋，二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嵇康涉猎之广泛、学养之深厚，特别是他对各种技艺的无师自通，令吕安仰慕不已。另外，二人性情也相近，都好老、庄，向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不慕仕途，不守陈规。
　　 这一点上，吕巽与他俩大不相同。吕巽找嵇康求教、学习的目的，是使自己一步步成为朝廷需要的“人才”，“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因此，相较与吕巽，吕安与嵇康的情谊更为密切。
　　 当时，嵇康还在谯郡銍城，而吕安则家住山东的东平府，两地相距将近千里之遥。但是，吕安一但想要见嵇康，便是迫不及待，不管白天黑夜，不顾山遥水远，骑马奔驰而来。
　　 那一时期的文人、名仕，好像都有这种率性而为、我行我素的脾气。大书法家王羲之的二儿子王子遒，因为夜里突降大雪，自己赏着雪景、喝着小酒，就想起了好朋友戴逵，于是命人撑了小船，连夜去拜访。行船整整一夜，才从山阴到达戴逵居住的地方剡溪。好不容易到了戴逵的门口，却连门都没有敲，便调转船头扬长而去。仆人非常不解，他说，我是乘兴而来，现在尽兴而归，何必非要见他呢？真是任性得很。
　　 吕安倒是敲了门，来开门迎接他的不是偶像嵇康，而是他的哥哥嵇喜，嵇康不在家。这才发生了吕安在门上题写“鳳”字的事情。巧合的是，嵇康和戴逵都是谯郡人，都是精琴艺、善诗文。
　　 徐琅安慰曹璺说，我也只是听那小贩的信口雌黄，那小贩的话能有多少可信呢？也许只是谣传罢了。小叶蛾也在一旁附和着宽慰。
　　 曹璺突然想起似的，既像是问自己，也像是问女儿：“你阿爹呢？”然后匆匆地走到东厢房，门是开着的，案几上散乱着一些正在捣治的药草。
　　 徐琅进来之前，嵇康正在捣药，刚才的那番对话，他定是听得清清楚楚。
　　 曹璺茫然。小叶蛾说：“阿爹准是去了大柳树了。”
　　 曹璺“哦”了一声，随口对徐琅说：“麻烦仲悌去看看吧！”
　　 曹璺口里的仲悌，就是吕安的表字。
　　 徐琅说：“姐姐忘了？他去东平接母亲，还不曾回来。”
　　 原来，自嵇康移居山阳后，吕安多次从东平赶来拜会，这期间，又陆续结识了“竹林七贤”的其他几个，与这些人相处，吕安如同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奇异世界，乐此不疲。
　　 两年前，他更是携带新婚不久的妻子，在百家岩距离嵇康家不远的地方，建造了一处房屋，长住了下来。
　　 徐琅感到曹璺若有所失，便道：“也许，他已经回来了呢？我回家去看看。”
　　 徐琅这么说，是想正好趁机离开。经过这么一阵子，她脑子有些杂乱，站在曹璺的角度，她希望她告诉曹璺的事情是假的，但是，如果这个事情是假的，她告诉曹璺的话就是传谣，吕安定会责备她。
　　 所以，她心里反而希望事情是真的，那样，她的报告就显得很重要。刚想到这里，她就羞愧了，怎么可以这样呢？
　　 她需要回去冷静一下。她不敢再看曹璺怅然若失的表情，那会让她更加慌乱。
　　 也许阿都真的回来了也不好说呢！她突然很想他，可能是因为心里的烦乱，甚至比夜里更想他。她期翼着推开家门的时候，阿都就站在她面前，笑意盈盈……
　　 织机被冷落在侧，曹璺已无心纺织。她心绪万千，却无从倾诉，小叶蛾还太小，还无法理会险恶的世事。一阵疲倦夹杂着晕厥袭来，小叶蛾赶忙扶她躺到床上。
　　 恍惚中，那个少年天子的形象又出现在眼前。他如同一颗极速划过的流星，有多灿烂就有多哀伤。
　　 “才同陈思，武类太祖”，她脑子里跳出了这句话。对，她对这句话印象深刻。这句话是曹髦登基不久钟会回答司马师问话时说的。当时她曾为钟会能这样评价曹髦而感到高兴。但谁成想这句话竟引起司马兄弟对曹髦的提防和嫉恨：他们不需要这样一个才智过人的皇帝，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傀儡！
　　 嵇康早就从这句话里察觉到凶险。
　　 他只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小皇帝不会自甘平庸，他刚即位就派官员到国内各地巡视，了解人情事故，慰问地方官员和百姓，同时调查有无冤案和官员失职情况；他为洮西大战阵亡将士尸骨无人收拾而伤心，下诏收敛安葬，以慰死者，以安生人；他亲率朝臣，聘任王祥、郑小同等仁德兼备的长者作为“三老”、“五更”……这一切举动，都说明曹髦是想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好皇帝。或者说，他已经开始为这一目标做铺垫。
　　 他的才学和见识也让嵇康赞赏，他关于少康与刘邦的评价，思路清晰，中肯客观，令群臣心服口服。一个从孩童时期就已经被封为高贵乡公的王室贵胄，还能够如此潜心做学问，这才是嵇康赞赏的，而不是他的学问已经高于嵇康。
　　 一向无心仕途的嵇康，甚至曾经因为曹髦的出现而有过要出去做官冲动，去辅佐那个充满希望却孤立无援的小皇帝，给他力量和信心，重振曹魏江山。
　　 叔夜啊，你“贵”为曹家的“驸马”，却从此陷入了一个凶险的漩涡。你绝世的才学却不能经天纬地，你用荒诞不经掩饰长期的不满和无奈。叔夜，没人能懂你，只有我。
　　 嵇康面色阴沉，很少见到他这样的表情，他一贯是平静如水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即使在他最喜欢的孩子面前，也鲜见笑逐颜开的样子，最多是眼角眉梢展露些不易察觉的喜悦；更是没有见过他的发怒，别说发怒，连生气的表示似乎都不曾有过：这个世界好像还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值得他去生气或者发脾气。
　　 他今天脸色那么阴沉，眼神中还闪烁些令人恐惧的光。
　　 他的双脚践踏着丛生的荆棘，快速地奔驰在无边的荒野，忽而，他穿越了荒野，疾走在洛阳街头，他的步伐坚定而有力，他在朝着大将军府的方向。
　　 司马昭大感意外，一脸疑惑，迎了上去。
　　 嵇康快速地把手伸向背后的琴囊，但是，顺势拔出的却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就在司马昭大惊失色，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嵇康的宝剑直奔他的喉胸部刺去……
　　 曹璺凄厉地大喊一声：“叔夜！”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感觉背后发凉，满头是汗。
　　 一旁的小叶蛾吓了一跳，她同时听到了院门外王李二的叫喊声：“师父，师娘！”
　　
　　 八
　　 驿馆的暗夜里，《酒狂》已经进行到最后的段落，乐曲激烈张扬、琴声气若长虹。
　　 此时的嵇康，完全沉陷于自己的琴声所营造的激荡人心的氛围里，那个醉汉，那个遗世独立、睥睨众生的男人，与他息息相通，时哭时笑地操控着他的神经，令他难以自拔。
　　 当那个醉汉踉踉跄跄地渐行渐远时，似乎从高潮之巅跌落而下，嵇康略显疲惫的手指轻轻拂出一长串同音反复，之后沉闷的一声，一切归于沉寂……
　　 “好琴法！”一个仿佛从地下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刚刚到来的宁静。
　　 嵇康双目微闭，他仍沉浸在乐曲的如醉如狂之中，听到一个陌生的夸赞，他倒也不显得讶异，“哦，呵呵，你是何方异人，出来说话。”
　　 “小人容貌不堪，怕惊吓了中散大人，不敢兀自冒犯。”那个声音似乎从地下升到了地面，但是喑哑而飘渺，仿佛不是人嗓发出，倒像是撕裂一块麻布的声音，在这荒郊孤馆的夜里，着实瘆人。
　　 然而，嵇康却并不惊骇，仿佛来了一个事先约好的客人。
　　 “这深更半夜，你不眠不休，料定必不是常人，我若怕你，还会让你现身么？我乃酒狂之徒，有何畏惧呢？”
　　 说话间，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飘然而至，像一片树叶轻轻地落在嵇康的身旁。
　　 嵇康微微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张面容怪异的脸。那脸如木炭涂画般的漆黑，堆积着各种形状的疤痕：有的像疮疤、有的是刀痕……这些疤痕纵横交错，使这张脸看上去像一只放大了的蟾蜍。更为奇怪的是他眼睛上方竟然没有眉毛，下巴也没有胡须。这完全已经不是人的形状。这张脸，在摇曳的灯光里，愈发显得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