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德龙电话里说，没时间，忙呢！再说都说不让你种地了，你不听，是你自找苦吃哈！
　　 小玲拿过电话来说：“爹呀爹，都说让你少种东西少干点活儿，多休息，养养身体，你就是犟，就是不听，想让你多活几年都难。你也不想想，你那养老金本钱还没收回呢，你再不听，累死了养老金可就白交了……这么热的天气，这么大的太阳，爹你要管好自己，小心中暑……”
　　 放下电话，廖老木心情坏极了，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廖老木心想，我这是为谁而累？为谁而活呀？还不是为了你们能够省点钱去买米买油？我辛辛苦苦挣下的钱难道我要放进棺材带走不成？还不是留给你们那些败家子？
　　 傍晚的时候，廖老木拉着老母牛来到村后那一片小树林里放养。周围很安静，太阳把周边的那些坡地上的玉米照得一片耀白，微风吹过那些玉米叶儿一闪一闪的。蝉儿照样“喳喳——喳喳喳——喳喳”地叫唤不停。
　　 廖老木很喜欢看那黄昏野地的情景，这些景色让他感到很亲切，心情很舒畅。
　　 他斜躺在树根阴凉处，抽着烟，眯着眼，打了个盹。
　　 迷糊中，有个黑衣人对老木说，老木啊，你是前世欠了你儿子的债，今世你儿子讨债来了！
　　 老木一下子醒了过来，烟头已燃烧到了他的手指头。他记不起黑衣人的面孔，却记住了那一句话，“你是前世欠了你儿子的债，今世你儿子讨债来了！”
　　 就在玉米还没十分成熟的花粒期，廖老木去喷洒玉米中毒了。
　　 原来玉米花粒期，有好多臭屁虫和小斑点铁甲花虫在啃玉米。
　　 廖老木拿着农药乐果和钾基1605（剧毒），钻到玉米地里去喷洒，喷玉米农药多是早上十点钟之后去喷，因为此时喷了农药，天气炎热闷热，容易把虫杀死。
　　 廖老木喷完农药回到家已是一点多钟，他冲完澡，吃完粥，就躺在竹椅上休息，谁想才休息了一会儿，渐渐感觉身体里有些胀气，心率有些过快，接着感觉头有点晕晕的。凭经验，廖老木知道自己有可能是中农药的毒了。他赶紧拿白糖来调水，喝了一大杯，但感觉还是有点口渴。
　　 廖老木马上打电话给刘玉兰，说他中毒了，头有些晕，让她赶紧去村卫生室喊卫生员来一下。
　　 卫生员来的时候，廖老木已吐了一地的秽物，但头还晕，肚子还是胀气，人没有丝毫的力气。
　　 卫生员给廖老木打了解毒药阿托品，然后交代必须赶快送医院。
　　 儿子廖德龙开着摩托车，老木坐在车上，双手无力地搭在儿子肩上，刘玉兰坐在后面双手扯着德龙衣服，保护老木。
　　 三人坐着摩托车到了镇卫生院，经过一番抢救，廖老木终于醒活过来。
　　
　　 九
　　 一个星期之后，廖老木终于康复出院了。
　　 一进家门，廖老木就直奔着牛栏去看他的老母牛。然而牛栏里空荡荡的，仅有几堆半干了的牛粪。老木又想往院墙外的龙眼树去，儿子德龙说，你找什么呢，爹？
　　 廖老木问：牛呢？老母牛绑哪里去啦？
　　 儿子德龙拍了两下放钱包的裤袋，得意地对廖老木说，“牛，在我口袋里。找什么找？不用找了。”
　　 廖老木一听，火气直往上窜，险些晕倒，嘴巴张开好久，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上前揪住德龙的衣领，“啪，啪啪，”右手用力甩了德龙几个耳光。
　　 “我他娘的，……你干脆往我这里捅一刀算了……”廖老木拍着胸口向儿子德龙吼着。
　　 父子俩人的吵闹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几个老人纷纷过来探问。
　　 四炮伯过来也给德龙一记响亮的耳光。
　　 德龙傻愣愣地惊呆着，蹲在地上不敢吭声。
　　 四炮伯又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个不长进的货，还当过兵呢！你这不孝子……你想要你爹的命不成？”
　　 容婆婆弯着腰挤过来骂德龙，“你脑残呀，这牛好好的，你咋就卖掉了呢？你咋不把自己卖掉呢？你还有脸回这个家……”
　　 廖老木瘫坐在地上，目光无助地望着地上，口里喃喃地说，“造孽啊造孽！罪罚阴功哦，我廖老木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败家仔的？我前世造的什么孽啊……”呜呜呜一边低哭着。
　　 四炮伯又狠狠地踹了德龙几脚，怒骂道：“你哑啦？挤不出一星点，屁崩不来一个，怂的你！你滚，快点滚蛋，呆这里碍我们的眼，烦我们的心，败家仔——滚得越远越好——滚——”
　　 廖德龙站起来，摸出口袋里的钱包，掏出一叠钱来，放到廖老木坐的地上，灿灿地说：“爹，牛钱我已用了一些，就剩这些了……”
　　 廖老木一手抓过那钱，用力往德龙身上一丢，“滚，败家仔，我没你这败家仔……”
　　 四炮伯指着德龙，“我恨不得拿你的头放到砧板上，像拍蒜米一样，拍烂你的头……”
　　 几个老人在旁边也指手划脚地对着德龙议论纷纷的。
　　 有的说，我这么老了，还没见过哪个人赌钱输了回家把牛卖了的……
　　 有的说，这德龙也太不像话了，牛是他爹老木的，不经过老木同意，擅自把牛卖掉，这跟盗牛偷牛有何区别？
　　 有的说，卖了牛等于要了老木的命哦！
　　 几个老人最后说，“这次老木被儿子打到了软肋上哩……”
　　 廖德龙在众人怒骂声中，像丧家之犬一样开着摩托车灰溜溜地逃走了。
　　 众人又过来劝了劝廖老木，让他别想那么多，身体要紧，钱财乃身外之物，伤坏了自己的身体就不值了。
　　 老木被众人劝到屋里头，他躺在竹椅上，浑身上下累得没一丝力气，麻木不仁样。嘴里不时呢喃出一两句话来：养子不教，不如养猪……子不教，父之过哇……
　　 刘玉兰从地里忙完活回来得知情况，就直奔廖老木家。
　　 她给廖老木做了一些稀饭，盛一小碗给老木，又看着老木喝完一碗的稀饭，收拾收拾。然后拿着小凳子坐在廖老木旁边，陪着老木唠叨唠叨。
　　 刘玉兰说，也许是德龙怕你太累太辛苦了，才把牛卖掉的呢……
　　 廖老木说，他要是有那份心就好了，我的儿子我知道……
　　 刘玉兰幽幽地说，人要是从恶意出发，别人干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的。
　　 老木说：知子莫若父。别提那败家的，说多伤心伤身。
　　 刘玉兰烧了一桶水，拿着毛巾给廖老木擦洗了一遍身子。看看天色还早，对老木说，我回去收拾一下，晚点我再过来，你先好好休息休息，看你累的！什么都不要想，田地里有我照看着呢。
　　 廖老木在家躺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他带着存折坐上小三轮往那桐街去。傍晚的时候，一辆十五匹马力专门帮人拉牛的手扶拖车，载着一头三岁左右的年轻母黄牛和廖老木一起回到了廖家村。
　　 那是一头刚刚学会犁地拉车不久的小母牛，而且已怀孕有三个月，两只小角才凸出来一个手指长一点，浑身的毛色光亮着，两只眼睛黑亮黑亮，整个牛身前高后低，四蹄粗壮笔直，尾巴粗且长，像一扫把。
　　 众人看了都说是头好黄牛，都称赞老木会选牛。
　　 廖老木每天傍晚都要牵着那头母黄牛到村外的坡地或田野间去放养，牵着黄牛就好像牵着自己的儿女一样，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来。他一会儿摸摸牛的头颅，一会摸摸牛的后臀。
　　 转眼间到了立秋，晚稻已插完秧苗，田地间基本不需再操劳多少了。
　　 这一天，四炮伯就病倒了。前些天他已发觉肚子隐隐地有些疼痛，他吃了几片止痛药就停了，不再疼痛。没想这天刚吃完早饭，肚子就开始疼痛起来，整个胃一阵一阵地痉挛着，疼得他躺在地下直喊爹娘。
　　 容婆婆过来串门的时候，四炮伯整个人疼痛得满脸发青。
　　 廖老木赶忙给镇卫生院打电话要救护车，一边打电话给德龙，让他通知四炮伯的四个儿子赶紧回来。
　　 经过那桐镇卫生院抢救，四炮伯没有生命危险，没有疼痛感了。但医院给下了病危通知书，廖老根患了胃癌，已是晚期胃癌。问是做手术还是不手术？而且病人又是贫血，血带毒。
　　 四炮伯几个儿子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老爹一下子患了这么严重的病，他们需要确切的病情。
　　 于是几个儿子要求把四炮伯转到隆安县人民医院会诊。
　　 县人民医院明确告诉他们：病人已属晚期胃癌，整个胃已有三分之二成了癌病变，加上老人贫血且血带毒又有尿毒症，做手术也有极大的危险性，要是不做手术，病人最多也就活得半年左右。
　　 四个儿子经过商量，决定放弃治疗，把四炮伯拉回到廖家村。
　　 然而回到家后问题来了，四个儿子谁留下来照顾病重的老爹呢？四个儿子打电话跟自己老婆商量。
　　 一个说，这么多个儿子，他们几家不照看，就你会照看？显你多能耐呀！
　　 一个说，我们小孩小的时候那老家伙都不帮我们带，现在病了就想到我们啦，想当初干嘛去？
　　 一个说，照什么看？你不回来工作挣钱，拿什么养家糊口？儿女正是花钱的时候呢……
　　 一个说，干脆轮流照看，要么请人，这样公平一点。谁也占不了谁便宜。
　　 四个儿子，堂堂七尺男子汉，然而个个都是软耳朵的人，凡事都听老婆的。
　　 四个儿子人人都有一大堆理由需要回城里去，几个商量着，想让容婆婆来照看四炮伯，每天给容婆婆一百块辛苦钱。
　　 容婆婆听后骂那几个儿子，说，“你们几个不孝子，就知道钱，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我问你们，钱能解决亲情之间的关系吗？钱能报答你们爹对你们的养育之恩吗？钱能抚平你们给你们爹所创的伤痛吗？你们这样对你们的爹，将来会有报应的那一天的，世上离不开钱，但钱并不是万能的，有的东西用钱是买不来的……”
　　 几个儿子听后诺诺地应着。
　　 四炮伯躺在房间里对着外面的几个儿子喊道：“你们不用商量，你们买瓶农药或一包老鼠药给我就好了，我不怪你们，谁让我是你们的爹呢！”说着说着，他不禁呜呜，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着：“阴功哦，天照的，我廖老根到老了却是这么遭人不待见的，自己四个儿子，都没米吃，没一个愿意照看，我现在看见他们，我心里就苦得就像吃了鱼胆——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一把屎一把尿一口水一勺饭地养大了他们，谁知也就今天这种结局，这么讨人嫌恶！你说我图什么啊——”
　　 院子外的几个老人听了顿感悲戚戚的。
　　 几个儿子最后还是在那桐卫生院找到一个护工来替他们照看四炮伯。
　　 四炮伯的两个女儿从邻县赶回来，帮忙照看了十来天，看看病仄歪歪，瘦骨嶙峋的老爹，留下一些钱，也急匆匆赶回婆家去了。
　　 村里的叔伯兄弟知道四炮伯在世不多了，大家都相约来探望四炮伯。三儿子夫妇也从广州特意回来探望四炮伯，三儿子是学医的，他看了病历本及四炮伯的精神状况，又用手查摸了四炮伯的腹部，走出来对廖老木说，根叔快的话九月霜降前后要走人，慢的话腊月前，准备后事吧。
　　 四炮伯几个儿子从城里赶回来，与德生吃了个饭，聊一聊，又匆匆赶往城里去了。
　　 德生看在眼里，气在心上。他是几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也是读书最多的一个，对几位兄长的是非他是不敢乱发言的。
　　 德生对德龙说，哥，跟你商量个事，爹再婚的事我看就由他吧……爹老了，一个人在家，有时就怕半夜三更的突发疾病，没人知晓，有个伴，至少可以相互照顾着……
　　 德龙说，我也知道这些，只是一想到爹六十多岁的人啦还再婚，心里就有点坎儿，心里就不舒服。
　　 德生说，根叔的事就摆在眼前，人人都说想让父母安度晚年，有几人真正做到？有几人报答得父母的养育之恩？
　　 德龙说，这我得跟小玲说说才行，我作不了主。
　　 四炮伯重病期间，老是反反复复唠叨一句话：“我廖老根四个仔，但我没米吃！”
　　 四炮伯躺在床上两个多月，最后含恨而终。
　　 几个儿子儿媳在整理四炮伯遗物时，发现四炮伯的木箱子里有一万三千元现钱，还有七八块袁大头银圆，一付金耳环，一个玉手镯，一块七十年代上海牌手表。
　　 把四炮伯埋葬之后，几个儿子儿媳为四炮伯的遗产争吵不休，争得面红耳赤。
　　 廖老木跪在四炮伯坟墓前，泪流满面地哭诉着，“老根啊老根，你这一走就解脱了一切烦恼，老哥我还在苦海中挣扎呢……你这一走，便没有一个能让我打能让我骂的人啦……老根啊老根，你到了那边有什么苦心的事儿，你就托梦回来给我，老哥我替你去摆平！你苦处就花钱，甜处就安身，没钱你就吱一声唉——”
　　 夜晚九点钟之时，廖家村的人们突然听到有人在唱着戏文，那是久违了的戏文唱曲——“死别步步近，伊人寂寞远。病绝南豪客，弥留几声怨……”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那声音唱得哀哀切切地，缭绕着整个村子的夜空。
　　
　　 十
　　 四炮伯廖老根走了，村人们议论了几天，接着又到了收割晚稻的季节。人们一忙秋收，便把这件事渐渐淡忘了，只有偶尔走过路过四炮伯的家门前时，才猛然想起四炮伯来。
　　 秋收过后，刘玉兰又开始唱戏了。
　　 只要不下雨，早上众人买好猪肉，杀猪佬阿标一走，刘玉兰就站在大榕树下，亮开嗓门唱上一段戏文。十几个老家伙或站或蹲在树下空地处，吸着烟，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发出一两声“好，好好。”
　　 只见刘玉兰独自悲戚地咿咿呀呀唱道：——我的儿啊，未开言奴家老泪纵横话先咽，实难舍十六年朝夕相依母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