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佬”得了硬扎扎的五叠现钞，捏在手上无处安放，但心里喝了蜜似的高兴。杀五年猪都挣不到这多钱，宁儿要的钱有着落了，生产开支和杂七杂八的家庭开支都有着落了，青儿一定会笑得两眼一条缝呢！
　　 一时沉默。“皮镇长”看手机，凌晨三点，远处有公鸡开始鸣叫。经过一番折腾，肉身无法换回，喝了一瓶吴群递过来的矿泉水，心胸慢慢平静。深思熟虑之后，说：“吴镇长，送我去市医。”
　　 吴群皱紧眉头，“去市医也没办法呀，我的皮镇长，交换了肉身啊！”“皮镇长”长叹一口气，冷静地说：“现在反正是无法上班了，干脆去住医院，将多年的老胃病看好。”听说胃病，“杀猪佬”突然觉得胃部阵阵疼痛，也饿得慌。“镇长，这具冠冕堂皇的肉身还有病痛呀！”想到家里有一滩子的事要做，桃园剪枝、施药，两亩稻谷田除草、治虫，小儿涂彪上学接送……他“杀猪佬”哪里脱得开身？不过也行，加钱，有活请人做。吴群说：“你这人怎这么贪心？五万元还少？若是要你当个官儿，可想有多贪，杀一百次不冤！”“杀猪佬”就呵呵地好笑，“你以为你们当官的是个好东西？扯鸡巴蛋！”又一阵钻心的疼痛，“杀猪佬”不再坚持加钱，但去了要有好吃的好喝的。每餐起码得有“黄山”大曲喝。“皮镇长”说：“你以为不好生养你？是我老皮的肉身呢，不过酒是不能喝的，我的肉身从不喝酒。”
　　 五万元钱不能带走，得交给青儿。“杀猪佬”要跟着前去，远远地望着，亲眼看到青儿接钱。他担心“皮镇长”又将五万元私吞回去。
　　 吴群开动了车，三弯两转，车便停在了杀猪佬门口，熄了火。“皮镇长”接过“杀猪佬”怀中的五叠钱，下了车，唤青儿。好一阵才有回音。狗日的还回来搞么事？你尽管出去野。之后再不见动静。出去时门是用木椅抵着的，“皮镇长”推开，进门，拉亮堂屋里的电灯，嚷道，你个婆娘！还不起来？起来数钱。“杀猪佬”坐在车上，看到房间里的灯猛然亮了，又有青儿疑惑的声音传来。偷的还是抢的？“杀猪佬”在心里骂道，狗日的婆娘，自从与你成家还何曾偷过抢过？规规矩矩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哪敢还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与村里人偶尔有摩擦，说打人杀人都是虚张声势。见青儿扒开大门，“皮镇长”在前面引领着。“皮镇长”一手指车，又拉开车门，说皮镇长来了，你问问皮镇长，看我是偷的还是抢的。白晃晃的电灯光斜照过来打在“杀猪佬”的脸上。见真的是皮镇长，青儿满脸通红，说话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皮镇长”见“杀猪佬”坐在车内并不吱声，说皮镇长，你告诉她青儿，这明明白白全是你给的钱吧？“杀猪佬”不说则已，开口便是脏话。青儿，你别扯鸡巴蛋。这五万元全是我给的。“皮镇长”慌了神，生怕他说漏了嘴。这也不像堂堂镇长说的话呀。忙自编自演，只给“杀猪佬”点头的空间。嘴附在青儿耳边，说青儿，你赶紧将钱放好，天亮就去存银行呀。皮镇长看我们遭业，才暗自给我们五万。你可是说不得的。若是人家都晓得了，都去找皮镇长要钱，那还下得地？皮镇长，你说是吧？吴群反手过去捏痛了“杀猪佬”的大腿，“杀猪佬”得到暗示，边说是呀边点头。青儿满心欢喜，说话软声细语。皮镇长大恩大德，我肯定不会说的。说了不害了大恩人？想到宁儿读大学要钱，正不知如何筹集，突然有贵人相助，一时哽咽。难怪今天撞到圈乡的算命瞎子，她抽了张彩头，上面写着：对岸一缸金，河宽水又深。要想过河去，缺少摆渡人，皮镇长就来当摆渡人了。她扬起手臂摸干了泪水，反身进门，说：“穷户人家没有么东西好谢的，就给你抓两只鸡。”“皮镇长”连忙阻止：“鸡就先养着，我要去医院看病。”“杀猪佬”在车内是呀是呀点着头。“皮镇长”说：“青儿，皮镇长可能要住院，我去照护几天，这可行吧？”青儿一个劲地点头，鸡啄米似的。
　　
　　 四
　　 一路向西，车开往银州——江汉地级城市。撤地建市后，市管周围四县三区，仍然是中心要塞。银州中心医院更是小有名气，连外省市的病人都慕名而来。
　　 天幕渐渐散开，越来越明朗地现出二0七国道两侧的农田、房屋、树木和渔塘。“皮镇长”最反对人们将乡镇干部说得一无是处，仿佛乡镇干部脑壳上长了疮灌了脓。看，道路两边或近或远的楼房，两到三层建筑，近些年来比赛似的维修、新建、扩充。新潮、华丽、养眼。农民们越来越富裕，跟乡镇干部的辛勤工作是分不开的。进入毛口镇地界，大片大片的葡萄树进入眼帘，被黑色或白色的防鸟稀网罩着，露出浓绿的枝叶和防虫果袋兜着的密集的果实。有早熟的品种开始采买。国道两旁有摆滩设点的，简陋的台面上摆放着紫色葡萄，一串一串地堆积着，煞是好看。毛口镇种葡萄已有十余年，渐成规模，早是名声在外。“江南第一葡萄之乡”。“北有吐鲁番，南有甜‘江南’”。毛口镇葡萄注册为“江南葡萄”，随着政府强力推界，每年举办中国葡萄节，一时商贾云集，采购的车辆络绎不绝，果农大把大把地数着票子。温家宝总理亲自到毛口，深入果园与果农拉家常。谁曾想当初鼓动农民种葡萄，毛口镇的干部们费了多少口舌跑了多少腿费了多少神？老百姓不相信啦，说又是骗人的把戏啦。皮镇长听毛口镇的干部诉过苦，像过去的老贫农忆苦思甜。全镇种葡萄，毛口镇干部都分了任务定了军令状，包村包组包户。有的干部还将工资拿出来给农户担保，赔了本我来补。也该毛口镇运气好，发动农民改变产业结构就像赌博。他们赌赢了。农民不需要外出打工就可以在家里种葡萄致富，当初的毛口镇镇委书记也摇身一变成了现在的刘县长。湖口镇就没有这个运气，想办成桃树大镇却扑了个空，吃亏不讨好，作为一镇之长如今还被一个杀猪佬追着死缠乱打。不过花无百日红，如今的“江南葡萄”已成过去式，四周乡镇跟进造成供大于求价格直线下跌无利可图。可以看到好些葡萄园没人管理已是杂草丛生。想到湖口镇，有些农民自发地挖塘喂龙虾，发了大财。小小龙虾一斤卖到了四十元！他皮有源住在农村，还是小孩儿吋，经常削根细竹杆，杆上系根细绳索，绳索一头系只摔死的青蛙，将青蛙丢在河沟里钓龙虾。一天可钓得十多斤。就是不值钱，五角钱一斤人家都嫌贵。最后掰去硬壳炒虾米吃。现在小媳妇成贵妇人了。镇委开例会时，有人提出大力发动农民喂龙虾，皮镇长嘿嘿好笑，说：“这还要干部发动么？你没下乡听听，今年的稻谷收上岸，都说要挖虾塘，可能要风起云涌，万里江山一片虾了。我看要限制才对，全国人民喂龙虾了，龙虾还值钱？”
　　 吴群满脸忧愁状，担心镇长不在家了群龙无首，他明白“皮镇长”跑银川是无奈之举，小小胃病何须如此大动干戈？三十六计走为上了，不待肉身换回不便回湖口。“皮镇长”一路交待些事项，请吴镇长回湖口后一切保密，只说他胃病太严重住院了，具体住哪里就说不知道，以免大小干部都涌到银州来看望现了原形。住医院后他会更换手机号码，每日与吴镇长单线联系。赵平书记反正是快走了的人，要多支持他工作。还有今天的精准扶贫工作会，请吴群长代为发个言，我办公桌上有昨天县发文件，照本宣读就行了。我会与赵平书记说清楚，他会具体布置落实。若不站好最后一班岗他也摆不开脚。吴群一一应承，“皮镇长的事就是我的事！”
　　 到了毛口集镇，前方是交通收费站，马上就过银川长江大桥。坐在后面的“杀猪佬”嚷着肚子饿，饿得一阵一阵地疼。“皮镇长”也觉得肚子在咕噜地叫，说就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说，细细一想，自己的肉身该造反了呢，还是昨日中午在县政府廉政餐厅吃过饭。吴群转过方向盘。路边有几家早餐馆，门口聚集了三三两两的食客，蒸笼、铝锅、汤面散发出袅袅热气和清香。“皮镇长”点了两端三鲜面，清淡的。“杀猪佬”等不得女老板扯面下锅，要了两笼小笼包，便开始一口一个的狼吞虎咽。“皮镇长”甚是心疼，说你慢点吃行不行？吃快了越发胃疼。有电话打进来，“皮镇长”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赵平书记。踱到偏静处划开接听。赵平书记问早晨碰一下头？“皮镇长”要请假住院，正好趁机说了。赵平书记啧啧烦怨，说这几天市委巡视组盯上了杨湾村。杨湾村可能要出大问题。又问你能不能迟几天住院？“皮镇长”说实在没办法呀，胃疼得受不了呢，吐血了。再不治恐怕有生命危险。不过我肯定要尽早回来，镇里的事还望赵书记您多多劳心费神。回来后请您喝酒。又举荐了吴镇长。吴镇长前年在杨湾村住过队，群众关系好，有么问题他可能去摆得平。赵书记叹着气，我的“皮镇长”，不容易摆平啦！哪晓得老周胆子天大，他将杨湾村的关系户放到渔场里吃低保，搞隔空嫁接，瞒天过海。与渔场场长老彭串通一气里应外合。若不是有人举报谁也发现不了。“皮镇长”嘴上说想想办法，一定要扑灭这场火，免得湖口镇被市里县里通报批评，影响年底的优秀乡镇评选，心里却暗自高兴，巴望民政办的周主任栽个大跟头。案件坐实，周主任的“饭票子”保不保得住？难说。周主任曾当过党委副书记，那时皮镇长刚从学校过来当办事员，周主任何曾将他放在眼里？
　　 吃饱喝足，吴群抢着结了帐。太阳已在东边钻出血红的头，空气渐渐燥热。“皮镇长”让吴群开车回湖口，镇里有杂七杂八的事候着呢。开车过去来回五十元的过桥费不说，车越来越多，在桥头就排起了长队，时而间歇性地爬行，进入市区可能更阻，这样过去过来不知要花费几个小时。吴群觉得在理，从夹窝里的黑色小皮包里抽出一叠红钞，说：“皮镇长你拿去暂时应付应付,过两天我再送钱过来。”“皮镇长”握着自已的手机苹果六，向吴群扬了扬。“微信里有钱呢，时兴刷手机了。”31路车正好开过来，“皮镇长”拉着“杀猪佬”上了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脑袋钻出窗外向吴群挥着手，说：“湖口的事就拜托了啊！”
　　 车上“皮镇长”坐在“杀猪佬”的后面，打量着“杀猪佬”披着的自己的肉身，一时忘了烦忧。他老皮就这副模样？后脑勺并不规整，像坚硬的土块里长出的红苕，头发稀松油黑，背微驼，身材纤长，肤色老沉，双耳垂铜锣般肥大。每个人都是借助镜面得到自己的虚浮的全身影样，带有梦幻的成分，与真实的面目失之千里。平时对着镜面自信满满，自认为英俊潇洒形象超群，实则与他人无异。
　　 公汽到站，下车即为花台，要穿过马路才到银州中心医院。对面亮着绿灯，过路的人流往来交织步履匆匆，斑马线边停滞待行的车辆鱼咬尾地排着长线。“皮镇长”一脚迈下马路牙子，红亮已亮，汽车迅即启动，笛声阵阵。“杀猪佬”打算快速冲过去，被“皮镇长”伸手抓住了背衫，双双退回路坎。不要命了么？你不要命了我还要我的肉身呢。若“杀猪佬”真是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他“皮镇长”该以什么身份生活在人间？看来没换回肉身之前，他“皮镇长”要当好他的贴身保镖，或者最忠实的“人民公仆”。
　　 双方在车上时就换过手机。“皮镇长”的电话总是很忙，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不接。给妻子裴青萍打了个电话，说这几天胃疼，打算在医院住几天。妻问：“严重吗？”他说：“偶尓不适。”今年湖口镇集上接二连三的人查出癌症，不查则已，一查晚期。党政办的老高今年直肠癌走了。大家都谈癌色变，生怕大祸临头。妻子说：“你就安心治病吧，初三就要中考，我得去查班。”于是中断了通话。他与裴青萍的关系怎么走到这一步？若即若离，即不太亲密也不太疏远，总像中间隔着什么。自从有了儿子皮兴兴，裴青萍对作为丈夫的他明显淡然了，渐成一潭死水。不然与黎小婷之间不会春暖花开，再生情节。现在远离湖口，即来之则安之，暂且在众人面前消失几天再说。去医院也不急。带着“杀猪佬”去移动市面换了张新卡，及时将卡号短信告知吴群。吴群回了短信：我在开会。“皮镇长”暧昧地一笑，与“杀猪佬”进了附近的红旗百货大楼，添置了衣物、吃食、洗刷用品等。当然是“皮镇长”刷的微信，“皮镇长”换了口气，说：“兄弟，这该对得起你了吧？随身带来的农行卡，建筑老板老八送的。”他取了两千，给“杀猪佬”一千。“皮镇长”拍着“杀猪佬”的肩膀，既有亲密意思，又望奇迹出现，兴许突然之间肉身就物归原主。“皮镇长”说：“涂兄，你就死心塌地跟着我，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亏！”“杀猪佬”眨巴着眼，说：“哥哥是堂堂大镇长，扯根汗毛都比我的大腿粗咧！哥哥怎么会让我吃亏？”。
　　 办好了住院程序，“皮镇长”陪着楼上楼下跑，捏着一叠化验单做检査。验血验尿、超声CT、胃镜X光……医院就是这样，大病小病，一溜检查完毕再说。“皮镇长”作为陪护，粗枝大叶地说了病情和要求，医生就让住下了。医生看中的是病人的钱包，无病可以住三年。胃镜检查时，排的是九十七号。检查室前面的候诊大厅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见一农民模样的老汉被白大褂从检查室里扶了出来。白大褂是胃检专家，专家神情凝重地盯着老汉，毫不掩饰地说：“你这胃全坏了，太严重了。你得赶快住下来，现在就给家属打电话。”老汉却坚持要回家。专家说：“你这是拿生命开玩笑呀，倒在路上都有可能的。”老汉还是不管不顾地走了。看着老汉下楼渐渐矮下去的背影，“皮镇长”内心一阵酸涩，想到自己的胃病也是年少无钱耽误了治疗，一拖再拖熬成了老胃病，有钱了又屡治不愈，好好歹歹。进入官场，总有推不脱喝酒的饭局，胃病更是难治。