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佬的住处他并不生疏，这几年核实低保户和精准扶贫皮镇长亲自去过。作为九口堰村的住村干部得对村干部上报的对象核实后签字。第一次去时杀猪佬不在家，他妻子在门口洗衣服，同去的村干部对她说：“皮镇长来看望你呢！”青儿连忙进屋搬出几把木椅放在门前的稻场上，用袖口将木椅拭擦干净，说：“领导就在外面坐，屋里进不得人。”皮镇长瞟了屋内两眼，的确杂乱。村干部说：“杀猪佬没读过么书，在兄弟姐妹里属老幺，父母亲死得早，没得人管他，坐过两年牢，亏了一身帐，还是青儿才有了这个家。就是家里负担重，两个儿，大儿是青儿前夫的，害过小儿麻痹，读大学了，前夫不管，丢给了青儿，一年要几万块钱呢！”皮镇长说了些关切的话：“你们有困难，党和政府肯定要管。你们也要努力，争取早日脱贫，困难只是暂时的！”
　　 车子在三岔路向左拐，走了半里路程，在沟渠上有座古典气息的小桥，前年修建的，是皮镇长找县长开口要的配套资金。湖口镇种了几百亩桃树，是名副其实的桃花镇，种树开始就向县里申办桃花节，县里是一拍即合，顶力支持。要旅游兴县，本县属平原水乡，缺少旅游资源，有湖口镇打造桃花节，算是在禿头顶上种头发。有县里的资金供给，从小桥那边征地兴建了一块五十亩的露天广场，每年的桃花节的主会场就在广场上举办。一星期的桃花节，天天游客满满，桃花盛开的树林中到处是川流不息的游客。县市电视台进行了全程现场直播。
　　 四月办完桃花节，露天广场彻底荒凉了，原先上面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煤渣，空闲下来不能种庄稼，时日一长便长满了各种野草。皮镇长不敢穿它而过，怕地头有蛇，只能退回到公路上来。继续向上走，半里的路程还有一座宽阔的水泥桥，过桥去就是一条笔直的水泥路通向螺蛳河堤，它将硕大的桃园一分为二，大小车辆都可进出自如。桃园内的交通是经过镇委精心研究讨论过的，这条直路上还铺设了三条横路，他皮镇长随县电视台的摄影记者坐过直升飞机，从桃园上空向下看，郁郁葱葱的桃树丛中三横一竖的水泥路显示出一个明朗清晰的“丰”字，老涂就住在丰字的下一横。
　　 进入这一竖，旁边只有一户居民，户主叫什么他没有丁点印象了，只记得前年办桃花节时在里面吃过一顿饭。当时为了动员园内几家房屋宽敞整洁些的住户办餐馆，看到这家离露天广场又近，和几个镇领导找住户协商过。户主高个，清瘦，有点像街头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户主开始是不同意的，说祖祖辈辈没搞过这营生，家里人也没这特长，听皮镇长说了很多优渥条件才勉强同意。首先决对不会亏本，置办厨具和桌椅板凳全部由政府解决费用，桃花节总共七天日期，只需开业七天即可，至于是否继续营业政府不管，政府投资的物件归你。七天日期，有人来吃就吃，没人来吃也没多大关系，一天去街上买的菜蔬也不多，放入冰箱里自家人慢慢享受也不错。政府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面子工程，在外乡人眼下留个好印象，电视台在全方位直播。各家餐馆的名称还请文化人反复斟酌考量过，要显得古朴、典雅，有江南湖乡的风韵。这家餐馆取名“湖乡人家”，深棕色仿古木的招牌上，凸现着金色灵动遒劲的瘦金体字迹。招牌起先是贴在墙上，刘县长来视察时觉得太土气，好像一位穿唐装留长辮的男人骑着摩托在大街上兜风，古不古洋不洋，不伦不类。最后由县文联的张主席设计，在餐馆门前竖起一根仿古木桩，木桩上错落有致横插上餐馆招牌、路径名称、周遭景点指向。皮镇长建议户主办餐馆要突出农家特色，农家鸡农家鸭农家猪农家青菜萝卜，纯绿色食品，比仿现在很是时兴猪肉炖烧萝卜，城里人都喜欢开着车到偏僻乡村吃喝玩乐，远离闹市的喧嚣和食品污染，说不定你的餐馆会一举成名引来八方客呢。皮镇长拍板今天的工作餐就在这里吃，老板你不要刻意作弄，平时家里的菜蔬是怎么弄的就怎么弄，要原汁原味。那天他味口大开，吃了三大碗米饭，直夸色香味齐全。但“湖乡人家”终究没有如他所愿长开下去，只是每年的桃花节期间胡弄几天。
　　 走近“湖乡人家”，远远地听到高谈阔论的人声。原来“湖乡人家”的旁边，户主新建了采摘棚。铁柱的撑架，铁皮的顶盖，无墙壁，显得空旷高大，里面顺边置放些木制的长板凳，铁柱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采摘篮。桃熟时节，有远近的客人前来自由采摘，按斤论价，现吃不计。现在，一些桃园里的住户正聚在里面乘凉，摇着巴扇谈笑风生。
　　 “皮镇长”顿住脚步，凝神静听。“杀猪佬”该在里面吧？细想又是不可能的，他披着他皮镇长的身躯，哪有夜深人静的，一镇之长还在这荒郊野地里无所事事呢？
　　 有人看到踌躇着的他，就说：“那不是杀猪佬？”于是放大了声音，扯足了嗓门：“呃，杀猪佬，你来！你来！”
　　 “皮镇长”愣怔片刻，立马知道在叫他，便“哎”了一声答应了，下了水泥路向采摘棚走去。
　　 有个驼背的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他问：“杀猪佬，你算是长了卵子的人，敢找镇长，镇长怎么说？”
　　 有人不屑地哼哼：“镇长还怕他杀猪佬不成？你说呢杀猪佬？未必镇长答应赔你钱了？长了卵子也是白长的，和尚的卵子——无用！”
　　 “皮镇长”不知作何应答，最近被杀猪佬纠缠，他说话的语气略知一二，语境和思维模式一无所知。面对这些并不熟识的农民无从开口，只有静看着天空中从云层钻出来的残月将一层淡淡的光辉斜照过来，铺在采摘棚的地面上，心中却翻江倒海。几个谈天说地的人差不多都是五十岁开外的年纪，在暗淡的光影里面目狰狞，里面并不见“杀猪佬”的人影，准确地说不见他皮镇长的肉身。他突然冒出一句：“你们看到皮镇长没有？”
　　 板凳上的人发出一阵嗤笑。
　　 “你个狗日的，今日见了皮镇长，痴头呆脑的了，魂被皮镇长勾去了？”
　　 “皮镇长答应赔钱了吗？你杀猪佬可不要吃独食呀！”
　　 “皮镇长”已分辨出来，骂他“狗日的”人是电话里自称老张的人，也就是“驼背”。看去“老张”要比杀猪佬年长许多，年长的人敢对杀猪佬开口不逊吗？“皮镇长”根本没心思久坐，起身离开了，他要去杀猪佬家里找“杀猪佬”。
　　
　　 三
　　 杀猪佬的家好找。桃园里二十余户人家，只有他家还住着简陋的平房屋。在“丰”字第三横的起始端，离第二户有段距离，给人有单家独户的感觉。门前有条小水沟，沟哪边是大片的桃树，在星空下显露着浓郁的暗影。立在门前的稻场，听得见平房里传来“呜呜”的落地扇叶的转动声，闻得到刺鼻的劣质蚊烟的香气。黑灯瞎火。偶耳有推磨般磨牙的声音。全家人都熟睡了吧？翻开老爷手机，十点三十五分。有的人家窗口透着光亮，电视剧的音响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六月天，无论农田还是桃园，都没有太多的事可做，年轻人基本上在外打工，老人留在家里照顾孩儿和田地。老人是睡不着的，只是关上房门吹电扇看电视。外面蚊子太厚，又热。
　　 扶贫入户调查时皮镇长来过一次，村干部喊女主人“青儿”。杀猪佬也是喊青儿的吗？应该是。“皮镇长”推了推木制的大门，没推动，可见里面是插了门闩的。皮镇长也是农村人，读了大学才分到镇上教书。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人外出没归家，夜里关门是不兴上闩的，只是倒把木椅抵挡着，方便夜归人进屋。现在谁也不敢，怕强盗土匪和流氓。突然想到街上的陈“待刀”（剃头师傅）。陈“待刀”几近七十，戴副老花镜，头剃得好，特别是刮脸，刮得人神仙似的享受，再配合讲些妙趣横生的笑话，叫人时常念念不忘。这月去剃头，陈“待刀”说了个谜语他猜。白天蔫吊吊，晩上把孔找，狗子一咬，抽出就跑。皮镇长在农村长大，有农村生活经验，立刻猜出是“门闩”。木头做的长木闩。陈“待刀”以为他会从男女之事上去猜想呢？
　　 到底进不进去？“皮镇长”好一番纠结。杀猪佬未必胆敢披着他的身躯进屋，还同青儿住在一起？进了屋里面也不可能如此安静。你个“杀猪佬”，究竟去了哪里？“皮镇长”万分着急，明天要开全镇精准扶贫工作会，他要主持会议并发言做报告。今夜挖地三尺也要找回他的肉身。现在是关键时期，升任镇委书记指日可待了。刘县长给他透过气，县委研究决定，同意赵平辞去湖口镇镇委书记职务，调任到新店乡任书记。从大镇到小乡，虽职务没变，属平级调动，但势力和职权能量少了许多，在同僚面前是少了颜面的。刘县长说，要不是你……唉！你也太强势了，你还是要低调一点好。皮镇长连忙谦恭地检讨，刘县长教导的正确，我一切听刘县长的话，刘县长叫我怎办就怎办。我要紧跟刘县长闹革命呢！刘县长嗔怪道，你少贫嘴，你要记住，在关键时刻一定要低调。至于升任书记，应该问题不大。皮镇长一万个感谢，想到自己在镇长的位上连坐了五年，终于乌云渐开见日出，即将扬眉吐气了。细思，对赵平书记是不是太做过了一些？他是外乡镇人，我老皮极少支持他工作，还挑动干部门与他唱对台戏，书记说话还没他镇长灵。他还在湖口镇继续混得下去？三十六计走为上。到时搬家调任时一定得送送他，找个机会两人好生喝顿酒，算是对他赔礼道歉了。
　　 突地想到个点子，一阵兴奋。你“杀猪佬”不归家？让我好找？我开门去睡你媳妇你不怕？“皮镇长”再次翻开那部老爷手机，打他自己的电话，依然关机，他在心里喊：“我真睡你媳妇了？”
　　 皮镇终于清了清噪子，巴在门边轻声唤道：“青儿——青儿——”
　　 “你个狗日的，没死在外面？”
　　 伴随着叫骂声，亮灯了，踢踏的拖鞋敲击着地面，大门“吱呀”着开了，灿白的电灯光猛地扑了出来，照亮“皮镇长”一脸的惊慌和踌躇。
　　 青儿着一身鱼白色短衫和短裤，完全一副农家实诚女人的穿着。
　　 “人家镇长答应给你钱了吧？给了你几万，拿出来我看看？”
　　 见他不吱声，便换了张脸烦道，你个狗日的没事做了，要你不去你要去。这么多种桃树的人，就你能耐了？这几天都在桃园里摘桃胶（由桃树干中分泌出的浅黄色透明固体天然树脂，可入药），一天摘三四百块钱。桃胶一斤收到二十块钱一斤了。你还不摘，整天游尸舞荡！告诉你，我明天就出门，到南方去打工。指望你全家人要饿死了。
　　 “皮镇长”反手关上门。自己是读过书的人，在行政上混了十多年，阅人无数。现在得以一个底层农民的身份做人，是不是应将言行举止放的低俗些？便嘻皮笑脸地说：“烦什个啰？”又伸出手极快地在青儿的胸前摸了一把。没等他回收手，就挨了青儿更为快速的一击，“你个狗日的还有这个闲心啊！”
　　 “皮镇长”跟着青儿进了房屋。一百瓦的电灯还亮着，房屋是一通间，上面用红白条相间的塑料布打了顶棚，前后的窗户蒙着洗得发白的窗帘布，黑色的水泥地坪，家具简单陈旧，但被收拾得算是整洁清爽。前后宽窄两条床，小儿涂彪在前面的窄床上熟睡着。青儿依旧恼着脸，将落地扇向床前挪了挪，爬上床倒头便睡。“皮镇长”低三下四地跟到床前，从屁股后头的长短裤里掏出刚从农行取的两千块钱，说：“你看，这是什么哟？”青儿并不理他，闭着眼，纽过身去，又忍不住抛出一句话：“我反正明天就出门，去广州找事做！”
　　 “皮镇长”心想，进得门来，只有继续充当杀猪佬的角色了。
　　 “去广州？广州有事做？”
　　 “去找！”
　　 “找不着的，年纪一大把谁要？”
　　 “老子又不去当小姐，年纪大了又怎样？”
　　 “年纪大了没事做。”
　　 “帮人洗碗都行。”
　　 青儿不再理他，“皮镇长”犹豫了一会故作欣喜状，说：“还去打么工哟，儿子这么小，他念妈妈怎么办？告诉你，皮镇长答应补我们两万呢！”
　　 青儿纽过头来，睁开眼，说你就做梦吧？见“皮镇长”手捏一叠红色百元大票，疑惑地欠了欠身。“皮镇长”连忙将钞票在手心里拍打了几下。“你看，这是假的？真金白银，皮镇长亲自给我的。”
　　 青儿抓过这叠钞票连续数了两遍，见只有两千，说：“你就编吧！”
　　 “皮镇长”大喊冤枉，比窦娥还冤枉。“不信你明天看，我不拿齐两万回家你一刀捅死我行啵？你怕我杀猪佬蛮苕（傻的意思）？告诉你，皮镇长不仅答应给我两万呢，还要扶持我脱贫致富，定我为一对一的帮扶对象。”又挥舞着手臂说：“到时候这破房掀掉，盖楼！”
　　 “皮镇长”现炒现买的话有他的考虑，青儿是杀猪佬的魂，她若真的明日去了广州，杀猪佬定是要随她而去的。这不将他的肉身也带走了？还不千辛万苦满世界去找他？
　　 青儿仍然不相信，凛着脸问：“找谁借的？你说！”
　　 “皮镇长”挨床沿坐下，看来青儿对杀猪佬是不太信任的，便拍着胸脯说：“我说是皮镇长给的，你就是不相信。”
　　 青儿明白，这几日杀猪佬在四处筹钱，是借钱无门才去找皮镇长。一个枯老百姓，哪来的本事顺顺溜溜叫当官的给你掏钱？读着大学的宁儿打来几次电话，催着要五千块，说学校要收什么培训费。说良心话，杀猪佬对宁儿如同己出，有求必应，关爱有加，这当然是看着青儿的情面。今年桃园亏本，囊中羞涩，想了几方借处，不好开口。大哥二哥的欠债还没还清，租种他们的田块也没付过租金，讲好每年每亩付两百元的，大哥二哥没讨要过。青儿知道这是兄弟之间的情谊，每到过年时就难为情地提起这事，大哥二哥都大度得很，摆着手说没事，只要不荒芜田地就行。爹妈死后，杀猪佬单身一人天马行空，姐夫曾努力引他走正道，在街集上谋了个肉铺交给他经营，给他垫了本钱，他却无心经营，与一帮狐朋狗友们打架斗欧横行乡里，常常被派出所抓去坐号子。姐夫管教他，他竟然将姐夫打的腿残，姐夫便与他断了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