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办公桌边，学生站着，我们都盯着作文本，我用笔指着可以修改的地方，引导学生思考，说出我的修改看法，用红笔把改出的内容写上：
　　 怎样设置悬念，怎样描写人物，可以插入怎样的景物描写，怎样修改语言，为什么要修改，告诉学生理由，写出具体修改的内容。此外，我还告诉学生作文也要守法，不能伤害人……我不会忘记我初中时的作文遭遇。
　　 放了学，我总会待在教室里，按成绩分组，留下一组学生，分析他们每科存在的问题，作业和检测结果表现出的态度问题、方法问题，指出应该达到的高度，还有的上升空间；或者，留下需要修改作文的同学，一一辅导。因为，放学，我的家是家，不再是办公室了。
　　 学校购置了油印机，可以油印试卷了。油印前，先要制作蜡纸，工具是钢板、铁笔、蜡纸。夏天还好，最为难的是冬天。铁笔是冰凉的，钢板是冰凉的，不能戴手套。白天备课上课改作业，晚上就刻写习题蜡纸，每天晚上熬夜到十二点。熬夜的结果是，学生的学业有了很大的进步，我的字有了很大的进步，每年冬天，我的手都会长得很胖很胖，我手指头上的茧子现在还在，我到现在还不习惯在十二点前睡觉……
　　 很长时间里，每天晚上，楼上都不安静，校长办公室打扑克的吵闹声，普通教师家里打长牌的争论指责声，一直响到很晚。从春天到夏天，又到冬天。他们不备课吗？他们改作业吗？他们不准备蜡纸吗？我很忙，我无法理解他们怎么那么清闲，怎么有那么多的时间娱乐。
　　 半期过后，我才感觉到了不正常。我回到母校的第一年就赶上了学校的内乱——拉帮结派，争权夺利。隔三差五，上面的领导又来了，找这个询问，找那个谈话，因为他们不断接到关于我校领导的举报信。
　　 怪不得，他们那样娱乐。我一边在台灯下刻写蜡纸，一边听着楼上的吵闹，突然灵光一现：他们耍他们的，我必须努力，所有人都耍，我努力，我就是第一；如果所有人都努力，我要得第一，很难，很难。读书是这样，教书也是这样。
　　 我把我的这一发现，告诉了我班上的学生，当然，我没法把学校的内乱告诉他们。放学后，我的教室里，我仍然在忙碌；晚上，寝室里，我还是在忙碌；楼上的吵闹不属于我。两年的内乱，没有伤害到我班上的学生，升学考试，三个班上高中的人数，我班就占了一半。这印证了我那灵光一现的领悟结论。
　　 内乱双方的领导一锅端了，调离了我校。新的领导班子，开始重视教学。新的领导班子采用了组合制管理方式，学校指定班主任，班主任选择科任教师，科任教师选择班主任。有的教师，课很多，有的教师却无课可上。我最为繁重的时候，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跨级教两个班的语文，还担任学校会计……这一制度的推行，经历了忧虑，经历了矛盾，经历了挣扎，最后平和、认可、努力。是这一制度，让我们这所乡村学校，走出了学区，走出了本县，成为了县农村教育的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一直飘扬到现在。我喜欢现在的学校，虽然它还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因为它是爱教育教学的，是把教师的力和心紧紧凝聚在教育教学上的。努力，就会有肯定，就会有荣誉，而不是我最初工作经历的让人伤感的环境。
　　 在学校的申请，在乡政府的支持，在县的规划筹备领导下，一幢“7”字型的四层教学楼耸立起来。外面那黑砖黑瓦的教学楼拆除了，空出的位置平整为坝子；砌了堡坎，坎边栽了树。校园中杂乱的老榆树被砍了，在坝子的角落栽了黄葛树。汶川地震之后，危房改造，红砖黑瓦的教学楼和宿舍楼也拆除了，成了三楼的水泥楼房。
　　 新建的教学楼，白色的瓷砖，宽敞的走廊，宽敞的教室。最为漂亮的是那窗子，窗子很高很大，让我想到了我的祠堂学校那墙上像黑板一样的洞。铝合金框架，透明的玻璃。教室里，吊着两排十多盏日光灯管；六台吊扇，四面墙上还有壁扇；夏天，学生再也不在汗雨中读书作业了。冬天，窗扇一拉，风可以把玻璃撞得砰砰响，可以发疯似的骂，发疯似的吼，就是进不了教室。真的，现在的学生，哪里像我们那个时候，脸上是冻疮，耳朵是冻疮，脚是冻疮，双手是冻疮。读书和教书的前十多年，冬天，我本来很瘦的手，突然间成了街上卖的包子，很胖很肥——生冻疮裂了，肿了，一直到春天将要结束才恢复原貌。
　　 学生们的课桌，先是乡政府筹集资金——老百姓出的，购置了新的双人桌椅，我读书时的桌椅终于寿终正寝了；后来，是学生们自己出钱购置单人桌椅，毕业后，自己带走；再后来，就完全是政府采集了。教师办公室也漂亮了，有了开水，有了风扇，后来又有了空调，有了花盆。
　　 作为班主任，再也不为困难学生辍学焦虑了。国家先免除农村学生的杂费，接着是书本费，副本费，现在是各种困难家庭学生的补助纷纷到来，班主任要做的，就是摸情况，指导学生准备相关的材料。记得2018届，学校给出了困难指标，我班上竟然没有一个学生申报，我找了几个对象问，他们说家里不穷……
　　 学生电脑室，电脑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教师备课室有了，现在，政府又在规划给每个教师配备一台“笔记本”；教室里，早安装了电子教学设备……今天的教师，再也不用熬夜刻写蜡纸了，再也不用生冻疮了。寻找，借鉴，复制，粘贴，修改……教学内容，练习内容都有了。
　　 再也不焦愁学生的课外阅读了。我读书时，我教书的前二十年，是买不到，也是买不起。现在，只要一说，学生的课外阅读书籍很快就网购回家了。遗憾的就是，因为场地限制，我校的图书功能室还没有，什么时候把买书变为借书就好了。政府也配置了不少的书籍，说句实在话，那些书我不喜欢，觉得它们不对学生的口味。如果有一天，语文教材中规定的名著阅读，学生喜欢的书籍，能在学校借阅该多好啊！买书容易，护书难啊！走了一些都市学校，他们的门口大厅，每一根柱头都是书柜，书柜里的书不是崭新的，而是被学生阅读翻过了无数遍的……看到那些书，看到柱头成书柜，我不仅是惊奇，更是羡慕。
　　 我的学校，曾经是那么宽敞，如今却显得狭窄了，达不到国家规定的面积要求了。不仅缺少都市学校的功能场地和功能室，教师们首先苦恼的是没有停车的地方。教师们不在学校住了，再也不过我三口之家挤十平米小屋的生活了，他们每天车来车回，要回他们那上百平米的家。学校不再愁苦学生自行车的存放了，骑自行车上学的很少了，绝大部分都是家长接送，前几年是摩托车，现在是家用小车的多了。
　　 教室里，楼梯，走廊，墙壁上的字画，不再是我们那土里土气不成规矩的毛笔字了，而是专业制作的印刷品，精致美丽，清爽悦目。
　　 听说，新的校址已在选址中，新的学校，必须具备大都市的气派，必须是更为现代化的学校……
　　 如果我的爷爷能活到现在，走进现在的学校和将来的学校，不知他老人家会发出怎样的惊叫。我很幸运，我终于能走进现代化教学的环境中，能用现代设备开展教学；算算我的年龄，我还有机会到未来的学校继续工作；我的小孙女读初中时，新学校早该建成了……
　　 想想我经历的学校，我是感激，是感动，给我苦难也好，给我荣耀也好，读书，教书，阳光，阴暗，都从不同的角度促进了我的成长，见证了我的成长。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学校，见证着我们国家的发展，教育的发展。哦，有一件事，我们学校的年轻教师是不知道的，老教师们可能已经完全忘记了。
　　 那年，年边了，我们的工资还没有着落。于是，打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把书记乡长请到了学校，谈判我们的工资。书记乡长来容易，离开难，弄得双方都很难堪……我们现在的工资，不用要了，不用逼了。
　　 写完该文，我想到了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我想到了今天的读书娃，想到了我自己……
　　 2019年1月25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