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放了学去二爷爷家学舞（武）艺，韩厚普从家里拿只发面饼边走边吃，随后赶去的陈三娃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和他使了个眼色，悄声央告：能给我吃点饼吗？我饿，不好和她要零食吃。这个她指的是继母。韩厚普不加思索把吃剩的小半个饼递给嘴角干裂的陈三娃。韩厚普是独子，家里的稀罕吃食紧着他，母亲吕燕云还常给他带些炒豆子、爆米花、干窝头片当零嘴。韩厚普每次都分一些给陈三娃。陈三娃从没拒绝过。斯时，他接过那块被咬成半月形的饼细细吃完，眼圈竟然微微红了，半低了头语气稍慢且认真的和韩厚普说：我不会一直是这个样子。长大挣了钱，一定报答你。
　　 陈三娃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韩厚普当时没往心去，恐怕连陈三娃自己也说不清，他们那代人有个共同的理想，就是每天能吃上大米白面，不再饿肚子。懵懂中陈三娃有过一定要“出人头地”的想法吧，可他到底怎样成为少年犯的？韩厚普边回忆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练武（舞）艺的情景边翻着薄薄的记事本……捉“奸”之后，我有了不少“兄弟”“哥们”，十里八乡的同龄人都来找我，我和他们混在一起，开始逃学，由于我学了武艺又打架不要命，没多长时间，便成了小有名气的“混混”。不久，认识了张大，他在圈子里名气很大，他对我很好，带我认识了不少人，使我在混的生涯中更上一层楼。我们整天在一起喝酒、打架，去各个学校惹事生非，蛮横无理，向学生们索要钱财……就在我想着做个“强人”时，被以偷窃罪、故意伤害罪判处三年有期徒刑送到北城少管所，开始饱尝人间地狱的生活，当时我还不满十六岁。
　　 接到我被捕入狱的通知，最伤心欲绝的是父亲，他怎么也不相信儿子会是少年犯。他在城里当工人，三月或两月才回次家，住一晚又走了。我逃学、鬼混，他无法知道。在家，我总是找活干，担水和泥扫院。我被捕直到判刑，父亲伤心极了整日以泪洗面。他没有责怪我，而是教育鼓励我重新做人，早日新生。父亲见了我，低垂脑袋，眼圈红得像兔子。声音哽咽：都怨爸爸了。爸爸活得窝囊……对不起你，父亲的样子让我难受。
　　 在少管所改造期间，我们全是清一色蓝衣、蓝裤，没有一个补丁，比平时的衣服还好，有袜子穿了。一律白袜子，可我习惯了光脚。我们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十八岁，军事化改造约束很严。刚住进去有个叫霍思源地欺负我，我举起铁凳把他打得血流不已，管教强力制止才没出事，那以后，都知道我是玩命的狠主儿了，我成了少年犯中的“大爷”，呼三喝四，洗脚有人伺候，没几天，我用铁簸箕把一个叫林东玉的同犯打得住院抢救。我当场被关了禁闭，在关禁闭的第八天，听教导员讲，父亲来看我又失望地走了。我第一次流下了悔痛的泪，觉得太对不起父亲，还有九泉之下的妈妈了。
　　 后来，我们被迁移到石膏厂改造，我积极劳动想减刑。在1966年8月4日，我的愿望实现了。我被减刑十个月，提前刑满释放了，父亲来接我，我怀着重获自由的兴奋回到了鱼水村，看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亲切得像见到亲人……笔记内文至此，后面三分之一全是空白页了。
　　 看得出来，陈三娃获释后，这个笔记本完成了它的使命。另外两个本子写得满满的，什么天上三宝，日月星；地上三宝，水火风；人中三宝，精气神。什么“一寸长则一寸强；一寸小则一寸巧”。拳打四面，脚踢八方。一心：一定要用心用意，万事不离心，离心不成功；二仪：是阴阳；三才：天、地、人。讲天时、地利、人和；四梢：发、指、牙、舌；五行：内（心、肝、肺、肾、脾），外（目、鼻、耳、口舌、人中）；六合：心与意、意与气、气与力、手与足、肘与膝、肩与膀；八卦：乾、坤、艮、兑、坎、离、震、巽等等，这些东西可不是二爷爷教的，远远超出了傩舞表演需要的基础理论。
　　 外行人看傩舞表演，看的是个红火热闹。
　　 韩厚普记得他们派出所有个会写诗的民警看过“爱社傩舞”之后，写了几句“似戏非常戏,内容并无多，抹红穿黑古，举手投足，鬼脸祭天地,图腾是舞傩。”事实上，傩舞不同于其它诸如民族舞、芭蕾舞之类，它掺杂了小洪拳意象，武舞同源。故而学舞（武）之前，二爷爷韩怀俭多次叮嘱，学会了不要和人打架，不要出手伤人就是这个考虑。从这几本学习笔记看，陈三娃已完成了借“舞”向“武”的蜕变和精进。
　　
　　 十二
　　 陈三娃出狱后跟他父亲去了城里，不断有他的消息传回鱼水村：有人说他买了个小四轮拖拉机，在城郊砖厂干活；还有人说他经商做小买卖赔了一笔钱；某天，派出所的同事拿张报纸让韩厚普看，同事说：喂，陈三娃被通缉了，你不是找他吗？通缉令上说他中学没毕业，关进少管所，和黑社会有勾结，涉及好几次车匪路霸。
　　 韩厚普接过那张《北城晚报》，字有些小，标题是《麻黄沟群体斗殴事件确定主犯》这人生于鱼水村，二十二岁，名叫陈三娃。时间已经到了1978年，开革开放的序幕刚刚拉开，知青返乡，土地承包，为传统文化艺术正名，“爱社傩舞”剧团重新组建，韩厚普大张旗鼓寻找那只被他藏起来又让人调包的黑色面具。
　　 早之前，韩厚普听说陈三娃在城里组织了一支傩舞表演队，名叫“艾社”，和鱼水村的“爱社”傩舞一字之差。陈三娃任队长，他从少管所出来经过几年社会历练学精了，专打擦边球，犯法的事不做。把祖屋卖了，在城里买了一幢院子，养一群野狗，和原先几个狱友一起习武学舞，并不和谁动粗。名曰：在一起切磋武艺。这可是陈三娃的老本行，他在传统傩舞中加了好多哗众取宠的打斗动作，从台上翻个跟头就到了台下，摘了某个女孩子头上的花蝴蝶结戴到她身旁的男孩子头上，赢得掌声雷动。平日不表演的时候，十几个汉子穿统一的黑衣衫，每天大早大狗小狗们闻风而起，“汪汪”成一片。有公司开业、庆典之类，“艾社”武馆每请必到，陈三娃名声在外，表演一场会收到不菲的出场费。可他怎么又会去参加群体斗殴事件了呢？后来，又看到后续报道，才是一个不法团伙的头目，打架被抓后，假报了陈三娃名号。当时没有居民身份证，一时搞不清真假。
　　 魏宗信老师住在北城恒阳路两间向阳的平房，周围是整齐划一的居民房。翠绿而浓密的爬山虎一路爬上屋檐，遮掩了它陈旧的外观。房与房之间不足一米宽的青砖小路，倒数第二个小院是魏老师家。韩厚普没费多少周折就来到了魏老师家门外，他屈着的手指敲了敲半掩的铁皮门，没听到响动，又加劲敲了，听到“扑嗒、扑嗒”的脚步声近了，开门的正是满头花发的魏老师，他穿着白衬衫外面套件灰蓝马夹，背显得驼了。望着韩厚普的眼神有些警戒和茫然。
　　 韩厚普尽量放缓语气作了自我介绍，做民警久了，长期和犯罪嫌疑人打交道，声音由不得冷硬。韩厚普微笑着说：魏老师，我是鱼水村的，名叫韩厚普。村里人都叫我石头。您在村小学教书时，我已上了镇中学。我回村当了民兵连长那阵，您已落实政策回城了。
　　 噢，噢。我想起来了，知道你当民兵连长这回事。魏宗信随之换了副热情的架势把韩厚普让进了屋，屋不大，里外两间，陈设也简单。里间分东西靠墙放着两床单人床，铺灰与白相间的格子布床单，墙上挂幅“难得糊涂”的字画。外间屋放简易的木沙发，三连抽屉平柜上放一只9英寸黑白电视机，看魏宗信谦恭的半弯着腰，脸上有些不自在。韩厚普想起村里人传的小卖部王四儿家老婆和魏老师的花事。在魏老师离开鱼水村后，那女人自己招了,是她勾引魏老师的，魏宗信从来没看上过她。
　　 韩厚普坐在一用力就“吱吱”作响的木沙发上，开门见山说了自己把一只傩舞面具藏在学校放杂物木柜底又丢失的经过。末了恳请道，魏老师你仔细回忆一下，那段时间你住在教师宿舍，夜里见到过谁进出吗？
　　 我住的宿舍和库房一个在西北角，一个东南。学生放学后我随便吃些填饱肚子就关在宿舍看书了。魏宗信老师隔只木茶几坐在另只木沙发上，他抓着沙发扶手，语气不紧不慢：人们不是常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嘛，那就是我。魏老师一丝不苟说了这么一句，韩厚普被他的幽默逗乐了。
　　 小韩你知不知道，那个王乔艺还在村小学教学吗？魏宗信问。
　　 韩厚普略微一想才答：前几年辞职进城了，他丈夫韩俊生出了场车祸，成半植物人了。
　　 怎么出的车祸？那小伙子我见过，长得精干。魏宗信老师眯着眼换了个坐的姿势。
　　 韩厚普简单介绍了一下“失迷沟”事故经过。
　　 他们还那么年轻，真是可惜了。魏宗信一脸惋惜，又问了一些村里其他的人和事，韩厚普尽自己所知一一答了。心想：看来从魏老师这儿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韩厚普起身告辞时，魏宗信老师托着沙发扶手立起身来轻描淡写说：你没问了问王庆丰村长，现在他还是村长吗？当时他在村委会，进出的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噢。谢谢魏老师。我回去一定问问。韩厚普回头见魏宗信老师神情中带点不易察觉的意味，微笑着应了。事实上，就黑脸面具被调包一事，韩厚普在贴“寻物启事”前就以汇报工作的形式找过王庆丰，他详细的和村长说了当初私藏面具的经过并半真半假认错，您下令集中焚烧傩舞道具，我没遵守纪律还从中做了手足，请别见怪。
　　 呵呵。还是年轻人脑袋瓜好。王庆丰展开他的招牌笑容，像瘦弥勒佛走下神龛打了个哈哈道：当时是形势所逼，我也不想烧了咱村那些玩意儿。不过这下好了，那只面具传说是“天赐”的，要成宝了。是谁换走了，有线索吗？
　　 韩厚普当时摇了摇头。没有说出心中的怀疑，一个民警在没有确切证据前不能乱讲。贴出“失物启示”后，村会计号称“眼镜先生”告诉韩厚普丢失面具的那晚，正是村长王庆丰值班了。联系到魏宗信老师那句意味深长的告别语，回头，要不要再去找村长王庆丰谈谈呢？韩厚普思忖。
　　
　　 十三
　　 陈三娃离开人世了！昨天晚上，林东玉打来电话告知了这个丧讯。离开“艾社”武馆时，韩厚普给林东玉留了个联系方式，托了陈三娃回到北城通知他一下，没想到接到的是这么个噩耗。韩厚普一时难以置信，问：出什么意外了？
　　 他出国回来一周了，我和他说了你找他的事，他听了非常高兴。打算处理完手头几件杂务，回家乡见你。没想到，前天晚上，在一个哥们家，给哥们的母亲做三周年，喝多了酒，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了医院没抢救过来。留下一儿一女。女儿刚过了一周岁生日不久。林东玉一五一十说了详情。
　　 哪个医院治的？韩厚普接着问。
　　 北城人民医院，送进医院，医生觉得不好，没敢下结论，连夜找来省城的专家会诊。已经晚了。
　　 他有什么后事安排吗？韩厚普未加思索脱口道。
　　 在医院，三哥说他冷，盖了两床棉被还说冷。“冷”是他最后说的话，之后再没醒过来。三天后出殡，您来吗？
　　 会去。放下电话，韩厚普依然不敢相信陈三娃就这么离开了人世。那个五官挺秀，乌黑的短寸在额头中央打个旋，神情有些冷酷的少年；那个在二爷爷家的隔乧板上练金鸡独立，差点踩踏陈年条木掉进灰碴坑的少年；那个嘴角干裂神情腼腆和他讨饼吃的少年；那个学习成绩好，每次被老师表扬不露喜色的少年……出现在脑海中的全是少年陈三娃的形象，韩厚普忆及两人在一起的一幕幕往事由不得湿了眼眶。
　　 陈三娃出殡定在八月初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韩厚普起大早坐一辆公交车往北城赶，妻子赵心意早就得知陈三娃是他的铁杆发小，梳洗了一番想跟着去的。韩厚普没同意，有了“大白脸”宋祥成事例后，韩厚普存了私心，出头露面的场合尽量阻止妻子去。借口是，他们的儿子还小，得有人照管，而父母都上了年纪。赵心意也就无话可说了。在车上韩厚普遇见几个熟人，都是去和陈三娃作最后告别的，他们议论陈三娃突然离世的情景纷纷惋惜，才三十出头正是好年华了。
　　 从小就没过什么好日子，生活才有了点起色就出了这事。
　　 是个人物。特别义气……他老婆是韩怀俭家的丫头，韩怀俭早去了吗？这下可伤心了，三娃还是他的徒弟。听着众人的议论，韩厚普几乎一语未发，听到陈三娃的不幸那晚他去了二爷爷家，二爷爷生性倔犟刚强，不靠丫头们接济着生活，种几亩田，农闲帮人干这干那，前些日子砍树，一根木头桩子压伤了脚，水肿地穿不进鞋里去。他们已经知道了陈三娃的噩耗，二奶奶眼睛哭得红红，二爷爷阴着脸，一根接一根吸烟，屋里烟雾弥漫……
　　 二爷爷就是脚好着，也不定会去参加陈三娃的葬礼吧，韩厚普这样想着在嘈杂声中出了公交站，往主街道去，一路上熙来攘往比正月十五赶庙会还人多，北城万人空巷，附近城乡来了好多人，有给陈三娃送丧的，更多人是赶着看热闹的。韩厚普看了一眼走在队伍最前面，那个穿黑衣，腰间系了红布条，轮廓和二爷爷有些像、脸上挂着泪花的小男孩，定是陈三娃的儿子了。他挠了挠头默默地排进送丧的队伍。总管林东玉一身黑色丧服，弓着腰，大概几天没刮胡子了，黑森森的胡子下，脸衬得苍白，他举着个白色的仪仗小旗，指挥“艾社傩舞”在“红旗饭店”停下表演，那是陈三娃开的。走了一长段路去到陈三娃家门口，是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花圈从搭起黑布灵棚门外一直摆到了路口，宽度长短不同的挽联飘在半空，什么“全城出动，大家送你最后一程一路走好，天堂你也是好样的”；“活为人杰，死为鬼雄，三哥一路走好”；“北城一代枭雄，一路走好”；“三娃走好，我们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