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日落黄昏(小说)
老木曾经劝德龙回来种一亩的水田,一亩的水田又不妨碍去上班,但他们就是不听,认为现在种田不赚钱白辛苦。
老木是经过五八年大饥荒过来之人,虽说这些年有水抽来灌溉田地,而且不算得十分天旱,收成也可以说是种一荐吃一年,但老木从来不敢掉以轻心。自家的三亩水田一年种两荐,他都差不多种完,只留那难要水的几分田不种水稻。屋里保持有两个铁皮圈的稻谷,一个铁皮圈有一千七百斤的谷子。
每次收了新谷子后廖老木才卖掉旧的谷子,他说家有余粮不忧荒年。
廖老木播完秧,回到家才喝得一碗粥,容婆婆就来了。
容婆婆才五十六七岁,但腰椎盘突出,走路显得像锣锅。
容婆婆丈夫死得早,她只有一个儿子,那儿子也不学好,年轻时偷生产队的电线电缆,变压器零件被劳改九年,前几年从鹿寨劳改农场回来不久,又去别的村偷牛去卖,现在又被抓去判了十几年的刑。害得儿媳妇离婚另嫁他人。媳妇留下一个儿子小西,那小西前两年也跟别人去南宁打工了。
容婆婆问,他木伯你播秧了吗?还有地方能让我也播点秧吗?我来了三次都不见你……
廖老木叹口气说,你现在不是有低保了吗,还种那田干嘛?种田很累的!
容婆婆显出无奈的样说,我也不想种哇,可小西一回来也要吃饭的呀,还有我也想养几只鸡鸭,小西回来也可以杀一两只给他吃啊,可怜的小西,苦了他娃!
老木说,几分田的秧盘还是有地方给你的,你想播秧就去吧。
容婆婆说,我就种五分田得了,那田又稳水又近公路边,二十张秧盘够了吗?
老木说,一亩田用四十张秧盘,五分田二十张,够了。
六
廖老木怀揣着厚厚的一叠钱在村口等小三轮车上那桐街去。
三头猪卖得四千多块钱,他今天上街有好多事情要办。一要买化肥,准备种田;二要买三头小猪苗;三买猪买化肥后估计还会剩下两千多块钱,他得把那些钱存入银行去,放家里不安全;四还要帮四炮伯买一斤多的生烟丝,这是每次上街前老四(四炮伯)交代的。
小三轮车是从邻村马村、卢村、贾村一路开过来的。一般小三轮是坐十二个人,前车厢驾驶员左右两边焊了一个小座位,坐得两人。后车厢上两排长凳上各坐五人共十人。
小三轮车来的时候,车里已坐了九个人,带上老木正好十个人。
小三轮即将开走之时,只见从村里飞跑出一个人来,一边跑一边对着三轮车这边喊,“等一等,等一下。”
车上众人一看,原来是德明的老婆小何。
众人对小何说,满了满了,等下一趟吧!
小何一看车上才十个人,说,下一趟不知要等多久,谁有耐烦等?你们不就十个人吗?挤一挤一边坐六个也可以的,一边六个又不是没坐过。
说着边爬上车来,她看见廖老木也坐在车上,便对老木说,“木伯,你也上街呀?来来你给挤一点点。”说着一屁股便坐在廖老木旁边条凳上。
廖老木微笑着对小何说:“你也上街啊?上街办啥多?”
小何说,“好久没上街了,要去买点生活日用品。”
小三轮晃悠悠地朝那桐方向开去,车厢里的人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聊聊天,倒也显得不那么沉闷。
廖老木感觉小何的大腿挨他的大腿很紧,开始老木也不太在意,以为大家坐得拥挤。后来小三轮开到国道上,车速有些加快,有时又偶尔稍微刹刹车的,这一刹车,车上的人就相互摆撞一下,这是惯性。然而,老木觉得小何老是有意无意地把身子往他身上靠压着,特别是那双奶子,让老木感觉那奶罩里边的内容。
廖老木正沉浸在那种感觉里,车到那桐街了,下车后小何回头对着廖老木灿烂地微笑了一下。
廖老木让小三轮司机把车开到卖化肥的地方,在那儿要了几包化肥,交待司机,拉回去放到他家门口。那些小三轮一般第一趟出来,回去多是空车,只有第三趟才有回去的人。所以买化肥、饲料的都是趁早放回去。
廖老木转身来到卖猪苗的地方,一看三排猪苗长长的,买的人才十来个,而且只是问问价,并不着急要买的样。
一个贩卖猪苗的老板走过来对老木说,“公伯,买猪仔吗?来,来,来,你看看我这些猪仔,有本地土猪的,有二元杂三元杂的,也有龙宝猪的,你想要几头?价格优惠给你……”
老木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问:“龙宝猪怎么卖法?”
猪苗老板掏出一包烟,递一支烟给老木,老木摆摆手说,我不抽烟的。其实老木是抽烟的,他怕陌生人在烟里放迷药,所以不敢接别人的烟,因为之前邻近村有人来那桐买猪苗,抽了人家一支烟,糊里糊涂地买了一些病猪苗回家,而且价格贵得离谱。
猪苗老板说,我这批龙宝猪仔是整个市场里最好的,你看看,前腿低后脚高,肚子卷小,腰背宽大,耳朵薄大,嘴宽圆,鼻镜扁鼻孔大,我卖了这么多年的猪仔,还没遇见这么好的猪仔过。称斤的话要十二元一斤,估要的话六百元一只,随便你挑随便你选。
廖老木说,好,好,好,我看看先……
老木知道,这那桐街的猪仔现在全是被那些贩猪苗的垄断了整个猪仔市场。前些年,他们还给猪苗灌入水泥,买回的猪苗拉不出粪便,活活被憋死。有些猪苗被喷上涂料,整只猪仔表面粉红粉嫩的,很是招人喜爱,等买回几天,那涂料一掉就显出血白色的猪身来,病猪样。还有称猪时,贩猪佬与那个摆公平称的人合伙欺人,明眼人都看出的五十斤重的猪苗,称时有七八十斤,找钱给人家也是假钱的多,原本那桐街的猪苗很好卖的,被那帮人一搞,附近小林、丁当、乔建的人都不敢来买猪仔,市场清冷了不少。
廖老木在猪苗市场转了一圈,便到别处去了。他心里有底啦,这么多猪苗,到下午四点肯定要降价卖的。所以他不急,市场上没多少人来买猪苗的。
他先到厕所里去,从身上掏出钱来,数出两千元放好,剩下的又放回内衣口袋里。
廖老木先到农村信用社,排队存钱。
存完钱,廖老木就往特码街走去,他要先给老四买烟丝。
那桐的特码街是一条老街,街是几十米的小街巷,十来米宽,两边摆满了各种卖六合彩特码的资料,还有摆在地摊上的各种十二生肖赌钱下注的。
卖烟丝的是在特码街往后去的几个铺面里。每个铺面门口是紧关着的,外面坐着一个老头,拿着个蒲扇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廖老木知道,这些铺面里头除了卖生烟丝,还有卖人肉生意的。那些鸡婆都是前一天从金陵坛洛这边过来的,也有当天早上从平果隆安屏山乔建过来的,多是些三十几至五十岁的人,偶尔也有二十至三十岁的。那些三十至五十岁的人,每次交易也就二三十元,所以周边好多男人都乐此不疲地来逛那桐特码街。
廖老木也是久不久来这里解解闷。
廖老木在特码街碰上了他儿子廖德龙,这让他有点威严扫地之感。
廖德龙那时正在特码摊前看资料,老木走过时并不在意,是德龙旁边的小鸾喊老木。
小鸾说,木伯,你也来赶街啊!
廖老木尴尬地说,“哦,是啊!来帮四炮伯买些烟丝。”说着从手提兜里拿出一袋烟丝晃了晃。
小鸾笑着说,嗯,好,好……
老木问德龙,你不上班吗?小玲呢?
廖德龙一边翻看资料,一边说,“我今天上中班,小玲现在上早班呢。”
廖老木说,哦,你们慢慢看吧,我还要去看猪仔呢。说着老木往前街走去。
廖老木才走出十来米,德龙快步赶过来说,爹,问你一点事。
廖老木停住,看着儿子德龙问:“什么事?”
德龙说,爹你是不是卖猪啦?
老木说,是啊。
德龙凑上来,小声对老木说,“爹,你再借我五百块钱,我想好了,今晚要单挑一个,放它五百块,中了明天我还你一千块,怎样?”
廖老木一听,火气直往上窜,简直头顶可以煲牛筋蹄,斥道:“整天活儿不干,净想发六合彩钱的梦,说你不听,六合彩有这么好赚它钱的吗?”
德龙苦着脸对老木央求道:“我想好了,就赌它这一把,要是输了,从此我不再近六合彩。你不给我五百,给三百也行,中三百我就得一万二了……”
廖老木喝道,“滚,滚我远一点,我怎么有你这么个败家的儿子呢……”
街上的行人纷纷驻首观看,有人说老头不对的,有人说年轻人不对的,什么说法都有。
廖老木往前走一步,德龙也往前走一步,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
廖老木越是生气,德龙越像个无赖似的缠着老木。
廖老木被逼得无奈,从口袋里摸出钱,数出三张一百的扬手甩到儿子德龙脸上,说,“你他妈的,我老木丢不起你这脸呀。你这脸皮比老黄母牛的脸皮还厚,十二把斧头都砍不进去一把……”
小鸾对德龙说,都说女人不要脸,谁想男人一不要脸起来比女人还狠。我终于见识了什么叫不要脸了,说你,你不懂得苦,骂你,你不懂得痛,这……
廖德龙笑着对她说,你没见的事儿多着呢!你见过母鸡打鸣,公鸡下蛋吗?
小鸾说,你长能耐了!儿子跟老子要钱。
德龙说,老头子的钱不要白不要,我不要,他还不是往女人的身上塞?那可是个无底洞哦。
小鸾用指头戳着德龙的额头说:“这说明你爹身体好呀!你看看有几个人六十多岁了还能来逛特码街的?”
小鸾说,你六十岁后能有你爹的体魄就好了。
廖老木把三头猪仔带笼抬进猪栏后放着,并不急着解开竹笼让猪出来,这是他的经验,让猪仔稍微休息一下,适应环境。
他把一袋生烟丝拿到隔壁给四炮伯,顺便喊四炮伯过来炒点菜,俩人喝点小酒。
廖老木每次上街都买些熟菜回来与四炮伯喝些小酒。他今天买了一些熟狗肉,一些柠檬鸭还有几根卷筒粉。
四炮伯是廖老木二叔的儿子,原名叫廖老根,为人爱吹牛吹大炮,所以村人喊他四炮伯。
四炮伯育有四男二女,如今四个儿子拖家带口的去南宁做生意的或打工的,两个女儿也嫁去了别县。家中就剩四炮伯一人。
四个儿子儿媳妇,个个都嫌四炮伯脾气不好,都不愿赡养四炮伯。
四个儿子最后决定每人每月拿一百五十元给四炮伯作生活费。
四炮伯只能接受这一现实。一个人驻守着一栋五间二层的小楼房,久不久打扫那些空房的灰尘,养些鸡鸭等儿子们回家吃餐饭的。一个人显得好孤寡,好在有堂兄老木久不久又喊他去喝两盅。
老木经常打骂四炮伯,但这在四炮伯的心里却是长兄对小弟的一种关爱,是那一种“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的爱。
七
清明的前几天,刘玉兰从城里回来了。
她放下行李就跑去看秧苗,在秧田里她看到那些秧苗已有二十公分的高度,秧苗多是三叉秧苗,又粗又扁,墨绿色的,长势很惹人喜爱。
刘玉兰心里喜滋滋地说,这老木,育秧苗还是很有一套技术的!
刘玉兰又跑去看自己家那片二亩的水田,心想那片田已有三年没种了,如今一定是野草丛生,藤蔓连堆的。
到了那块水田一看,哪有什么野藤蔓?光溜溜一片全是刚翻耕上来不久的新泥土,连田埂边上的草都被休整过了,她知道是老木帮她干的。她心里很是感激老木。
傍晚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了毛毛雨来。
廖家村几十户人家,仅有稀稀疏疏十来户人家,院落里飘荡起一串串的炊烟,那袅袅的炊烟飘到上空被毛毛细雨压下来,漂浮在村子的半空中,一条条白雾似的飘带缠绕着整个廖家村。
刘玉兰把自家房屋简单收拾收拾,然后弄点吃的,最后冲好澡就迫不及待地坐着等天黑。
此时,刘玉兰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她很渴望见到廖老木,她心里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向廖老木诉说。
天刚擦黑村子里就变得静静的,偶尔听到从树叶上滴落的雨水声。今年的清明是在农历的二月二十三上,所以天气还是有些微冷的感觉。
刘玉兰急冲冲前往廖老木家而去,到得老木家院墙外时,听见从厨房里传来廖老木与四炮伯的谈话声,还有容婆婆的声音。
刘玉兰知道,廖老木、四炮伯、容婆婆三个老家伙在谈天瞎聊。她只好转身往自家走。
刘玉兰第二次赶到廖老木家时,村子里已没有几户人家的灯再亮了,多是些老年人,他们一般多是早睡早起,而且怕浪费电费。
谁想老木和四炮伯及容婆婆三人的谈话还没结束,偶尔还传来一两声咳嗽声。
刘玉兰心说,聊啥多呢?天天呆在一起,怎么有这么多话聊的,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心里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同时暗骂自己:“你这骚货!好没廉耻的……不害臊……”
回到家狠心钻进被窝里躺下。
可是怎么睡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老是想着有好多话非要对廖老木诉说才行。她想老木是不可能知道自己回来的。她跟老木通电话时只说要回来,并不确定哪天回来,本来今晚她想让老木来个惊喜……
在这个月的天气里,在这个寂静的小村庄里,夜晚的十点钟已算是半夜时辰,整个村子显得黑沉沉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
刘玉兰再次冒着毛毛细雨来到廖老木居住的东边厢房的窗户下,屋里传来老木匀称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