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苇，小苇，你醒醒！”一只小手在推他。
　　 小苇睁开双眼，看见阿桂好端端地跪在自己身边。他余惊未息，紧紧抓住她的胳膊：“阿桂！”
　　 “你梦见什么了？急焦焦地喊我名字？”阿桂粉脸上掛着滢滢的汗珠，眸子里闪着异彩。
　　 “我梦见——”他突然止住话头，直瞪瞪地盯着阿桂。他发现，面前的阿桂，比梦中的阿桂更纯美，更真实！她脖子上，戴着一个剌葫花串编成的环。绿绿的梗圈，洁白的花朵，嫩黄嫩黄的蕊头，就是世界上最珍贵的项链也无法比拟！她手中还捧着一束金灿灿的野菊花，蓬蓬勃勃，格外眩目。
　　 “小苇，你喜欢这菊花吗？我们家乡的山坡上也有它呢！”她把花束举到他眼前，天真地唱：“你送我一束鲜花，绚丽芬芳；我送你一支山歌，情深意长……”
　　 他情不自禁地接过花来，听她唱。两颗年轻的心，沉浸在纯美的境界里。
　　 “阿桂，你真美！”他喃喃自语。
　　 阿桂甜甜一笑，打了他一巴掌，调皮地说“我是你干娘！阿桂这名字岂是你叫的！”
　　 只这一句，小苇听来，如冰水淋头，浑身的热度由沸点降到了冰点。他从迷惘中醒过来，看了阿桂一眼，羞愧地垂下了头。
　　 “你怎么了？”
　　 “——，咱们该上船了。”他懒懒地站起身，向小船走过去。那束野菊花，抛撒在地下。阿桂惋惜地拣着，慢慢地望着小苇的背影。
　　
　　 <十一>爱火烈焰禁不住，阿桂欲偷禁果。
　　 一晃五天过去了，不见安平回岗。他怕与阿桂再这样维持下去。她打乱了他的平静生活，使他心里躁动不安。他怕见到他柔柳似的身形，怕听她甜甜的蛮声，怕看她摄魂夺魄的眼睛，更无法与她对眠！虽然他们隔着一道布帘，可他总觉得，她那双精灵般燃烧的眼睛，会穿透一切，把他的五脏六腑看清。他感到战栗。他与她谈话又新鲜又乐趣，又渴望又害怕。这个十八岁的青年。有始以来，夜里失眠了。他的心失去了平衡！
　　 今晚，他拒绝听阿桂再讲什么神女峰，望夫石，长江天险，峨嵋溶洞，白蛇青蛇精。拼命与她谈干爹。干爹怎样带他破冰逮鱼，怎样教他野鸭，怎样供他上学，怎样与桐柏拜兄弟，怎样把挣来的钱，接济有困难的渔民。他收肠刮肚，讲的口干舌燥。来了问阿桂：“阿桂，你说，世界上还有比干爹更好的人吗？”
　　 “嗯，小苇，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你讲什么我都喜欢听，再讲，再讲唦！”她撑起隔帘，送给他勾人魂魄的一瞥。
　　 小苇赶紧闭上眼。心想：天啦，我讲了半天干爹，她却只为听我的声音！他生气地瞪她一眼，却看见了她冰清玉洁的胴体，猛然耳热心跳，热血潮涌，翻身向壁。脑袋里似乎有个鬼在叫：“再这样下去，我受不了啦！”
　　 天微明，他丢下熟睡的阿桂，匆匆到镇上去。找到桐柏一问，桐柏说：“他四天前来这一趟，早走了。说是到沛县去趟，我没问及他要干什么去。”
　　 小苇糊涂了，他不明白干爹为什么把阿桂丢在柳岗，自己走了。他到沛县有什么要紧的事，四五天不回来？干爹呀干爹，你到底唱的哪一出？
　　 小苇回到柳岗，阿桂才刚刚起床。他告诉她干爹的去向，让她不要着急。阿桂一边梳头，一边听他讲，目中含笑，什么也没说。小苇看着她那莫测的神情，如坠入五里云，心里更虚无缥缈了。
　　 傍晚，湖上刮起大风，大浪一个接一个，差点没把鸭圈撕碎。小苇费了好大劲，才把鸭群带到柳岗。阿桂帮他系好缆绳，很有兴致地看他横过长篙，让鸭进圈。
　　 “你为什么把篙横在圈口？”她问。
　　 “过数，鸭子从篙上一过，就点清了。”
　　 “点这么快？我看得眼花缭乱呢？”
　　 “我是鸭司令呀！三千六百只鸭，十分钟就点完。一千八百三十二只北京白，其余是麻鸭。”其中母鸭3500只，公鸭50只。
　　 “郎格公鸭这少？”他陪他往岗上走，好奇地问。
　　 “你说什么郎哥？公鸭是郎哥？”
　　 阿桂咯咯大笑：“郎格，是我们四川土语，是‘怎么’的意思！”说完又笑，“什么公鸭郎哥！”
　　 “你这四川话，太懵人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往后，我跟你学山东话，咋样？”
　　 “你就会说个咋样！”
　　 “慢慢学唦！小苇，公鸭为什这少？”
　　 “养鸭为生蛋，卖到镇上，做松花蛋。我们微山湖的龙缸松花蛋，都出国留洋了！公鸭喂成后，就卖鸭锅上了。只留少数做种鸭。”
　　 “么子种鸭？”说着忽改成硬梆梆的山东腔调说，“啥叫种鸭？我这么说，像吗？”
　　 小苇点点头。“种鸭是——唉，你啥也不懂！种鸭就是管传宗接代的。没有公鸭，鸭蛋就孵不出小鸭！”他紧走两步，掏钥匙开门。
　　 阿桂脸倏地红了，莞尔一笑，进屋。
　　 风带着浓重的浊音，吹起长哨。像巫师放出来的千百个魔鬼，在湖上肆意飞行。它推动巨浪，吞噬着小船和箔网。苇子铺倒，荷梗折断，残暴地摧残着生灵！整个大湖，仿佛被狂风撕成大黑洞，阴森、骇人！柳岗宛如在洞中飞旋着的一枚芦叶，漂荡、翻腾！
　　 阿桂有点怕，早早关门上床。板门缝大，冷风灌进，灯光摇曳，纸画哗哗作响。她顺手扯下当隔帘的被单，叠了几折，捂在板门上，用绳子紧紧勒住。灯光稳定，照着极显空荡的房间。
　　 阿桂看着面朝墙装睡的小苇，用半生不熟的山东话说：“哟嗨，咋给墙对脸子呀！转过脸来，给俺啦啦呱吧！”她开始脱外衣。
　　 小苇用毯子严严地裹着自己的躯体，无可奈何地转转脸：“你快上床去，当心感冒！”他不敢看她裸露的肢体，目光死死地盯着屋顶。
　　 “我干爹——”他开讲
　　 “干啥老讲你干爹！说点新鲜事吧！”
　　 “新鲜事？”小苇想想说：“今早我到镇上去，一上岸就听见噼哩叭啦鞭炮响，我以为谁家娶媳妇哩。进到街里一看，嗬！原来龟三的鱼行开业了！门面挺漂亮的，上面写着四个大红字：新新鱼行。旁边还贴着大红对联……”小苇讲到这里，屋顶上猝然响了一个炸雷，触天接地，震人发馈。小屋似被避开，簌簌发抖。灯，扑地灭了。阿桂惊叫一声，一跃而起，像只受惊的小兔，扑向小苇。
　　 惊骇中，小苇抱住瑟瑟发抖的她：“阿桂，别怕！湖上的雷特响！没什么事，回去吧！”
　　 “不不，我怕！”她不顾一切地扯开小苇紧裹的毯子，钻了进去。她的肌体像冰一样滑，像棉一样软，像莲一样馨香。蓬松的黄发紧紧偎在他的胸前。一瞬间，小苇象闯进了上帝创造的伊甸园，欲吃禁果，惊惶、骇然！他的身子蛇一样的扭曲着，躲避着，颤栗着。极度的慌乱，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双手使劲推她：“不，你不能！”阿桂双膊绳索一样，紧紧勒住他的脖颈，颤声说：“阿苇，你干爹走时对我说，如果我中意你，他情愿让我嫁你！我爱你！需要你！”她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脸上，火炭似的唇，吻在他的额上、腮上、唇上。
　　 小苇魂飞魄散，恍恍惚惚疑是梦里。他傻乎乎地任她摆布、亲吻。但，这仅仅是一秒或两秒！继尔脑海呈现出、干爹恼怒的面容，人们鄙视的眼睛……他的良心受到强烈地震动！每根神经都打着冷颤：我和干娘这般，怎入人伦？怎对起恩重如山的义父！我，不能!他狂暴地推开她，厉声说：“你，不能这样！你已是我干爹的妻子，我们这样，成何体统！以后叫我怎么做人！”
　　 阿桂哭腔说：“阿苇，你想想唦，我和你青春年少，性情相投。我，长相也不算丑吧？就配不上你！你干爹一去不归，是有意……”
　　 “住嘴！”黑暗中，传来小苇威严的声音：“我就是死了！绝不做对不起干爹的事！”
　　 “阿苇——”
　　 “别喊我阿苇！我叫小苇！你到那边床上去！”他使劲推了她一下，她差点滚下床去。
　　 “你！”阿桂百感交集，又羞又忿，大声叫起来，“你只知对你干爹有情有义！就不想想我！他比我大那么多，我感激他，而不爱他……”
　　 “生米已成熟饭，怪谁！”他在吼。
　　 “怪命！不公平的命！”阿桂把心中的苦与悲，忿与怨全喊出来，“我不是狗！随便找个主子就行！我是人，我有自己的感情！我有权维护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为什么非要把我捆在一个，可以当我爹的人身上过一辈子！我就不该抗争吗？你说，你说！”
　　 小苇冷汗涔涔：“你是人，我干爹就不是人？他辛辛苦苦、勤勤恳恳，赚来几个钱，买了你，你却这样对待他，就公平？他善良、能干，千里不挑一的好人，配不上你？再说，你们也是买卖乐意的呀！”
　　 “啊！天哪！难道我不知他是好人！我也想与他好。可我的心不允！我怕他！做他的佣人行，做妻子不行！我刻骨铭心地怕他！我，我恨我自己！”她撕掳着自己的头发，捶着额头，大声哭着。
　　 小苇心里十分烦恼。稍稍缓和点语气说：“阿桂，回去睡吧……”
　　 阿桂抽泣着说：“小苇，如果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死心踏地做你干爹的妻子！”
　　 “只要你跟干爹好，别说一件，十件事我也答应！”小苇心里很乱。阿桂呀阿桂，换了别人，我会同情你，帮助你。可你丈夫是我干爹呀！为了干爹，我什么都愿抛弃！什么都愿为他付出！
　　 “好！我只要求跟你睡一回，就这一回！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了你，也许就不那么怕他了！”她在暗中跪在他面前，毛绒绒的头，投进他的怀抱。此话，如雷贯耳！小苇心惊肉跳。他的身子像个汽球，猛然涨起来：“不，不行！你——滚！”他野蛮地甩开她，跳下床。
　　 窗外，亮起一个落地闪，照见了小屋里的一切。又羞又恼的阿桂，條地跃下床，扑向小苇：“小苇，我求求你救救我——”
　　 哭泣声哀哀的！呵斥声厉厉的！房中情景，惨惨的……随着消失的闪电，传来一声令人颤惊的轰雷！突然，门开了，小苇冲出。
　　 大雨如瀑，遮天盖地。小苇双手抱头，冲进小灶房。闪电！雷鸣！微山湖狂怒地咆哮着、呐喊着！
　　 柳岗在震颤！柳岗在悲悽！柳岗在痛苦中挣扎！柳岗在企盼中等待天明！
　　 <十二>安平大义让妻成全干儿子的情缘。
　　 清晨，雨过天晴。刚出浴的太阳，把万道金光撒向大地。大湖更美了！空气格外鲜冽。
　　 “你，别提……”他声间哽塞。
　　 “你去找他来，我与他成……夫妻，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让他人财两空……我命苦……也许，就要死了！”
　　 小苇泪如雨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她身上哭着：“阿桂，你不要想不开！我不是对你无情，我是怕对不起干爹！他若真有成全之意，也得等他回来，由他决定！阿桂，是我害了你！你不该到这儿来呀！呜呜！”他像个孩子似的哭着。
　　 “阿妈说的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苦命人，莫想好……小苇，我死了，求你把我埋在柳岗上……我爱微山湖，也爱这里的人……”她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眼角滚下豆大的泪珠。小苇肝肠寸断，大声呼嚎：“阿桂！你不能死！我不叫你死！让命见鬼去吧！我们要掌握自己的命运！阿桂，我爱你、爱你！”他摇着她。
　　 阿桂慢慢睁开两眼，恋恋地看着他，咧咧嘴角，想笑。泪却涌出。“这，就够了！”她想坐起，浑身软的一点力气没有。“亲我一下好吗？”她眼里流露着渴望。小苇伏下身，紧紧抱住她。把心底的爱，通过唇，印在她的额上、眼上、唇上、心上……
　　 正当小苇要出去找安平时，他回来了。小苇又惊又喜迎上码头，张嘴想喊，却愣住了。仅仅六天，干爹简直变成了个小老头。瘦了，黑了，像用碳笔来的人物素描。头发花白了，眼窝深深凹进去。胡子拉茬的脸，灰黄灰黄。额上新添了两道皱纹，深深地像隐藏着难言的辛酸。只有那双眼睛，又大又圆，仍然幽幽闪光、深沉、刚毅，显出男子汉特有的坚强、果断！
　　 “干爹，你让我找得好苦！”
　　 “瞧你样儿，好像心事重重？”
　　 “唉，你不该抛下她，去这么久……”他喉头象寒着棉花，声调也变了。
　　 “怎么了？阿桂病了吗？”
　　 “没。她，她惦着你呢！”
　　 “唔。”他望望干儿子，放了心。系好船绳，走上台阶。看着小苇欲言又止的样子，苦笑笑，他们并肩走着。
　　 “小苇，你看阿桂人品怎么样？”
　　 “她心善、聪明。”
　　 “她对你怎样？”
　　 “好。”
　　 “你喜欢她吗？”
　　 “干爹！你——”小苇不安地看着干爹。
　　 他们站在小树前，悄语着：“如果她喜欢你，我就成全你们！”
　　 “干爹！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呀！怎——”
　　 “什么明媒正娶！全是安然包办骗娶！再说，我比她大的太多了，实在不配！你俩年龄相当，正好是——”
　　 小苇没让干爹讲下去，急急地说：“干爹！子夺父妻，外人知道了，会骂我的！”
　　 “胡说！我和阿桂的婚约可以解除！有爹作主，怕什么！爹会妥善处理的！走，看看她去！”
　　 他父子的对话，早被闻声站在门口的阿桂听到了。且忧且喜，无限滋味上心头。见了安平，竟不知说什么好。
　　 安平笑容可掬地招呼阿桂：“阿桂，我回来了。”
　　 “嗯，进来吧！”她闪身到桌前倒水。
　　 “干爹，你还没吃早饭吧？我去做！”
　　 “我在堰头吃过了。”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